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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職場上遇到的領導,是我的師父,更是我的朋友
原創 阿乾 三明治 收錄于合集 #短故事學院 376個

凌晨一點半,我剛從淋浴間出來,頭發還沒擦干,照例先抓起手機。只有一條未讀消息,點開,是一屏劃不完的大段文字,開頭是:“晚上還在處理業務的事情,剛寫完明天要交的稿子,現在才空下來,給你寫段話?!?/p>
我坐下來,一字一句地看,無法控制地大哭。頭發上的水珠和眼淚混在一起往地上掉,我顧不得擦、也沒有力氣站起來。

十五個小時之前,我剛在公司結束一場“談判”。坐在談判桌上的,是我和我的兩位領導。我提出辭職,領導需要跟我面談,確認我最終的決定。
“聽說你打算撤了?”一位領導笑瞇瞇地問。
“嗯......”我回答得并不確切,勉強擠出一個笑。
“說說唄,怎么打算的?”
進公司之前,我都在想如何面對這場談話,我要用什么理由做解釋,真心話說到幾分,用什么態度和語氣。但一直到坐上談話桌的時候,我也沒有做好最終的決定。我大概還在試探領導的態度,畢竟眼下不是一個適合裸辭的大環境,如果有可以轉圜的余地,我會決定再堅持一陣子。
我按照預先想好的說辭一一解釋,兩位領導只安靜地聽我說。然后針對我所述說的理由,逐一駁斥。我想進一步解釋的時候,談話被打斷。
“所以你決定好了嗎?”
“我打算走了。”我態度堅決。
“那你盡快交接工作吧,我的時間線是到月底?!鳖I導臉色一變,渾身散發著寒氣。
“我要求到下個月底?!蔽冶M力為自己多爭取一些時間,以便自己有更充足的時間正式適應和接受裸辭這件事,哪怕是多爭取一分經濟保障也好。
“我認為你沒有那么多活兒,不需要這么長的交接時間。我相信你的工作能力?!?/p>
“我經手的項目只有我清楚全過程,需要在我手里全部結掉。我還有年假和調休假沒時間休。”我快速思考我所擁有的“籌碼”,正了正語氣。
“我可以幫你爭取一個月的交接期,這是合理要求?!?/p>
沒什么談判的余地了。
“好的,那就謝謝領導了。我會把工作交接好的。”我說。
我一向不擅于面對這樣的人——壓迫感強、說一不二、想要掌控一切。能夠冷靜克制地面對這場談話,已經是我在這份工作中修煉出的本領。
“我知道你一直不適應這個崗。趁年輕出去闖闖是好事,多試試才能找到方向?!鳖I導又轉回笑臉。
我點頭微笑。
“但是作為你的領導,也比你年長幾歲,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你。你這個性格很有問題,如果你不改一改,將來去哪里都要吃虧的。”領導話鋒一轉。
“比如呢?”我仍然保持一個職場新人面對工作時一貫的態度,對不理解的問題追問到底。
“你很容易受到別人的干擾,遇到困難就往回縮,一點都不堅定。做事三分鐘熱度得厲害!”
這太不客觀了,我在心里冷笑。
“你做事找不到重點。你每天都在加班,加了那么多班,我不知道你每天到底都在忙什么。我問問你啊,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嗎?你知道你應該把工作重心放在哪里嗎?”
