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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思邈的“神化”:宗教屬性與醫藥屬性的博弈
中國自古缺乏一神論之基壤,泛神崇拜十分普遍,而且信仰的功利性和實用性很強,故凡人被神化現象屢見不鮮,且來源和塑成形態多樣化。具體到醫學人物問題上,中古時期醫學人物被神化的現象與當時醫人行為特征、醫學和醫學從業者社會地位、醫學技術難點密切相關。這是一扇窗口,可以管窺醫學和醫學從業者的歷史地位、技術發展歷史。
傳統醫學自古以來就是神秘文化的一部分。上古時期醫巫不分,對此胡厚宣《殷人疾病考》已著先鞭,張蔭麟指出殷周時期“疾病的原因都推到鬼神,他們的歡心勝過醫藥,巫祝就是醫生”,金仕起亦指春秋以前“不僅占問病因、病情,連治療、逐除疾病,此時期的醫者大概都還不是不可或缺的角色”。故而醫學始終不脫神秘文化之影響。進入宗教時代,宗教又對醫學產生巨大影響,醫學從理論思想到具體的診療手段都受到了宗教的深刻影響(以道、佛為主),甚至可以說無宗教則無中國傳統醫學,相關問題研究者眾多,相關成果汗牛充棟,茲不贅言。
在功利性思想作用下,許多原來與醫藥毫無關聯的人物也被賦予了某種高超的醫術,或與醫藥加以千絲萬縷的聯系,這就造就了人們心中名目繁多的治病療疾之神。本章之“醫學人物”主要是指那些原本就具有一定醫術和醫藥知識的現實人物,而不包括因人附會而具有此能力者。當然,這其中既包括那些明確為醫人者,也包括那些不以醫為業,但是又具備相當醫療知識和技術水平者。
孫思邈
一、寂寥的醫家
所謂被神化者,一般首先具備一定的知名度,才會被時人或后人不斷模塑,層累造成其“神跡”。唐代與疾病、醫學有關的神話多得不勝枚舉,但是被神化者多為先唐人物,而且事跡多涉及佛道、巫覡,當世醫人被神化者并不多,著名者唯孫思邈、韋善俊、韋慈藏等,其余神化人物均散見筆記小說中,事跡零散而不著名。唐人所推崇的醫學人物多半來自前代,原因何在?
眾所周知儒家重古,《尚書·說命》:“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贬t家雖出自道家,然思想早已被儒家所滲透,故唐代特重古方,唐代名醫甄權云:“且事不師古,遠涉必泥?!边@一點在唐令中也有反映,復原唐《天圣令·醫疾令》第6條:“諸醫、針生,各從所習,鈔古方誦之?!?/p>
第3條:“諸醫、針生,各分經受業,醫生習《甲乙》、《脈經》、《本草》,兼習《張仲景》、《小品》、《集驗》等方。針生習《素問》、《黃帝針經》、《明堂》、《脈訣》,兼習《流注》、《偃側》等圖,《赤烏神針》等經?!?/p>
第4條:“諸醫、針生,初入學者,先讀《本草》、《脈訣》、《明堂》。讀《本草》者,即令識藥形、知藥性;讀《明堂》者,即令驗圖識其孔穴;讀《脈訣》者,即令遞相診候,使知四時浮、沉、澀、滑之狀。次讀《素問》、《黃帝針經》、《甲乙》、《脈經》,皆使精熟。其兼習之業,各令通利?!?/p>
《千金翼方》卷二六《針灸》引唐初名醫甄權語:“夫欲行針者,必準軒轅正經(按指《黃帝內經》),用藥者須依《神農本草》。”

上海中醫藥大學博物館藏《黃帝內經》書影
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23)《諸州置醫學博士敕》:“神農嘗草,以療人疾,岐伯品藥,以輔人命。朕銓覽古方,永念黎庶?!币嗵匾怨欧綖檗o。
