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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經典之夜|浮生六記(一)
編者按:把夜哄睡,把自己喚醒。澎湃夜讀于每周日晚推出經典朗讀版,傾情演繹國內外經典文學名著名篇,與讀者“聲臨其境”感受經典之美、文字之美。
作者:[清] 沈復
朗讀:趙銘 郁嘉
錄音制作:陳超
音樂:浮生六記 (汐音社 授權使用)
譯注:周公度
鳴謝:勝利之音工作室
按:沈復字三白,江蘇蘇州人。年輕時秉承父業,以游幕經商為生,后偕妻離家別居,妻子客死揚州。沈復46歲時,作《浮生六記》前四記。沈復文字清新真率,無雕琢藻飾,但在清人小品中亦非第一流,情節伉儷情深,至死不變,始于歡樂,終于憂患,漂零異鄉,悲能動人。20世紀30年代,此書經俞平伯、林語堂先后評介,名噪一時。林語堂將之譯成英文,使之天下聞名。
卷一 閨房記樂(一)
余生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居蘇州滄浪亭畔,天之厚我,可謂至矣。東坡云:“事如春夢了無痕”,茍不記之筆墨,未免有辜彼蒼之厚。因思《關鳩》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婦于首卷,余以次遞及焉。所愧少年失學,稍識之無,不過記其實情實事而已。若必考訂其文法,是責明于垢鑒矣。
(癸未:乾隆癸未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1763年12月26日。
滄浪亭:蘇州最古老的園林之一。初為五代吳越廣陵王錢元璙池館,當時即享盛名。
稍識之無:識字不多。典出唐代詩人白居易《與元九書》:“仆始生六七月時,乳母抱弄于書屏下,有指’無’字‘之’字示仆者,仆雖口未能言,心已默識。”
鑒:鏡子。)

燕寢怡情圖 清宮舊藏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齡而夭;娶陳氏。陳名蕓,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穎慧,學語時,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誦。四齡失怙。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蕓既長,嫻女紅,三口仰其十指供給,克昌從師脩脯無缺。一日,于書簏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認,始識字。刺繡之暇,漸通吟詠,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金沙:今江蘇南通金沙鎮。位于長江、黃海交匯處。俗稱“古沙”,北宋太平興國年間改為現名。
失怙:父親去世。怙,依靠。《詩經·小雅·蓼峩》:“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脩脯:學費。脩,臘肉。脯,干肉。古時學生以此送給老師作為酬金。
書簏(lù):裝書的竹箱。簏,深長的竹篋。)
余年十三,隨母歸寧,兩小無嫌,得見所作,雖嘆其才思雋秀,竊恐其福澤不深,然心注不能釋,告母曰:“若為兒擇婦,非淑姊不娶。”母亦愛其柔和,即脫金約指締姻焉;此乾隆乙末七月十六日也。
(歸寧:已嫁女子回娘家。寧,《爾雅·釋宮》:“門屏之間謂之寧。”
金約指:金戒指。約,纏束。
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1775年8月11日。)

燕寢怡情圖 清宮舊藏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閣,余又隨母往。蕓與余同齒而長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時但見滿室鮮衣,蕓獨通體素淡,僅新其鞋而已。見其繡制精巧,詢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僅在筆墨也。其形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顧盼神飛,唯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一種纏綿之態,令人之意也消。索觀詩稿,有僅一聯,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詢其故,笑曰:“無師之作,愿得知己堪師者敲成之耳。”余戲題其簽曰“錦囊佳句”,不知夭壽之機此已伏矣。