我沒接話,笑僵在臉上。
“好了,你可以走了?!?/p>
我站起身,微微鞠躬,仍舊露出友好的微笑。
另一位領導只在我斜對面坐著看向我,沒說一句話,表情里有一些困惑和失落。
他是我的直屬領導,但更多時候,我把他當師父。

師父比我晚一年半進公司。因為部門結構調整,他被老板找來負責組建新的業務團隊,承擔開拓新銷售渠道和發展新業務形態的工作。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在公司樓下的浙菜館,老板張羅了一個工作日午餐局,邀請我和即將組成新團隊的另一位同事一起參加。我在這個飯局上正式認識了我的師父。
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他和老板、另一位同事有多年共事經歷,坐在飯桌上自然而然地聊起家常、調侃兄弟間常開的玩笑。我作為飯桌上唯一年輕、沒太久工作經驗的職場新人和團隊里唯一的女性,尷尬局促又假裝鎮靜地坐在座位上,任憑他們講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名和完全不了解的業務,在適當的時候發出一些笑聲。
等到飯局結束的時候,我才有機會主動正式向這位新領導做自我介紹。
他站在餐廳門口,我跟上前去。他“嗯嗯啊啊”地應了幾句就對著我笑,說話磕磕巴巴,笑里透著一些拘謹和不自然。一米八幾的大高個,站在我面前傻愣愣的,反應遲鈍的樣子。
完了,不會又來一個不靈光的吧。我想。
師父來的時候我正在離職的搖擺期,在這之前,我長久地陷入痛苦的情緒里。
我從畢業就入職這家國企的市場銷售部門,每天坐在格子間里整理數據、核對賬單、寫銷售報告和市場分析,在每一個電商大促的時間節點身兼多職地承擔起策劃、美編、文案、運營、客服、庫存管理、成本控制等各項工作,和客戶爭取資源、和公司其他部門掰扯分工。我工作唯一的考核標準就是完成銷售任務、按時收回貨款。很多時候,我并不喜歡這種唯數據和結果論的考核方式,也不擅長去把這些必要的工作做得更好——但我剛入職時,并不了解這些。
我的部門領導把客戶和年度考核指標分配給我之后就撒手不管,很少具體指導我的工作,也不在與客戶打交道的分寸和方法上給我太多指點,我幾乎是憑著本能的認知和邏輯在艱難摸索。當我試圖按照自己的想法推進新項目,部門領導會提醒我最好還是去適應國企的規則,求安穩就是最好的生存法則。
接到老板要求開拓新銷售渠道的任務,部門領導毫不猶豫布置給我,因為他抗拒直接接觸陌生的業務,我只好一個人做完渠道調研和內容分析、對照客戶清單一封封發郵件請求合作、一個人被推上商務談判桌、甚至一個人面對合作伙伴情緒化的謾罵與指責。
壓力最大的那段時間,我暴躁易怒,偶爾會躲進沒有人的角落里哭。是的,我對我的部門領導充滿怨念。我認為他不是一個稱職的領導,既沒有帶我在業務水平上飛升、也無法幫我解決工作中遇到的困難或為我爭取更多的機會。我只是坐在這里,按部就班地接受任務、完成工作。
我的同事中很少有我的同齡人。我以新人身份加入公司時,他們只在第一天對我點頭示好,以至于我在長達半年多的時間里都找不到一個飯搭子,也沒辦法在具體的工作上得到更多幫助和配合。我小心翼翼靠近、盡量熱情友善,但總也不能突破我和他們之間的隔膜。于是我游離在團隊之外,只埋頭做自己的工作,對身邊的風吹草動充耳不聞。即便這樣,也會收到友情提示,讓我注意提防別人不懷好意的試探——天啊,我已經是局外人了,還要面對職場上的宮心計。
我常常崩潰。我討厭這里冷漠疏離的同事、討厭我無法融入的令人壓抑的辦公室環境,更討厭這份需要面對復雜人際關系和精心算計的無聊工作。我在孤獨和無助中感到巨大的消耗。
但我偏又掩飾得很好。工作沒有出現明顯差池,和同事有浮于表面的客套交流,甚至常常編一些段子調侃工作、打造愛崗敬業人設。
所以老板選擇我進入新組建的業務團隊,對我說:“我們看好你!不出幾年,你肯定比我們強!”