除了重古思想之外,筆者曾撰文指出:印刷術普及之前,書籍傳播的速度、范圍有限,使得當代醫籍對唐人的影響遠不如古醫書。敦煌文書中的醫藥文書有一個現象耐人尋味——在大量的唐代醫藥寫本中,能確定祖本年代者多數是先唐作品。以搜集敦煌醫藥文書較全的馬繼興等主編《敦煌醫藥文獻輯?!窞槔瑑戎兴鸭耸N醫藥文獻,其中能明確為唐代醫學經典名著寫本的,只有五件《新修本草》(S.4534、P.3714、P.3822、李盛鐸藏本、S.9434)和一件孟詵《食療本草》(S.76),至于孫思邈和王燾的著作則蹤跡罕見,而《黃帝針經》、《素問》、《傷寒雜病論》、《王叔和脈經》、《本草經集注》等先唐醫學名著則都“榜上有名”,其余皆為簡單的方書,這個現象說明唐代民間社會對于本朝的方書可能并不很熟悉,后人耳熟能詳的《千金方》、《千金翼方》、《外臺秘要》等書在唐代民間的影響力有限。同時也說明唐人對今醫并不特別推崇。
《舊唐書·方伎傳》列有醫人甄權、甄立言、宋俠、許胤宗、孫思邈、張文仲、(李)虔縱、(韋)慈藏、孟詵,《方伎傳》同時列有袁天罡等術士,語多玄怪,但涉及醫人則轉為謹慎嚴肅,所記多為技藝之高妙,有神化事跡者唯有孫思邈一人。是卷曰:“(思邈)永淳元年卒。遺令薄葬,不藏冥器,祭祀無牲牢。經月余,顏貌不改,舉尸就木,猶若空衣,時人異之?!薄缎绿茣し郊紓鳌妨杏嗅t人甄權、甄立言、許胤宗、張文仲、宋俠、李虔縱、韋慈藏,語亦基本不涉及神怪,而孫思邈和孟詵二人被移入《隱逸傳》,其中孫思邈事跡中去掉了“尸解”,可見宋儒的態度又與五季不同。尤其孫思邈談醫道,最終涉及天人合一和治國之道,反映出宋儒取舍的態度以及由此帶來的對醫學人物形象的理想化模塑。
總而言之,唐代醫學人物被神化者數量較少,雖然有關醫藥的神話史不絕書,但其中唐人崇拜者仍以古人為主。究其原因,首先反映出人物神化的一般規律,即人物被神化往往有滯后性,且事跡會有層累造成的現象。其次這一現象背后還有另一個原因,即唐代醫家對社會的影響力并不很大,以至于失去了神化的基壤。
不過,孫思邈等少數人乍看起來是一個例外。孫思邈在世時即擁有較高的聲譽,身后更被唐人不斷模塑、神化,最終在北宋崇寧二年被敕封為真人。但是實際上這背后另有玄機——孫思邈本身是兼有宗教和醫藥屬性的人物,唐人對他的神化出發點是宗教屬性而非醫藥屬性,在孫思邈被神化和不斷模塑的過程中有一個醫藥屬性后來居上逐漸爬坡的過程,從側面反映出“醫者賤業”這一現象的轉變軌跡。
二、宗教屬性與醫藥屬性的博弈——以孫思邈的神化為中心
孫思邈的神化自唐代已經開始,尤以唐后期為甚,《大唐新語》卷一〇云:“(思邈)月余顏色不變,舉尸入棺,如空焉。時人疑其尸解矣?!贝藶槟壳翱梢妼O思邈“尸解”最早的記錄。所謂“尸解”,是指通過各種途徑遺其形骸,得道仙去。但在道教系統內,“尸解”乃仙品之下者,《云笈七簽》卷八五《尸解》引《太極真人飛仙寶劍上經敘》:“夫尸解者,尸形之化也,本真之煉蛻也,軀質遁變也,五屬之隱適也。雖是仙品之下第,而其稟受所承,未必輕也?!睂O氏何以歸于下品呢?對此張讀《宣室志》解釋道:
又嘗有神仙降,謂思邈曰:“爾所著《千金方》,濟人之功,亦已廣矣。而以物命為藥,害物亦多,必為尸解之仙,不得白日輕舉矣?!?/span>
孫氏因害物太多,而成了尸解之仙。那“害物”一詞又該作何解釋?
