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驊是中國臺灣地區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家、閱讀推廣人，對《史記》等史學典籍的閱讀尤有心得，曾出版《少年讀史記》《給孩子的史記》等作品。我們邀請他拍攝了一系列視頻，來談談經過影視化后，大眾是否能看到歷史的真相。第一期，讓我們從歷史劇《漢武大帝》開始談起。

由胡玫導演所拍攝、在2005年播出的電視劇《漢武大帝》，是一部制作精良的歷史劇，很受觀眾的追捧，在豆瓣的評分甚至高達9.2。我在網上看這部戲，光是看演員所穿的服飾和他們使用的器具，就能感到賞心悅目，因為那些東西看得出都是劇組經過考證而做出來的。

《漢武大帝》劇照

我看古裝劇，最怕看到牛頭不對馬嘴。年輕時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出以唐伯虎為題材的古裝戲，看到一半，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只因戲中當背景的墻掛著兩幅用甲骨文寫成的對聯。甲骨文是晚清才發現的，怎么會出現在唐伯虎所處的明代呢？

《漢武大帝》這部戲似乎沒有這方面明顯的失誤。但是就一部歷史劇的鑒賞來說，我對《漢武大帝》可不是沒有意見，主要的問題是：這部歷史劇為了劇情上的需要，居然在某些地方改動了人們所熟知的歷史知識。

以飛將軍李廣為例，根據《史記》和《漢書》的記載，已經年老的李廣自愿隨大將軍衛青出征匈奴，卻在一次行動中迷路，延誤軍機。李廣犯了軍法，不愿受審問之辱，于是拔刀自盡。這是史書上再清楚也不過的記載，但《漢武大帝》的53集卻改成：李廣受衛青之命，假裝成漢軍的主力部隊，前去引誘匈奴，最后勇敢戰死。

有罪竟變成了有功，這樣的改動也未免太大了吧？

除了變更歷史知識，《漢武大帝》還有一個相對嚴重的問題，就是：對于漢武帝這個主要角色的呈現，不夠全面，而且比較少去描述他的缺點。

我曾花了三年寫成《少年讀史記》，在書中關于漢武帝的故事里，我歸納漢武帝的一生共有六大欲求：

第一，求壯觀，如營建茂陵；

第二，求文治，如設五經博士；

第三，求武功，就像對匈奴用兵；

第四，求美色，如衛子夫和李夫人都因長得貌美而成為武帝的伴侶；

第五，求寶馬，如派大軍去攻打大宛國以求取汗血馬；

第六，求神仙，如用方士來為他求取長生不老術。

《少年讀史記》，張嘉驊/編著，青島出版社，2015年

《漢武大帝》對漢武帝的著墨，主要在上面所說六點的“求文治”和“求武功”。至于“求神仙”，這部戲只提到那么一點點。事實上，熟悉漢代史的人都知道，漢武帝對神仙的迷戀可說到了愚癡的地步，較秦始皇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這已經影響他在許多政事上的判斷。那是漢武帝個性中相當嚴重的缺陷，而他晚年所發生的“巫蠱之禍”，就跟他的迷信有著極為密切的關系。

歷史，有沒有所謂的“真相”？

我在一開始就說過，《漢武大帝》是一部制作精良的歷史劇，以它制作的用心還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更何況其他與歷史相關的影視作品。這也難怪有些人會說：歷史經過了影視化，還有多少的真相能留下來呢？

影視作品多為娛樂的目的而存在，留不住歷史的真相，這或許情有可原，但如果所謂的“歷史”也沒辦法將“真相”留下來，那又如何是好呢？

其實，我們這里的問題可不是隨便提的，因為在歷史學里存在著一個一向惱人的問題，即：所有的事情在發生之后便成了過去，除非當時在場，否則誰能真正把握事情的真實面貌呢？

事實上，就算當時在場，你也不能說你可以完全掌握事實的真相，因為另一個當時在場的人，或許會以他的視角來看事情，然后在說法上提出一個和你有所不同的版本。

20世紀的英國學者愛德華·卡耳，對現代歷史學的建設非常具有貢獻，他曾說：“歷史是歷史學家跟他的事實之間，不斷交互作用的過程，是現在跟過去之間，永無止境的對話。”卡耳的這段話對我們很有啟發性。按照他的定義，原來所謂的“歷史”不會憑空發生，而是歷史學家以他們的心靈去求索得來的；由于是現在跟過去永無止境的對話，所謂的“歷史”必定包含“想象的理解”；正因這種對話的過程是永無止境的，所謂的“歷史”沒有絕對的定論，可以存在不一樣的解釋。

如果你也同意這里的說法，那么大可不必糾結在我們先前所提出的問題。

歷史可能有真相，也可能沒有真相，不管怎樣，歷史更重視的是對話，而這種對話是容許不斷更新的對話。

我想，一個人要是能以這樣的態度去讀歷史，那么他應該更能接近歷史研究的真諦。

《漢武大帝》讀錯的司馬遷

我們在上面的討論中提到了“想象的理解”，簡單地說，它的意思就是在理解事物時運用個己的想象力?？ǘJ為歷史學家都該具有想象力，否則不好進入研究人物的內心。

好吧，我們把《漢武大帝》的制作也當作一群人或一個人在研究漢代史，那么我得說，這部戲對司馬遷的想象還真值得討論。

眾所周知，司馬遷因李陵案而下獄，被判了死刑。司馬遷在牢中本想自我了斷，但為了完成先父司馬談所交代的歷史著作（也就是《史記》），姑不得已，他只好忍辱偷生，決定以接受閹割的腐刑來換取活命的機會。可是在《漢武大帝》的第55集里，竟是漢武帝愛惜司馬遷的才華，主動指示司法部門以腐刑來換取他的死刑。

《漢武大帝》中的司馬遷

這部戲的劇情為什么要這么編呢？無非是藉此突顯漢武帝并非一個暴虐的君主，多少還是會疼惜人才的。這樣的腦洞未免開得太大，其實也是讀錯了司馬遷。

關于司馬遷，《漢武大帝》另一個開得很大的腦洞，是一開始和結局都出現的那一幕：漢武帝已經讀過《史記》，對司馬遷在書中的批評感到非常生氣，卻異常寬宏大量地容許這部書作為司馬遷的“一家之言”而留存下來；司馬遷則趴在地上，不斷地向漢武帝請罪，甚至提議重寫《武帝本紀》一篇以作為補償。關于漢武帝，長期以來是有一種說法，說他讀過《史記》，至少是讀過部分的。但是像劇中所演的那樣，武帝若讀過《史記》卻還能容忍，我想，這部書也不用藏到漢宣帝時才公開。劇情這么編，首先就通不過邏輯的檢驗。

在《漢武大帝》中，漢武帝又質問司馬遷是否真正地了解他。而我們想問的是，這部戲的編劇是否真正地了解司馬遷？答案要是肯定的話，那么編劇在劇中就不會編些司馬遷根本不會講的話。說實話，看到結尾那樣的司馬遷，我只覺得他很孬，完全不像當時敢為李陵仗義執言的模樣。

這部戲會這么演絕對是一種想象，也絕對是一種錯讀。從這樣的錯讀里，我們只會離歷史的真相愈來愈遠。

所以說，我們在對歷史進行“想象的理解”時，也得把握住想象的韁繩，不可天馬行空，否則一旦跑錯了方向，我們得到的將是偏差的理解。這里，我們不妨就把這句話拿來當作結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