師父也是在第一次跟我出差的時候才告訴我,他很早就聽說過我,在他考慮新團隊的人員構成時,也是老板親自向他推薦了我。
我一直覺得我只是平庸地完成職責內的工作,不犯錯、不出色,跟老板也沒有什么交集。突然得到老板的欽點,我受寵若驚。所以當我得知師父是被老板親自邀請來作為我的新領導、帶我展開新工作時,心里也莫名對這位新領導產生了一種信任:也許我可以擁有更多機會、做出一些成績、改變我的處境。于是,我決定再堅持一下。至少,不能辜負老板的信任,要和新領導一起把新業務開拓出來。

進入新環境,當然會優先接近身邊的人來適應和融入,何況我還是師父團隊里的成員,我當然是師父第一個要團結的對象。
師父團結我的方式,就是在聊完工作后順便再問一些無關工作的問題。彼時他還沒從上一家公司正式離職,我們的工作配合主要通過在線完成。
他干脆利落地幫我拆解好全年的銷售任務、清晰地劃分出工作目標和重點,把各種可能遇到的困難先提醒給我,告訴我不用擔心,遇到任何困難他都會幫我解決、犯了錯誤也會替我兜底。我驚訝于他極強的領導力和雷厲風行的做事風格,心里多了幾分底氣——這跟從前完全不一樣,我第一次對我的工作有了明確感知,也對工作環境多了一絲安全感。
接著他話頭一轉,問我:“你今天就回家了吧?在哪里呀?”
我答:“山西。”
“牧童遙指杏花村?!彼氐?。
有時候他也會冷不丁問我:“下班了?”
我答:“對。是需要我做什么嗎?”
“沒事沒事。你住哪里呀?”
我心里想,其實沒話聊也不用這么硬聊。但誰讓他是我領導呢?我得端正做新人的態度,對新領導禮貌一點。給他留個好印象,我的日子才比較好過。
師父正式入職的時候已經是臘月底。我們真正熟悉起來,是春節過后的事了。
他的工位在我對面,旁邊是我們團隊的另一位同事。我們三個坐在同一張四方桌上,經常一邊敲著電腦干活一邊扯閑篇兒。工作遇到問題我直接無縫切換到提問模式,師父想偷懶的時候也會沖我喊一句“走,下樓陪我抽根兒煙?!?/p>
新進公司的師父對公司的各種具體情況都不太了解,我們之間形成巧妙的平衡:我作為公司“元老”,負責向他介紹公司部門構成、業務分工、辦事規則和流程,同時帶他在公司周邊吃吃喝喝;他作為職場前輩和行業專家,則負責解答我關于工作的一切疑問,帶我認識新客戶、介紹新業務、傳授一些生意場上的商業邏輯和談判技巧,偶爾再灌輸一些管理經驗。我們各自有熟悉和陌生的領域,所以彼此之間有各種疑問都會沒什么壓力地相互求助——當然還是我關于工作上的疑問更多。要不然他也不會是我師父。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他跟我印象中的上海人很不一樣。據他所說,他在東北做過好幾年批銷業務,有不少北方哥們兒,所以他的性格里有更接近于北方人的那種熱情豪爽和粗獷仗義。而我作為一個大大咧咧的地道北方姑娘,天然地容易與這類人打成一片。
他從入職開始就向我吹噓自己的精湛廚藝,總要喊我去他家吃飯。在幾次三番拒絕過他的邀請后,屈服于“畢竟他是我領導”的打工人心態,我在結束某次出差后第一次和老板一起去了他家。我灰頭土臉的、還拖著行李箱,他兩歲多的兒子一看到我就狂哭不止,快把家里吵翻了。我怯怯地站在門口,無奈地望向他和他的太太——我稱呼她為“嫂子”。嫂子熱情地說:“沒事兒別怕,快進門!這小孩看見漂亮姐姐有點激動。”
師父的確燒得一手好菜。紅燒豬手、清蒸魚、天鵝蛋、山林色拉、炒青菜......滿滿一桌子講究葷素搭配和色澤香味的菜甚至比我家過年的餐桌還豐盛。
把晚飯端上桌的時候,小朋友還在哭鬧。嫂子抱起小朋友晃晃悠悠地安慰道:“在咱們家,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是一家人了。你怎么還對自家人又哭又鬧的呢?”