《千金翼方》卷一《藥錄纂要·藥名第二》:“論曰:有天竺大醫耆婆云:‘天下物類,皆是靈藥。’”受印度醫學的影響,孫思邈認為萬物皆靈藥,在他所列的藥材中,除植物、礦物外,亦有動物藥材加入。因此即便是治病救人,孫氏此舉亦被視為“害物”,而直接影響其成仙之品級。有趣的是有關孫氏“害物”的論述正是出于孫思邈自己,《備急千金要方·序例》:
自古名賢治病,多用生命以濟危急。雖曰賤畜貴人,至于愛命,人畜一也。損彼益己,物情同患,況于人乎?夫殺生求生,去生更遠。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為藥者,良由此也。其虻蟲水蛭之屬,市有先死者,則市而用之,不在此例。只如雞卵一物,以其混沌未分,必有大段要急之處,不得已隱忍而用之,能不用者,斯為大哲,亦所不及也。
孫思邈這段表述被人所利用成了“尸解”之背書,張讀緊接著指出“昔真人桓闿謂陶貞白,事亦如之”。桓闿事目前可見較為完整的記錄是杜光庭《神仙感遇傳》:
桓闿者,不知何許人也,事華陽陶先生為執役之士,辛勤十余年。性常謹默沉靜,奉役之外,無所營為。一旦,有二青童白鶴自空而下,集隱居庭中。隱居欣然臨軒接之。青童曰:“太上命求桓先生耳?!彪[居默然,心計門人無姓桓者,命求之,乃執役桓君耳。問其所修何道而致此?;妇唬骸靶弈婪e年,親朝太帝九年矣,乃有今日之召?!睂⑸?。陶君欲師之?;腹虉讨t卑,不獲請。陶君曰:“某行教修道,勤亦至矣,得非有過,而淹延在世乎?愿為訪之,他日相告?!庇谑腔妇煲拢{白鶴,升天而去。三日,密降陶君之室,言曰:“君子陰功著矣,所修《本草》,以虻蟲水蛭輩為藥,功雖及人,而害于物命。以此一紀之后,當解形去世,署蓬萊都水監耳?!毖杂櫮巳?。陶君復以草木之藥可代物命者,著別行《本草》三卷,以贖其過焉。后果解形得道。
陶弘景與孫思邈俱為醫家+道家身份,故此故事含有醫藥屬性與宗教屬性博弈的意義。故事自然出于杜撰,但可注意者是編寫者的思維動機:作為醫家來說,使用動物性藥材必不可免,然編寫者以害物為名,將陶弘景、孫思邈列入仙之下品,反映出一方面承認兩人道教地位,一方面又借機宣揚道教戒律思想的動機,在這個書寫過程中,宗教屬性毫無疑問凌駕于醫藥屬性之上?!洞筇菩抡Z》成書于9世紀早期,而《宣室志》為9世紀中晚期作品,作者張讀為“文化道教徒”,這個故事有強烈的道教系統內部不斷模塑的過程,即先有《大唐新語》中有關尸解的描述,有人以陶弘景故事為依托,結合孫思邈本人帶有懺悔性質的“害物”描述,對“尸解”說進行了追加解釋。這個過程中醫藥屬性毫無疑問是附屬于宗教屬性的,即暗含著以升仙為人生終極目的,而醫藥既是手段(濟人之功,亦已廣矣),又是拖累(物命為藥,害物亦多)。
