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泰萊夫人的情人》2022

與《尤利西斯》《北回歸線》共同被列為20世紀三大禁書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又又又被翻拍了，這是該部小說的第四度改編，于本月早些時候在網(wǎng)飛（Netflix）上線。現(xiàn)在可能是重溫原著的最佳時機。

這是英國作家D.H. 勞倫斯在1930年死于肺結核之前的最后一部小說，寫成之后未經(jīng)流行便在英國、歐美、澳大利亞、印度和日本等其他地方不約而同地遭禁，直到1960年，審判《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案震動世界。六天的辯護中，三十五位名流為之做證，此書全本終于得以公開發(fā)行。這起訴訟也成為出版業(yè)“人權與自由的里程碑”。

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描述性的坦率和心理洞察力，震驚了幾乎跨越一個世紀的讀者。其中最招致毀滅的是他寫的幾個激進而露骨的情色場景，詳細描述了女性的快樂，并多處使用了四字單詞，這些單詞在當時被認為太下流而無法印刷。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禁的真正原因，既非色情，也非出軌，而是作為貴族夫人的康妮和獵場看守人麥勒斯打破階級的結合，觸碰了當時主流社會價值觀的禁忌——不同階層的男女之間竟然產(chǎn)生了所謂的“真愛”，勞倫斯不僅不予批判，反而以祝福和歌頌的姿態(tài)妄加肯定。

幾十年后，對查泰萊夫人的深深迷戀和對小說打破社會規(guī)范的爭議依然存在。在社會不斷進步的背景下，它成為了一部經(jīng)久不衰的杰作。新的改編版因強烈的性愛場景和裸露畫面而獲得R評級（限制級），與此同時這個故事也至今仍激發(fā)和取悅觀眾。

下文摘選自馮唐《了不起》，經(jīng)出版社授權推送。

說到《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不得不提到“性”。勞倫斯的性描寫有非常獨到的地方，也有相當?shù)母锩浴趥愃勾舐暩嬖V世人，性是有力量的，但是不足也非常明顯。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81

勞倫斯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人類現(xiàn)代化之路上的痛苦，另一個重要主題是兩性關系的光明、黑暗、復雜、糾纏。兩性之難，難于上青天。

勞倫斯：生命不息，寫作不止

D.H. 勞倫斯這個人大于他的所有單獨作品。他非常文藝，但對社會如何運轉(zhuǎn)又充滿興趣，一生游走在社會的邊緣，試圖探索文筆和體驗的極限，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D.H. 勞倫斯，全名叫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年生人，1930年去世，享年45歲。他是20世紀英美文學最有影響力的作家和詩人之一，非常多產(chǎn)，最重要的作品除了《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還有《兒子和情人》《虹》《戀愛中的女人》等。

戴維·赫伯特·勞倫斯

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

勞倫斯的父親是個工人，母親有些文藝氣質(zhì)。

勞倫斯跟母親的關系非常好，由此造成和情人之間的不和諧。母親去世讓勞倫斯備受打擊，因此寫出成名作《兒子和情人》。他當時的女朋友看了這本書，決定跟他分手，從此兩個人恩斷義絕。

勞倫斯可能因為長期生活在粉塵重的礦區(qū)，加上自己本身敏感、體弱，一直被肺病困擾。肺結核發(fā)病的時候看上去不太嚴重，平常就是敏感、乏力而已，并沒有什么特別明顯的癥狀。但是，在免疫力低下的時候，肺結核會引起嚴重的肺炎和并發(fā)癥。勞倫斯最后的死因就是肺炎引發(fā)的并發(fā)癥。

國家不幸詩家幸，肉體不幸精神幸。體弱多病能夠幫助作家寫出好文章。肉體產(chǎn)生了病痛，病痛會讓精神相對敏感。所以，病、酒、藥，都是作家、藝術家的好朋友。但是很遺憾，D.H. 勞倫斯45歲就死了。

勞倫斯熱愛寫作。生命不停，寫作不止。他一直處于自我放逐狀態(tài)，和老師的妻子私奔、結婚，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甚至很窮，一直沒得到社會的認同，還被英國政府多次懷疑是德國間諜，但這些都不能阻擋他寫作的熱情和產(chǎn)量。

除了出版審查的麻煩外，勞倫斯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受到迫害，因為他的妻子弗里達被認為是親德分子。因此，勞倫斯一家被迫離開英國，輾轉(zhuǎn)意大利、德國、錫蘭、澳大利亞、新西蘭、塔希提島、法國里維埃拉、墨西哥和美國，尋找新家園，但未果。