那個時候我突然有種意識:雖然我才第一次去師父家、第一次見到他的家人,但似乎我早就存在于他們的家中、被他們談論過無數次。嫂子帶給我熱絡熟悉的感覺仿佛舊友,我一下子就被打動了。從那以后,我常常期待去師父家做客。

進入新團隊,我接到的第一個艱巨任務就是對接風險客戶和需要終止合作的小客戶,請對方支付貨款、結清賬務,在短時間內完成客戶清理和渠道收縮任務,說白了就是討債。但我甚至不知道怎么判斷對方屬于風險客戶。
師父幾乎給我從頭上了一遍課,事無巨細地把商品內外庫周轉邏輯、客戶賬期調整、財務結算要求甚至溝通方法、談判話術講了個遍,末了還不忘吐槽“這些基本概念你都不知道,之前的業務是咋做的”。
我嘿嘿一笑:“我野蠻生長,全靠客戶爸爸配合?!?/p>
恰逢公司有S+級重點項目需要所有人參與到市場營銷推廣中。師父神神秘秘地交給我一份名單,跟我說:“注意聯系方式不要外傳。專家信息都在這里,之后怎么發揮作用就看你了?!蔽冶硎倔@訝,反問:“專家?什么級別的專家?都有詞條的那種嗎?”師父得意地點頭:“當然!”——他當然騙了我,有幾位我翻遍互聯網也沒找到更多信息。但后來,我一直和這些專家保持友好的聯系。他們在我需要的時候都樂于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我想,幸虧有師父。
我頻繁地出差,有時是市內公出、有時是周邊省市當天往返、有時是三五天日程排滿的長途出行。大多數時候,我都跟師父一起。我幾乎出了幾年間最多的差。
師父常跟我說“業務不是在辦公室里坐出來的”,所以我們總找機會出門轉轉。有新的合作伙伴主動找上門來,師父也把我推出去接待。盡管我并不喜歡那些社交場合,但游走于商務應酬之間,我還是見識了更多、成長了更多,也比從前快樂了更多。畢竟,對我來說,不用天天坐辦公室的工作,才是有意思的工作。
第一筆生意談崩的時候,師父跟我說:“心態好一點。談不成也是正常的。哪有什么生意每次都談成的呀?!钡谝淮沃袠舜箜椖康臅r候,師父從工位上跳起來跟我說:“走!慶祝一下。出門買奶茶!”我總是對著我巨大的預算缺口頭疼,師父不止一次說:“只要你不是天坑,我都有辦法填上。穩住別慌,你就折騰吧?!边@要是擱在過去,我的部門領導只會對我說:“你再想想別的辦法?!?/p>
老板指派我兼任產品經理。我跟師父說:“我哪配!”師父說:“你可是高材生,你不配誰配!”跟生產部門開選題會的時候,師父總會陪我參加,以至于生產部門的同事也把師父當作選題組的成員,每次有重要選題需要開會討論時都會發正式邀請給他。
我們就是在這種相互調侃、彼此吹捧的共事和交往中,一點點融入公司的大環境里。我逐漸變得自信大膽、可以對自己主持的項目侃侃而談,他也越來越放得開、跟我說話沒有半點領導的姿態。

在我并不豐富的職場經驗里,我覺得從領導的角度出發,他做得已經足夠好,好到我完全認可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領導。
我沒想到,他甚至做得更多。
在國企體制內組建新團隊開展業務并不容易。因為系統龐大,很多內部障礙難以克服,部門之間相互推諉是常事。當我終于在某一次跨部門溝通的過程中因為同樣的原因而情緒失控,師父發給我一條微信,他拍了一本繪本封面,腰封上寫著“老天爺最疼愛單純的人,并最終會給他帶來好運?!?/p>
師父說:“這句話送給你?!?/p>
只是簡單一句話,但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安慰。沒有哪個領導用過這么溫柔的方式接納我工作中的不成熟和沒經驗。師父在用他的形式鼓勵我,要保持自己的天真無畏、單純執著。
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往后很多難過的時刻,我總會想起他送給我的這句話。
后來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密切,關于工作和生活的默契也越來越多。我三不五時就去他家蹭飯,和嫂子聊天、陪小朋友玩玩具,偶爾帶一些家鄉特產和禮物。他常常跟我講公司八卦和行業內幕,也沒少向我吐槽客戶同事老板。公司遷址以后,我倆的工位離得更近了,交頭接耳的機會更多。我們的溝通越來越簡潔,有時候甚至不用講話,使個眼色就知道接下來要做什么。