這又涉及了中古時期傳統醫學的一個尷尬境地——傳統醫學與道教結合緊密,故有醫家+道家雙重身份者多多,但無論從自視、他視角度來看,被看重的往往是宗教屬性,醫藥常被看作是附屬物而已。以葛洪為例,氏著《抱樸子內篇》卷四《金丹》:“既覽金丹之道,則使人不欲復視小小方書。然大藥難卒得辦,當須且將御小者以自支持耳。然服他藥萬斛,為能有小益,而終不能使人遂長生也?!焙竺嬗性疲骸叭恍〉ぶ抡?,猶自遠勝草木之上者也?!蓖瑫硪蝗稑O言》:“或問曰:‘世有服食藥物,行氣導引,不免死者,何也?’抱樸子答曰:‘不得金丹,但服草木之藥及修小術者,可以延年遲死耳,不得仙也?;虻菟帲恢€年之要術,則終無久生之理也?!备鸷樾哪恐?,宗教屬性與醫藥屬性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或有問:如果跳出道教系統,對于醫藥和宗教屬性有無其他的衡量呢?神化現象與宗教是很難截然分開的,即便是一般性的唐代神話傳說中,孫思邈雖然被賦予各種奇能,總的來說也是首先被看作一個道教人物,而非醫學人物。試歸納唐代有關孫思邈神化的史料如下:
1.預言能力?!洞筇菩抡Z》卷一〇記載孫思邈在周宣帝時就嘗謂人曰:“過是五十年,當有圣人出,吾方助之,以濟生人?!薄短綇V記》卷二二二引《定命錄》:“孫思邈年百余歲,善醫術,謂高仲舒曰:‘君有貴相,當數政刺史。若為齊州刺史,邈有一兒作尉。事使君,雖合得杖,君當憶老人言,愿放之?!蠊缙溲裕褎兤湟掠櫍鲇洃洠旆?。”預測能力似乎是仙人必備的技藝。此項與醫道無關。
2.向玄宗乞雄黃?!队详栯s俎》載:
玄宗幸蜀,夢思邈乞武都雄黃,乃命中使赍雄黃十斤,送于峨嵋頂上。中使上山未半,見一人幅巾披褐,須翼皓白,二童青衣丸髻,夾侍立屏風側,以手指大磐石曰:“可致藥于此,上有表錄上皇帝?!敝惺挂暿现鞎儆嘧?,遂錄之,隨寫隨滅。寫畢,石上無復字矣。須臾,白氣漫起,因忽不見。
唐玄宗統治時期極力推崇道教,此傳說描述孫氏向其“乞武都雄黃”,似乎也極力拉近二者之距離。雄黃固是藥材,然在中古時期,雄黃、乳石、石英之屬常與服食、煉丹相關,此處更看重的毫無疑問是雄黃背后的丹鼎派宗教屬性。
3.祈雨升天?!队详栯s俎》載:
孫思邈嘗隱終南山,與宣律和尚相接,每來往互參宗旨。時大旱,西域僧請于昆明池結壇祈雨,詔有司備香燈,凡七日,縮水數尺。忽有老人夜詣宣律和尚求救,曰:“弟子昆明池龍也。無雨久,匪由弟子。胡僧利弟子腦,將為藥,欺天子言祈雨。命在旦夕,乞和尚法力加護。”宣公辭曰:“貧道持律而已,可求孫先生?!崩先艘蛑了煎闶仪缶取O謂曰:“我知昆明龍宮有仙方三十首,爾傳與予,予將救汝?!崩先嗽唬骸按朔缴系鄄辉S妄傳,今急矣,固無所吝。”有頃,捧方而至。孫曰:“爾第還,無慮胡僧也?!弊允浅厮鰸q,數日溢岸,胡僧羞恚而死。孫復著《千金方》三十卷,每卷入一方,人不得曉。及卒后,時有人見之。
“仙方”說何來?這大約與孫氏《千金翼方》中“武德中,龍赍此一卷《服水經》授余”之言有關。此“龍”當然絕非“龍神”,朱偉常認為其應指“龍象”,即“具有勇力、猛于修行的人”。馮漢鏞認為此龍宮方“實際乃佛教龍樹菩薩有關的醫方”,然而唐人對此誤解并演繹為龍宮賜方,遂以訛傳訛。《宣室志》、《獨異志》、《神仙感遇傳》、《云笈七簽》記載略同。祈雨本與醫道無關,因此與之相關的醫方被放到了宗教框架內進行重新闡釋,而且是位移的闡釋,來源于佛教的醫學知識被賦予了道教的色彩,隱約折射出當時佛道之爭的大背景。
4.度人為仙。孫氏不僅自己位列仙班,后來還可以度人為仙了?!短綇V記》引《仙傳拾遺》及《宣室志》載:
