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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電影大師課的開場白
原創 導演課 后浪
該如何講授一門導演課程?連馬丁·斯科塞斯都不確定是否已經存在既定的共識。每個人的答案都有所不同,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竟這種媒介還很年輕——電影的歷史才剛剛超過一百年,與繪畫、舞蹈、音樂和戲劇那數千年的發展史相比,這實在太短暫了。電影創作的傳統是什么?你該如何起步?電影教學該教授哪些東西?應該遵循何種順序?亞歷山大·麥肯德里克的這本精編文集,可以算是一個適宜的、堅實的起點。
電影是一種媒介。它是一種用于交流的語言,負責傳輸某些特定的概念,起點是創造者的想象,終點是信息接收者的腦海,通道則是眼睛和耳朵。因此,沒有什么是獨立的。除非在這些接收者的想象中,這些信息被賦予了意義,否則一切都是沒有意義的 —無論是在探討何種語言、媒介的時候,這種原理都是適用的。媒介的運作建立在“協議”的基礎之上,這種協議是在很長一段時期里發展起來的契約關系。在這段時期內,發言人與傾聽者、創作者與觀看者、表演者與觀眾之間建構了一個意義系統;這套系統由他們所用語言的詞匯、句法與語法構成。因此,語言是一種緩慢浮現出來的事物,而且只要觀眾和創作者開發出全新的表意方式,語言就會不斷地往前發展。

觀影者坐在一塊被光照亮的矩形面前,上面投射著移動的影子,與此同時,錄好的聲音也回蕩在他們的耳畔。觀影者根據自己接受過的、學習過的電影語法,閱讀著這些有聲的影像。他們看見銀幕上投射著一位女人的二維全身像,接著它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更近的男性面部影像。因為觀眾已經掌握了一套電影語法,所以他們不會懷疑女人是否變成了男人,他們會這么想:“噢,我現在處于另一個位置,從另一個方向看著一位近處的男人,而剛才我看到的是遠處的女人。”他們也可能這么想:“這個男人正在凝視這個女人。”諸如此類。
所以,作為一位電影創作課的教師,我習慣于提醒學生,電影不僅僅是發生在銀幕上的東西,它是浮現在你腦海中的東西。一座黑暗的劇院,里面有著一塊扁平的矩形空間 —這就是電影的全部領域,這不過是攝影機生成的二維影像罷了。電影的雛形往往只是導演或編劇腦海中的一個想法。創作者可能需要通過一系列復雜的機械性過程來實現它,這一過程總會涉及許多貢獻卓著的技術人員。但它的終點必須與起點呼應:它將在一位觀眾的腦海中生成某種反應。無論是在最初還是最后的時刻,它都是一種無形的事物,只存在于想象的領域之中。這不過是一場幻象。

在準備開課之前,我想要解釋一下,我教授的一門課程名為“電影語法(Film Grammar)”,這可能存在一定的誤導性。“語法”一詞暗示著某種電影語言的存在,但更準確的說法,其實是將這些筆記中的基本概念稱為一系列視覺上的慣例,它們基于創作者與觀眾之間的契約關系而存在。問題在于,我還沒有找到另一個足夠簡潔、精確的概念。[符號學教授會使用像“句法表達(syntactic articulations)”這樣的表述來定義鏡頭與攝影機角度的建構方式,通過這些方式可以呈現一種連貫的時空連續體,雖然這種連續體只存在于想象之中。不過,我還是覺得這種說法太繞口了。]
電影語法課程的關鍵,是一個常識性的概念:在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孩子們在尚未學會拼寫或閱讀之間,就接觸到了電視上的活動影像,正因如此,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向人們教授該如何理解他們閱讀的畫面,指導他們運用這種視覺語言來發聲。掌握這種語言,其實就是掌握了這個時代的讀寫能力。簡而言之,讓公民們有意識地察覺電影的條件反射式影響,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僅僅理解它的交流準則是不夠的。掌握一種媒介,既意味著養成讀的能力,也意味著學會寫的能力。如果人們想要知道影像的交流(反過來說,也就是操縱)方式,他們就需要理解這種“語言”的使用方式,而且還要稍微了解電影的制作方式。當然,真正做到這一切的唯一途徑,仍然是實踐。

但是,在初學電影創作的新人跑出去拍攝電影之前,他應該先詳細地分析一些電影媒介的敘事案例。接觸這種成型的戲劇性結構,有助于這位年輕的導演探索一系列的可能性。或許他會從中選擇一些方案,應用到自己的創作之中。當然,這些方案都必須服務于他自己的需求,因為他始終在面對全新的問題,并且不可避免地要探索屬于他自己的個性化電影創作方法。我們將在課堂上利用這些講義,以及特定影片的拷貝來進行這項訓練。但是,當你坐在家中觀看任何一部電影的時候,你也應該進行同樣的訓練,無論那是一部杰作還是爛片。電影媒介的溝通方式是非常快的,我們平日里不得不以相應的速度來“閱讀”它。正因如此,學習電影語法的一種極佳方式,是先用常規的速率觀看電影,以便體驗最初的戲劇性氛圍,然后再慢慢地研究你的對象影片。你可以通過不斷的暫停、開始,更為深入地進行逐幀、逐鏡、逐場的影像動態分析。你對于故事的參與感很快就會消失,你會發現那些孤立的結構性元素,當這些元素拼接在一起的時候,敘事也就自然產生了。