他的一生是自我放逐的一生，他一直躲著這個社會的主流，一直保持著旁觀的冷靜和抽離。我想勞倫斯有這樣的自覺。

自由書寫：公開審判獲得勝利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最開始出版于1928年，是勞倫斯死前兩年在美國出的刪節(jié)版，全本在法國和意大利出版。在所謂“現(xiàn)代文明的發(fā)祥地”的英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禁三十余年后才得以出版。其實我們現(xiàn)在看來沒有問題的事情，在不遙遠的過去，在很多國家、文化里都還是禁忌。

圖為1938年喬伊斯和西爾維婭·畢奇、娜·莫尼耶在莎士比亞書店內(nèi)；《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曾被勞倫斯的兩位作家朋友奧爾丁頓和赫胥黎，帶去出版《尤利西斯》的莎士比亞書店請求出版，但遭到拒絕。

1959年在倫敦，對于《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不是淫穢書籍這件事，展開了一個大討論，甚至有一個社會影響非常大的審判。在這個審判上，當時有名的作家和文學評論家都被要求去做證，問他們怎么看這本小說，是文學作品還是淫穢讀物。案子的訴訟人反復問：你愿意讓你太太、朋友、用人去讀嗎？最終審判結果是，1960年11月2日，法庭宣布這本書“無淫穢內(nèi)容”。

一個偉大的作家在他生前做了艱苦的努力，讓一本偉大的小說能夠在世界上出現(xiàn)。他不管生前是否能夠把它出版，是否能夠聽到掌聲；其實與之相反，這本書在他的家鄉(xiāng)長期受到非議，但他還是寫了。他并不強壯，相反他體弱多病，但他還是堅強地、勇敢地、有骨頭地去做了。掌聲送給D.H. 勞倫斯，為他有勇氣寫下《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宣布“無淫穢內(nèi)容”，是人類出版史上的一件大事，之后企鵝出版社為了紀念這件事，特別在新的版本里鳴謝陪審團那十幾個正常人做了正確的抉擇。

我希望任何18歲以上心智健全的人都去讀這本書。性的確是隱私中的隱私，但是閱讀也是很私人的事，你可以不在街上朗讀這本書，你可以躲在房間里，關上窗戶、拉上窗簾去讀這本書。

1960年，兩個女人在倫敦一家書店外拿著《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讀書無禁區(qū)，寫書也不應該有禁區(qū)。為什么人類的思想要被害怕？一個人的表達應該被尊重，我們應該有傾聽的能力和胸懷。如果你不同意他的想法，你可以說出你的想法。如果我們不想聽，也可以不聽，但我們不能剝奪他人說話的權利。寫是必需，自由地寫才能寫出好的東西。作為一個作者，能做到寫作無禁區(qū)，也希望各位讀者能讀書無禁區(qū)。

找回你的野性和靈性

歸納《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我會用這個題目：性力和現(xiàn)代化之路。

性是有力量的，沒有性，沒你，沒我，沒他。勞倫斯一直在思考現(xiàn)代化的問題，他把現(xiàn)代化當成妖魔，至少是有妖魔氣質(zhì)的事物。他自己多病，45歲就去世了，這跟現(xiàn)代化工業(yè)的弊病也是相關的。勞倫斯在自我流放中，一直在思考：為什么人類衣食住行的條件好了，但是不開心的時候多了，對身體的理解少了？為什么會出現(xiàn)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這種愚蠢的狀態(tài)，人和人還要往死里廝殺，年輕人大批死去，現(xiàn)代化之路出了什么問題？

康妮，絕對女一號，是獨立女性的代表。她從懵懂女孩到擁有獨立人格的成熟女性的成長經(jīng)歷，是所有女性成長的必由之路。她出生在一個中產(chǎn)階級家庭，對藝術、自然，對自己都有相當?shù)呐d趣，特別是對自己的身體、對自己還殘存的獸性、心中模模糊糊的神性，有很多細致敏感的體驗以及訴求。在機械工業(yè)的核心地帶，被自由思想包裹的康妮顯得格格不入。她堅持不被同化，繼續(xù)做自己，所以才會沖破這一切的桎梏，灑脫地放棄金錢、名利、社會地位等這些并不絕對必要的東西，找回自己的身體、靈性和神性，邁向新生。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2022

康妮的蛻變、和麥勒斯心靈契合、對愛情的追求和守護、新生命的來臨，勞倫斯用象征的藝術手法給頑固的機械工業(yè)貴族以警告：過度的利益追求和環(huán)境破壞，徹底放棄人身上的獸性和神性，必將導致被遺棄和消亡。勞倫斯借用康妮說了他想向工業(yè)貴族表達的東西：現(xiàn)代化之路并不是一條盡善盡美之路。