咸通末,山下民家有兒十余歲,不食葷血。父母以其好善,使于白水僧院為童子。忽有游客稱孫處士,周游院中訖,袖中出湯末以授童子,曰:‘為我如茶法煎來?!幨窟壬僭S,以余湯與之。覺湯極美,愿賜一碗。處士曰:‘此湯為汝來耳?!匆阅┓酱绯?,更令煎吃。因與同侶話之,出門,處士已去矣。童子亦乘空而飛。眾方驚異,故視煎湯銚子,已成金矣。其后亦時有人見思邈者。
童子因食孫氏余湯,“乘空而飛”,已被度為仙人。就連孫氏曾經使用過的“煎湯銚子”也已成金。此故事似受到了《淮南子》“雞犬升天”故事的影響。
5.為仙人所稱道?!短綇V記》卷四○引《逸史》:“章仇兼瓊尚書鎮西川,常令左右搜訪道術士。有一鬻酒者,酒勝其黨,又不急于利,賒貸甚眾。每有紗帽藜杖四人來飲酒,皆至數斗,積債十余石,即并還之。談諧笑謔,酣暢而去。其話言愛說孫思邈,……章仇公遂潛駕往詣,從者三四人,公服至前,躍出載拜。公自稱姓名,相顧徐起,唯柴燼四枚在于坐前,不復見矣。時玄宗好道,章仇公遂奏其事,詔召孫公問之,公曰:‘此太白酒星耳,仙格絕高,每游人間飲酒,處處皆至,尤樂蜀中?!院蟾顚ぴL,絕無蹤跡?!贝伺c醫道無關。
以上五條之中,可以說均與醫道無關或者醫道其次、道法為主,為何會出現宗教屬性高于醫藥屬性的現象?筆者認為這與時代背景息息相關,清徐大椿《醫學源流論·自序》:“醫,小道也,精義也,重任也,賤工也。”日本山本德子《中國中世につじて》(《中國中古醫人地位》)分析了魏晉隋唐時期醫人地位之低下與士大夫的“諱醫”,劉理想《我國古代醫生社會地位變化及對醫學發展的影響》對上古至明清的醫人地位變化進行了全景描述。西漢武帝時,董仲舒曾提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的主張。丞相衛綰亦贊同董仲舒的意見,上書于皇帝說:“所舉賢良,或治申、商、韓非、蘇秦、張儀之言,亂國政,請皆罷?!蔽涞蹨势渥啵_始推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專制政策,儒家思想成為此后我國封建社會的統治思想。相對于儒學來說,醫學亦屬于六藝之外的“小道”、“方技”之列。人們羞于行醫,甚至以行醫為恥,許多知識分子在有可能從事醫學活動時,鑒于社會壓力及心理影響,往往望而卻步?!稘h書》卷九二《樓護傳》:
樓護字君卿,齊人。父世醫也,護少隨父為醫長安,出入貴戚家。護誦醫經、本草、方術數十萬言,長者咸愛重之,共謂曰:“以君卿之材,何不宦學乎?”繇是辭其父,學經傳,為京兆吏數年,甚得名譽。
樓護有精湛的醫學知識,時人器重之余,卻皆為其從醫感到遺憾,故樓護棄醫改學經傳,終于出仕為官。時人之輕重由此可見一斑。又如東漢名醫華佗,以身為士人而行醫感到后悔:“然本作士人,以醫見業,意常自悔?!惫嗜桥懿伲贇⒑θA佗之時更是聲稱:“不憂,天下當無此鼠輩耶!”華佗—曹操,本為醫患關系,而兩人關系之惡化,竟基于他們對于醫學共同的輕視。魏晉時期,在養生服食之風與長久以來形成的對醫學鄙視的心態影響下,士大夫階層遠離醫學的情況異常突出,一些自學醫術的士大夫隱藏自己會醫術的事實?!