業務上有很多新問題,我仍然需要師父向我解釋、告訴我思考邏輯是什么。每次得到幫助后,我都做狗腿狀嬉皮笑臉地說:“還得是您!沒有您我可怎么辦。”師父“嘖”我一聲說:“你可拉倒吧,我是在給未來的你打工?!?/p>
很多時候我覺得我有韌性不計得失地推進那些困難重重的工作,都是因為他。他總是能平心靜氣地面對我的沮喪和失落,并不苛責我惹出的麻煩,取得一點微小的成績他都能在老板面前替我吹得像是立了特等功,把所有功勞和夸獎全都引到我頭上。更重要的是,他在毫無保留地教我思考和解決問題、提高綜合能力,希望我真的有所收獲。
工作中那么多糟心事需要我耐著性子一一處理,但他傳達給我的松弛感和正向激勵還是治愈了我一部分痛苦。他幫我頂住很多來自老板的壓力和同事的質疑,也給我機會盡量做我自己喜歡的事。雖然我嘴巴上常常砸掛他,但我心里對他滿是服氣和感激。
如果工作一直保持在這種狀態里,我好像也沒那么想要逃離這里。

臨近年底,我再次因為實際銷售和預算差額太大而被領導施壓。我坐在工位上冷著臉,麻木地敲擊鍵盤,“辭職”兩個字幾乎已經寫在臉上了。
之前我有事沒事都會嚷嚷“我不干了”“干不了我就走”“我早就想跑路了”,師父總會接著我的玩笑話說“你走我就走,你得帶我一起走”。這次是師父第一次正式面對我想辭職的心情。
面對面坐著吃飯的時候,他欲言又止,表情里全是聽到我第一次跟他做自我介紹時的局促和猶疑。從食堂回到工位,他終于忍不住發微信問我:“聽說你考慮辭職了?”我的答復是:“我還沒想清楚。在我沒有想清楚之前,我不會輕易做決定。我得在上海活下來,我需要一份工作?!钡鋵嵨倚睦镉幸粋€更感性的聲音是:我還不舍得離開這么好的領導,不想去一個沒有他的環境里再把之前的痛苦經歷一遍。動搖我辭職念頭的外在因素里,他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但這之后,我的情緒不斷陷入崩潰,對周圍環境的感知變得遲鈍木訥,幾乎感覺不到快樂。我在辦公室連話都不怎么說了,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因為老板對我的態度而產生一系列應激性生理反應。
關于這份工作最根本的痛苦持續性擊打我:我不認可用數據和結果作為對我工作的唯一評價標準,也不想做程式化的工具人每天干一成不變的工作,更不想在相互推諉、要求不一且沒那么公正的環境里消耗。我享受過程,我想要創造,我也不可能一直在師父的保護下工作,遲早要獨立面對這一切。
我正式向師父提出辭職,用很長一段話解釋我的理由。那些理由摒棄了所有外部因素,歸根到底都在闡述我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決絕地斷掉了師父想要留住我的可能。
師父用了比我更長的篇幅來回應我:
“我不太會去嘗試理解年輕人的想法、情緒和意愿,我為我的不足向你道歉。
我以前帶的第一個徒弟今年已經離開這個行業了?,F在差不多的情況又要發生,我為此很自責,我是不是該為年輕人做更多。”
我自顧自地補充說:“這次的職場表現,我太善良了。這種善良帶給我很大的傷害。也許下一段職場我不會再跟我的領導保持親密無間的關系了,但我并不后悔我今天這么做。并且我希望我永遠能做一個真誠善良的人?!?/p>
師父回復我:“你的離職其實對我的打擊挺大。毫不掩飾地說,我覺得團隊里最信任的人離我而去了,接下來我要用什么心態去面對其他人。感謝你對我評價和認可,我認為我們還是應該保持一顆善良的心,這才是永遠能夠留在記憶里的那顆發光的星。含淚說一句,感謝有你,為你自豪?!?/p>
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日常接觸的這個一米八幾、有點渾不吝又有點自負、在我面前從來都情緒穩定的大哥,居然會在這樣的時刻露出這樣柔軟、脆弱的一面。
我沒有力氣再回復更多?;蛟S,離開彼此,我們都需要時間重建自己的情緒和生活。

把正式辭呈交給師父的時候,師父搖搖頭,指了指老板的方向說:“直接給他就可以,不用經過我?!钡习迮就?,辭呈又回到了師父手上。
他的表情帶著苦澀,舉起信封跟我說:“這個太重了,我拿不動。后面的流程我不想跑。”
我又回到從前嘻嘻哈哈的狀態,拍拍他的肩膀,故作深沉地說:“這是你的工作,打起精神來,勇敢地面對吧!”