是夜送親城外,返已漏三下,腹饑索餌,婢嫗以棗脯進,余嫌其甜。蕓暗牽余袖,隨至其室,見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舉箸,忽聞蕓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來!”蕓急閉門曰:“已疲乏,將臥矣。”玉衡擠身而入,見余將吃粥,乃笑睨蕓曰:“頃我索粥,汝曰‘盡矣’,乃藏此專待汝婿耶?”蕓大窘避去,上下嘩笑之。余亦負氣,挈老仆先歸。
(漏三下:即俗語所謂“半夜三更”。為子時,相當于夜里十一點至凌晨一點。漏,古代的一種滴水計時的器具。《周禮·夏官》載:挈壺氏,掌漏刻之官。)
譯文
我出生于乾隆癸未年(1763年)仲冬十一月二十二日,適逢太平盛世,又是士大夫家境,居住于蘇州滄浪亭邊。上天對我的厚待,可以說是天地備至了。
蘇東坡詩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若不以文字記錄下來,未免辜負了上天對我的仁厚。想到《詩經》以《關雎》一篇開始,所以也把夫婦情事放于開篇。其他內容則依次寫來。令人不安的是,我少年時學習不力,識字不多,只是記錄當時的實情實事罷了。如若一定要考訂文章的修辭與布局,就是苛責有污跡的鏡子不夠明亮了啊。
我幼年時與金沙于氏訂了親事,然而她八歲卻夭折了。
于是娶了陳氏。陳氏名蕓,字淑珍,我舅舅心余先生的女兒。她天生靈秀聰明,學說話時,給她讀長詩《琵琶行》,很快就可以背誦。可惜的是,她四歲時父親去世了,家中只有母親金氏與弟弟克昌,家境一貧如洗。蕓長大后,擅長刺繡織染,一家三口全靠她的手藝為生;即便克昌上學,給老師的學費也從未短缺。
有一日,她從書筐中翻到了《琵琶行》,逐字辨認,才識得文字。刺繡的閑暇,又慢慢學會了寫詩,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的妙句。
我十三歲時,跟隨母親回娘家。和她相處融洽,得以讀到她的詩作。雖然驚嘆她的才思清雅秀麗,又擔心她福薄壽淺,然而滿心是她,不能釋懷,就對母親說:“如若給我選擇妻子,非淑珍姐姐我寧可不娶。”
母親也喜愛她的柔和溫順,便脫下金戒指給她,締結了婚約。這一日,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這年冬天,她的堂姐出嫁,我又跟隨母親前去。蕓和我同齡,但大我十個月,自幼以姐弟相稱,所以仍然稱她為淑姐。
當時滿室之人穿著鮮艷的新衣,唯獨蕓一人衣著淡雅,只是換了一雙新鞋而已。我看她的鞋子繡制精巧,問詢得知乃她自己所做,才發現她的聰慧不僅體現于筆墨。她身形秀美,削肩長項,瘦不露骨,眉彎目秀,兩只眼睛顧盼神飛。唯有兩顆牙齒淺淺外露,似乎不是上佳的容貌。但她那種纏綿嬌美的儀態,令人心動不已。
我要了她的詩稿閱讀,有的僅有一聯,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數是殘篇。問她原因,她笑著說:“這些是沒有老師指導的習作。祈愿有個可以做老師的知己來幫我推敲成篇呀。”我開玩笑做她的老師,于詩稿上題簽了“錦囊佳句”四字。殊不知,蕓短壽之征兆已經隱藏于內了。
這天夜里,送親到城外,返回已是三更時分。我腹中饑餓,尋覓食物,仆女送來棗脯,我嫌太甜。蕓悄悄牽起我的衣袖,來到了她的閨房,我看到了她藏好的熱粥與小菜。
我欣然舉筷欲食,忽然蕓的堂兄玉衡在門外大喊:“淑妹快來!”
蕓急忙關閉房門說:“我已經累了,正準備睡覺呢。”
玉衡擠門而入,看到我正要吃粥,他斜眼看著蕓,笑道:“剛才我說想吃粥,你說沒有了。原來藏在這里專意招待你的夫君哦?”蕓甚是窘迫,躲了起來,一院之人就此哄然大笑。我也因此賭氣,拉起老仆人先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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