妒勒f新語下》卷上《術解第二十》中記載了殷浩焚燒醫方的故事:“殷中軍(浩)妙解經脈。中年都廢,有常所給使忽叩頭流血,浩問其故,云:‘有死事,終不可說?!憜柫季茫嗽疲骸∪四改甏拱贇q,抱疾來久,若蒙官一脈,便有活理。訖就屠戮無恨?!聘衅渲列?,遂令舁來為診脈處方,始服一劑湯便愈。于是悉焚經方?!币蠛剖钱敃r清談領袖,精內典,善經方。但他卻在醫好病人后,將自己的經方燒掉,這充分說明當時醫人社會地位低下。這一點已在山本德子《中國中世につじて》一文中予以闡明,她據此并結合《顏氏家訓·風操》中“父母疾篤,醫雖賤雖少,則涕泣而拜之”,以及《陔余叢考》卷八所舉之姚僧垣家“諱醫”事例,指出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醫人地位之低下。陳元朋《宋代的儒醫》一文對宋代“儒醫”這一特殊的醫生角色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莊佳華《試論北宋醫者的社會地位之轉變》認為北宋時期,由于皇帝的重視,在“以醫藥施行行政”與“抑巫揚醫”的治國政策下,士大夫求醫觀念改變,醫人的社會地位相對提高。宋代以后這一現象得以改變。陳元朋《兩宋的“尚醫士人”與“儒醫”》分析了宋儒“不為良相便為良醫”的理念,認為“利澤生民”是核心思想,“救人利物之心”是“大丈夫”應有的抱負,而能夠實現這個抱負的途徑可以是為“良相”,而成為“良醫”也是一條可行之路。范氏的思想代表了宋代大多數的士大夫,余新忠《“良醫良相”說源流考論——兼論宋至清醫生的社會地位》則認為“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可能并非出自范仲淹之口,同時指出了宋元時期醫人社會地位的抬升到了明清時期則陷入停滯。
總之,醫者賤業的形象在漢唐時代一直持續,唐后期在士大夫階層中出現些許變化,到了宋元時期才得以部分改觀,尤其是宋代儒醫階層的崛起,更給醫家在史料中爭得了一定的話語權。與此相對應的就是孫思邈的神化過程。唐代以道教為國教,北宋皇室也很推崇道教,宋徽宗就是一個狂熱的道教信徒,陜西耀縣藥王山《感德軍五臺山靜應廟額敕并加號妙應真人告祠碑》(宋崇寧三年,1104)記載崇寧二年徽宗敕賜孫真人祠“靜應廟”額、三年“特封妙應真人”事,這也是孫思邈宗教形象的高峰。所以“孫思邈”這個符號身上更多地展現的是道教屬性。
也正是自宋代開始,孫思邈神化過程中醫藥屬性開始逐漸抬頭,如前所述,孫思邈《千金方》自唐后期就已傳說有仙方加入,及至五代、宋時,世人對它的崇拜和神化熱情亦進一步提高。例如黃休復《茅亭客話》卷四:
偽蜀眉州下方壩民姓家氏,名居泰,夫妻皆中年,唯一男,既冠,忽患經年羸瘠。日加醫藥,無復瘳減。父母遂虔誠置《千金方》一部,于所居閣上,日夜焚香,望峨眉山告孫真人禱乞救護。經旬余,一夕,夫婦同夢白衣老翁云:“汝男是當生時授父母氣數較少,吾今教汝,每旦父母各呵氣,令汝男開口而咽之。如此三日,汝男當愈。”夫婦覺而皆說,符協如一。遂冥心依夢中所教,初則骨木強壯,次乃能食而行。積年諸苦頓愈。