他跑完流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正站在落地窗前。那天是夏至的前一天,窗外陽光明媚,耀眼的藍色天空中厚厚地懸著幾團云朵,遠處草正青、樹正綠。
師父問我現在是什么心情。
我深呼一口氣,慢慢地說:“好像畢業?!北砬槠届o。
又回過頭來看向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設,對他說了一句:“我們拍張合影吧,就在這里?!?/p>
師父欣然答應,感覺得出他有一絲驚喜——在這之前,他也許認為我還在記恨他,因為在面對和老板的“談判”時,他沒有和我站在同一邊,也沒有為我爭取更多。而我的合影請求,象征著我主動與他和解。
幫我們拍合影的同事說,鏡頭里的他很有大師兄的感覺,我們的合影很像畢業照。
照片在我手機里,我沒有直接傳給他。
后來師父送了我兩本書作為禮物。那兩本書是美國知名繪本作家謝爾·希爾弗斯坦的代表作《失落的一角》《失落的一角遇見大圓滿》。
他問我覺得這兩本書的內容怎么樣。
我說:“我大概看懂你想要對我說的話了。”
師父掛著欣慰的笑,說:“那就好,一切盡在不言中?!?/p>
我一直認為,人和人之間的感情濃度并不仰賴于認識時間的長短,而在于特定時間一起經歷的事。所以盡管我和師父認識的時間并不算長,但我始終覺得我們之間的關系不同于我和其他領導同事之間以及他們和我之間。至少在我心里,師父很特別、也很重要——他讓我想起高中時對我影響深遠的恩師。他們偶然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某個時刻,引領我、鼓勵我,幫助我看到更大的世界,讓我有充分的機會向內探索,最終確認自己想要抵達的方向。這份恩情,重于泰山。
他并非處處完美,槽點很多、毛病不少,甚至我和他在對待一些問題的態度上是完全對立的。但這并不影響我對他的感情。他的深夜長信深深地撫慰了我,我長久以來關于這份工作的痛苦頃刻消散。這是我們之間最動人的故事,也是我職業生涯里第一場關于理想主義的勝利。我無比珍惜。
正式離職的那天,我當面送給師父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封長長的手寫信和我倆在落地窗前拍的那張合影。師父接過信封,沒有打開。
他送我到電梯口。電梯門關上的時候,我沖他揮手再見。
在送給他的那封手寫信里,我最后一句話寫的是——“我在這里的工作結束了,但我們情誼常在?!?/p>
我是帶著要寫出這個故事的心愿來到短故事學院的,這是發生在今年的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故事。很高興,我寫完了它。
重新回憶種種細節的時候,我發現我真的可以平靜地告別過去了。雖然這份工作曾經帶給我很多痛苦和傷害,但我仍然感激在這里遇到的所有人和事,不止于師父。職場是殘酷的,但我很幸運,用真誠換到了真誠。遙遠地舉杯,為那些真實存在過的快樂與愛!
感謝童言老師的陪伴和幫助。我知道,關于寫作最重要的技巧就是誠實。
原標題:《我在職場上遇到的領導,是我的師父,更是我的朋友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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