麥勒斯，男一號，守林人。他熱愛自然，不修邊幅，紅臉膛，身著深綠色的棉絨衣，打著綁腿，身旁還跟著一條灰色的獵狗。這種不修邊幅讓人感覺到了他獨特的“自然氣息”，和英國破落貴族、新興貴族這些人相去甚遠。隨著康妮和麥勒斯交往的深入，康妮發(fā)現(xiàn)麥勒斯不只是自然，不只是體力勞動者，他其實讀書很多。麥勒斯自幼聰穎好學，中學畢業(yè)之后在巴特萊事務所當過職員，但是他不喜歡城市里毫無生氣的生活，雖然那看上去光鮮無比。他選擇了打份工養(yǎng)活自己，獨居山林，跟自然生活在一起，遠離塵世喧囂。他沒有金錢和顯赫的地位，只把自己放諸山林間，把孤獨看作自己生命中最后也是唯一的自由，從這點看有點像中國的莊子。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2022

勞倫斯描寫性非常細致，涉及身體和心靈。他用優(yōu)美的、抒情的、詩意的、花草的、小動物般的語言去描寫性，通靈、通神，有一定的宗教性。《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很罕見地以查泰萊夫人和守林人幾次交歡作為整本書的主線，這是我所知的唯一以此為主線的小說。《金瓶梅》的性都是在一定程度上的簡單重復，以宣泄獸欲為主，寫得不高級。

愛情=愛+性

我同意這種說法：愛情=愛+性。

沒有大腦的互通、三觀的相對一致、感情上的依賴、習慣上的接近、靈魂上的契合，那可能就沒有愛，你可能就不想跟一個人花時間，耳鬢廝磨。所以，愛情第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是愛。

光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性。性是你跟對方親近之后，內(nèi)心腫脹，你想要多走一步，想兩個身體合二為一，想要：1+1=無限=永遠。這就是性。

但是性的作用不能被無限放大，因為愛情之外還有生活。有些人的生活需要愛情，但有些人的生活不需要。愛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生活的必需，否則哪有那么多尼姑、和尚、教士……哪有那么多沒有愛的婚姻？

生活≠婚姻，婚姻≠愛情，愛情≠性，但是所有的愛情如果你想持續(xù)，一定要有好的性關系。

勞倫斯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里告訴世人，性是有力量的，但是不足也非常明顯。在現(xiàn)代生活中，我承認性是被嚴重忽略的，甚至我們在很大程度上浪費著自己的身體。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1981

人類現(xiàn)代化之路上的痛苦

《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被禁了三十多年，除性描寫的問題，還觸及了現(xiàn)代化之路的各種問題。

勞倫斯設定了三個主要人物：女一是個中產(chǎn)階級女性；男一是個下層無產(chǎn)者；男二是準男爵，是上流社會成功人士。當時在英國，讀書的主要群體是中產(chǎn)階級，而中產(chǎn)階級喜歡的、接受的社會正常規(guī)則，是一個中產(chǎn)階級應該往上流社會爬。他們可以接受上流社會的男性勾引中產(chǎn)階級女性，以中產(chǎn)階級女性嫁到上流社會為榮。但是他們不能接受中產(chǎn)階級女性往下和下等階層的男子去偷情。就是你可以往上胡搞，但不能向下胡搞。所以有一種說法，《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這本書并不是因為情色描寫，而是因為它向下偷情的“墮落”激怒了很多人。

康妮和因戰(zhàn)爭而受傷的丈夫，1981

偷情不是不可以，但不可向下偷。查泰萊夫人已經(jīng)完成了階層躍升，嫁給了一個貴族，之后僅僅因為性不滿足，就階層“墮落”。這被當時的社會所持續(xù)不容了三四十年。

英國有它美好的地方，也有它腐朽不堪的地方，它就是有這樣的傳統(tǒng)和文化。所以簡·愛才會喊出“我雖然窮，也不漂亮，但我也有愛的權利”。這句話反過來也體現(xiàn)了英國的風俗，就是你窮，你不漂亮，你就沒有愛的權利。你要講門當戶對，你要講錢，你要追求階層躍升的話，你就要靠漂亮、靠心機，這也是簡·奧斯汀作品的一個主題：如何把自己嫁上去，如果在階層躍升的過程中，還能隱隱約約地感受到愛情，那是最完美不過的事情。

本文節(jié)選自

《了不起》

作者：馮唐

出版社：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

出版年：2022-08

編輯 | Lithium

主編 | 魏冰心

原標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是如何成為20世紀著名“禁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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