此時《千金方》也成為世人頂禮膜拜的對象,而且只要信徒虔誠奉祀就可得痊愈。耐人尋味的是,黃休復所在的10世紀末11世紀初,孫思邈的《千金方》的內容可能并不為世人所熟知,甚至一度接近失傳,經高若訥校考才獲得新生:“孫思邈《方書》及《外臺秘要》久不傳,悉考校訛謬行之,世始知有是書。”那么如何看待《茅亭客話》對《千金方》的神化?在我看來,《茅亭客話》借重的仍是《千金方》的宗教屬性,此時的《千金方》可以被看作是孫思邈的一個符號,符號是本體的延伸,至于符號內部的形態反倒可以忽略不計。也正是因為如此,該夫婦誦念《千金方》的舉動才和習見的中古誦念《金剛經》消災免難的故事如此相似,可以說這個故事里推崇的仍然是《千金方》的宗教屬性,是《金剛經》故事模本的仿造。不過與前幾條神化史料不同的是——《千金方》這部醫書總算是被抬升到了較高的地位,這說明隨著醫者賤業思想的逐步改觀,孫思邈的醫名又有所抬升,雖然這種抬升依舊處于道教框架內,但變化還是值得矚目的。再例如《茅亭客話》卷八“好畫虎”條:“靈池縣洛帶村民郝二者,不記名,嘗說其祖父以醫卜為業。……畫一孫真人,從以赤虎,懸于縣市卜肆中?!卑础搬t卜”并稱乃是“醫巫不分”的體現,“從以赤虎”一句則反映出孫思邈神化過程中神化符號的移植。赤虎可能出自董奉,《太平廣記》卷一二引《神仙傳》:“奉居山不種田,日為人治病,亦不取錢。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輕者一株。如此數年,計得十萬余株……示時人曰:‘欲買杏者,不須報奉,但將谷一器置倉中,即自往取一器杏去。’常有人置谷來少,而取杏去多者,林中群虎出吼逐之,大怖,急挈杏走,路傍傾覆,至家量杏,一如谷多少?;蛴腥送敌诱?,虎逐之到家,嚙至死。家人知其偷杏,乃送還奉,叩頭謝過,乃卻使活?!倍钆c孫思邈頗有幾分相似,均是道教人物+醫者,董奉亦是所謂“尸解”之仙。世人語涉董奉一般是兩個符號——杏林與虎,至唐宋以后董奉之名逐漸不顯,而孫思邈名譽日隆,身份、事跡與之類似的董奉身上的符號也就逐漸轉移到了孫思邈身上。孫思邈生前不見有任何與虎有關的事跡,但此時開始“從以赤虎”,孫、董兩人的符號逐漸合一,體現出民間信仰體系內醫藥人物神化符號的整合過程。
與之類似的還有“藥王”身份的移植。藥王者梵名Bhaisajy-raja,可治眾生身、心疾病,為菩薩之一,及至宋代,我國民間已經把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名醫和有關傳說人物譽為“藥王”。宋代韓元吉《桐陰舊話》:
忠獻公……年六、七歲,病甚,令公與夫人守視之。忽若張口飲藥狀,曰:“有道士牽犬,以藥飼我?!倍砗苟?,后因畫像以祀。按《列仙傳》:韋善俊,唐武后朝京兆人,長齋奉道法。嘗攜黑犬,名烏龍。世俗謂為藥王云。
唐玄宗御撰《故金紫光祿大夫鴻臚卿越國公景龍觀主贈越州都督葉尊師碑銘并序》曾經提及韋善俊,據傳曾給葉法善傳授“八史云蹺之道”。韋善俊的神化事跡早在宋以前就已出現。王松年《仙苑編珠》:
韋善俊亦賣藥愈疾于人間,常將以黑犬相隨。以則天如意年中過嵩岳少林寺,請齋飯喂犬,僧怒。善俊乃含水一噀,化為黑龍,乘以沖天。