現在,我們來回答一下那個非常常見的關于電影創作的問題:這是一門可以傳授的技藝嗎?當然不是。它就像其他被稱為“藝術”的活動一樣,都是無法被傳授的。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們或許可以提醒初學者注意電影“語言”的用法,目前為止,這些方法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而且仍在繼續發展)。作為一名教師,我能做到的一切,就是提供一個良好的環境,讓那些有想象力和敏感度(以及基本的活力、專注度與自律性)的學生能夠學習 ——是的,自學。要記住:除非你為自己重新發現某種“規則”,否則任何規則都沒有價值。所謂的原創性,意味著研究既有的慣例,分析它們處理媒介的方式,然后找到全新的使用方式。對于電影創作者來說,不存在任何具體的、直截了當的公式 —至少不存在某種必須遵循的鐵律。如果出現了另一種更適合情境的“公式”,我們往往可以立即放棄手頭的方案。我們其實完全可以宣稱:如果你尚未遇到必須放棄某種傳統慣例的情境,你就無法理解這一慣例的價值。任何“規則”,只有當你研究了它的例外之后,其價值才有可能顯現出來。
畢加索(Picasso)在重新發明視覺藝術的語言之前,早已展現他對具象繪畫與幻覺繪畫的完美駕馭。同樣地,任何一位藝術家與技匠,在推動每一種創新之前,都應該確保自己已經徹底掌握了所謂的“原則”,雖然他很快就會顛覆它們。(畢竟,拆遷專家必須了解每一項建筑原則,才能做好自己的工作。)當你使用這種交流媒介工作的時候,如果你的聽眾接收到你無意傳達的效果,或是你沒有創造出你想要達成的效果,你才算是犯了錯誤。如果一部電影成功了,那絕不僅僅是因為它遵循了規則。然而,如果它失敗了,我們幾乎可以肯定,這場敗局的根本原因,就是違反了某條或多條規則。

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獲得電影導演的訣竅呢?在這個關鍵點上,請允許我提出兩個大致的觀點。首先,有人曾說,導演就像是管弦樂隊的指揮者,是必須熟練演奏每一種樂器的大師。雖然你不大可能在導演、編劇、表演這三個領域都發掘出真正的能力,但我相信,如果你想要勝任其中一種領域的工作,就必須對其他兩個領域有基本的理解。第二點也是至關重要的,你必須意識到,每一種藝術形式都有不同的歷史、慣例和傳統,它們也都有甚為明確的美學體系、價值觀與創作流程。蘇聯電影理論家列夫·庫里肖夫(Lev Kuleshov)曾寫道,“如果一件事物在被拍攝與記錄之前,就已經是一件‘藝術作品’,那么當它被搬上銀幕的時候,就不再如此了”。因此,如果學生選擇拍攝……嗯,譬如一場舞蹈表演,雖然你確實可以拍出一段精美的舞蹈記錄,但如果你想用它替代即時的、現場的舞蹈表演,你很可能會大失所望。當然,作為影像,它也很可能會變得枯燥乏味,因為它沒有真正利用電影媒介的獨特品質。作為一位電影專業的學生,在電影創作的每一個階段,你都應該考慮這種媒介的特性。

亞歷山大·麥肯德里克 Alexander Mackendrick執導的電影《白衣男子》劇照
我還可以給出三條切實可行的建議。第一條建議與庫里肖夫的思想密切相關。我見過許多謙遜的學生,他們在練習實際拍攝的時候,往往期望使用知名作家的戲劇原本,而不是自己的原創劇本。對于初學者來說,這可能是一項很好的練習,因為當你使用攝影機與剪輯臺的時候,你只需專注于探索電影語法的可能性。如果你采用了一個更具原創性的劇本,你就會遇到一個潛在問題:假設最終的成品不盡如人意,你就無從得知,究竟是你對語法(導演工作)的理解出了問題,還是劇本本身就沒有達到水準。你可能會為了一個雄心勃勃的項目積累金錢,也可能會等到擁有劇作靈感才開始工作,從而拖延自己開始實拍的時機 —無論如何,你都在放棄自己寶貴的學習經驗。在你嘗試執導自己所寫的東西之前,你完全可以利用既有的(值得信賴的)劇本素材,直接獲得一些導演層面的經驗(雖然在庫里肖夫看來,重復地使用現有的材料,尤其是依賴對白的戲劇劇本,并不算是一個好主意,但在這一議題上,我的意見與他相左)。
其次,你可以輔助那些有經驗的導演,在足夠貼近創作過程的位置工作。一般來說,剪輯工作的體驗是最好的,導演助理的工作則緊隨其后。因為如果你處在這些位置上,你就可以持續地觀察他人的工作成果,你也可以發現他們的問題。你還可以暗自思考,當你得到機會的時候,你自己又能做到多好。
第三,動筆去寫。獨立組織你的劇本,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改寫。雖然你會覺得這可能是極為困難(甚至最難以忍受)的過程,但你會在其中學到難以估量的東西。

雖然我已經指出,教授電影創作的規則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現在我仍將借助這些講義,試著挑戰這個任務。但你們要明白:我會盡自己所能,向你們解釋我本人的創作方法,這確實是一種適合我的方法。雖然我可能會強迫你嘗試我的方案,但它并不是唯一的方案,甚至也不是最好的方案。當然,它最終可能也不是你自己會選擇的方案。但我真的建議你努力按照我的方法,進行一系列的創作練習。這不是為了讓你“表達自我”,你還沒到表達的時候。在上完這門課程之后,你可以想怎么表達,就怎么表達。所以,暫時把你那些發熱的激情,以及渴望“創造”的愿望放到一邊,先來理解這些基本的想法和實用的建議 —直到你掌握它們為止。從那以后,你完全有權拋棄它們。
任何想要退課的人,麻煩現在就說出來。
亞歷山大·麥肯德里克
( 本文摘自后浪電影學院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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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一堂電影大師課的開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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