《太平廣記》卷四七引《仙傳拾遺》描述更為生動:
韋善俊者,京兆杜陵人也。訪道周游,遍尋名岳。遇神仙,授三皇檄召之文,得神化之道。或靜棲林野,或醉臥道途。常攜一犬,號之曰烏龍。所至之處,必分己食以飼之。犬復病疥,毛盡禿落,無不嫌惡之。其兄為僧,久居嵩寺,最為長老。善俊將欲升天,忽謂人曰:“我有少債未償耳。”遂入山見兄。眾僧以師長之弟,多年忽歸,彌加敬奉。每升堂齋食,即牽犬于其側,分食與之。眾既惡之,白于長老。長老怒,召而責之,笞擊十數,遣出寺。善俊禮謝曰:“某宿債已還,此去不復來矣。更乞一浴,然后乃去?!痹S之。及浴移時,牽犬而去。犬已長六七尺,行至殿前,犬化為龍,長數十丈,善俊乘龍升天。拿其殿角,蹤跡猶在。
陳葆光《三洞群仙錄》引《高道傳》、《太平廣記》引《驚聽錄》記載略同。道教徒將韋善俊塑造為“藥王”無疑受到了佛教影響,而有趣的是上揭記載卻內含著佛道之爭的意味,前揭孫思邈祈雨故事也有這種意味。中古時期佛道均深度涉入醫藥事業,故亦有沖突、競爭,茲事體大,非本章可以備述,請容以后再考。那么,宋時是否僅有韋善俊一人被譽為藥王呢?熊宗立《名方類證醫書大全》引《醫學源流·藥王韋慈藏》載:
藥王姓韋氏,名訊,德號慈藏,醫中之圣,藥中之王。靈應如神,人皆仰之,今醫家皆圖繪其像而祀之。
《名醫圖》贊曰:“大唐藥王,德號慈藏,老師韋訊,萬古名揚。”
上文所指《名醫圖》是許慎齋《歷代名醫探源報本之圖》的簡稱。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宋代已有藥王韋慈藏之說呢?鄭金生認為:“熊宗立云:‘宋代許慎齋又錄唐及五季、宋、金數代之人,如通真子劉元賓、潔古老人張素元等’,又云‘按歷代名醫圖,……金有何公務、侯德和、馬宗素、楊從政、袁景安’,若許慎齋果為宋代人,他又如何得知金國的醫家呢?宋、金、元對峙之時,醫學交流隔阻,南宋醫家未見引用或談及金元醫家者。……直到元蒙滅南宋,才陸續在少數南宋遺老之書中窺見一二。……因此,對許慎齋是否是宋人,總是心存疑惑?!斎唬S氏有可能是宋末或元初之人,如周密即為南宋遺老,今一般都稱其為宋人。若果如此,是藥王韋慈藏之說當以此書為早?!?/p>
元代《歷世真仙體道通鑒》又記載唐代有“韋古”被唐玄宗尊為“藥王”事,明代以后韋慈藏作為三皇配角得以配享,而韋善俊、韋古之名逐漸不顯,而明清時期,這些稱號又逐漸轉移到孫思邈身上,有關這個問題鄭金生《中國歷代藥王及藥王廟探源》已有論述,茲不贅。要之,神化的過程中各種符號是可以被人為轉移的,而且佛道之間有借鑒。隨著醫者身份的逐漸抬升,孫思邈也好,其他醫學人物也好,他們的醫藥屬性在唐后期至宋元階段亦都有較明顯的抬升,這是歷史大背景的折射。

本文選自《從疾病到人心:中古醫療社會史再探》(于賡哲 著,中華書局2022年3月版),澎湃新聞經出版社授權摘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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