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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關于文藝復興的“定論”,也許充滿了偏見和謬誤

在這個星球上,只有一個物種有條不紊地發展壯大,這就是我們人類。而推動人類走向勝利的,正是因為我們擁有想象力,能夠重新想象世界,并在現實世界中將其構建出來。思想,正是想象力的產物。
在石器時代,早期智人就發展出我們現在的大部分觀念:區分生死、符號交流、想象物質世界之外的精神存在。在信仰的時代之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和科學革命接踵而至,發現世界,也發現人性。
過去幾十年,英國知名歷史學家費爾南多-阿梅斯托一直關注環境和物質文化的歷史;最近十年,他轉向以心智為路徑,從思想觀念的角度重新解讀全球歷史。他始終致力于以全新框架思考人類歷史與命運,《觀念的躍升》正是其畢生研究投注的提煉總結。
在作品中他認為,對于人類文明來說,思想才是真正的主角。思想既是人類攀升的關鍵能力,也是人類生活方式變化和歷史演變的主要驅動力。對于現代人而言,我們現在賴以生活的基本思想工具,都是在上萬年的歷程中發展起來的。如果要真正了解人類歷史和我們自己,就要直面思想的演變和觀念的價值。
從大歷史的視角,他剖析了20萬年人類思想史中的多個重要截面,使人領略人類知識的全貌,重新理解社會,認識自己。

節選
回到過去:文藝復興
如果按照我的想法,應從我們的歷史詞典中刪除“文藝復興”一詞。這個詞是1855年由法國歷史學家儒勒·米什萊發明的,他想強調的是,古代學術、古典文本以及希臘和羅馬藝術遺產在人們思考與想象世界的方式中得到了恢復或“重生”。米什萊是一位天賦異稟的作家,但和許多歷史學家一樣,他通過反思自己的時代獲得靈感;他傾向于用歷史來解釋現在,而不是過去。1855年,一場真正的復興正在進行中。更多的男孩開始學習拉丁語,還有不計其數的男孩開始學習希臘語。學術界正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將古代文獻刊印為更好的版本。古代文獻中的故事和人物成為藝術的主題,也成為作家的靈感來源。米什萊發現自己所處的時代與15世紀的意大利有密切關系。他認為,他所看到的現代性,是在15世紀90年代至16世紀50年代法國反復入侵意大利的過程中,由軍隊來回交換的信息而被傳到法國的。他的理論成為教科書中的正統觀念,后來的歷史學家則對此進行了詳細闡述,將他們認為“現代”的一切追溯到同一時代和世界的同一地區。我想起我小時候的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緩慢而流暢地寫下“1494年:現代史的開端”。與此同時,批評家們一直在對這種強大的正統觀念進行抨擊,他們認為,古典美學在15世紀的意大利大部分地區都只是少數人的品味。即使在佛羅倫薩,大多數人心中的文藝復興的中心,相比于古典藝術,贊助人也更喜歡戈佐利和巴爾多維內蒂的俗麗繪畫,他們的作品帶有中世紀細密畫的輝煌感,常采用昂貴的顏料讓畫面發亮。在佛羅倫薩,很多藝術家以為來自古典時代的事物其實并非如此:洗禮堂實際上出現于中世紀早期。圣米尼亞托教堂建于11世紀,卻被專家認為是羅馬神廟。幾乎所有我——可能還有你們,親愛的讀者——在學校學到的關于文藝復興的東西都是錯誤的或有誤導性的。

巴爾多維內蒂作品
比如:“它是現代史的開端。”不: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現代性,而它都是從過去發展而來的。“它是前所未有的。”不:學術界已經發現了很多文藝復興前就存在的復興運動。“它是世俗的”或“它是異教的”。不完全是:教會仍然是大多數藝術和學術的贊助者。“它是為藝術而藝術。”不:是政客和權貴們操縱的。“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采取了一種新的寫實方式。”不完全是這樣:透視是一種新的技術,但文藝復興前的許多藝術在描繪情感和人體時是寫實的。“文藝復興讓藝術家得到升華。”是的,但僅在某種意義上:中世紀的藝術家可能會成為圣人;相比之下,文藝復興時期一些藝術家獲得的財富和世俗頭銜就遜色多了。“它廢除了經院哲學,開創了人文主義。”不: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源于中世紀的學術人文主義。“它追隨柏拉圖主義和希臘主義。”不:像以前一樣,它確實吸收了一些柏拉圖主義的成分,但很少有學者精通古希臘語。“它重新發現了失落的古代。”不完全如此:古代從來沒有被遺忘過,古典引發的靈感也從未枯竭(盡管在15世紀出現了高潮)。“它發現了自然。”算不上:歐洲以前沒有純粹的風景畫,但當13世紀圣方濟各在戶外感受到上帝時,就有自然崇拜了。“它是科學的。”不:正如我們將看到的,每當有一個科學家,就會有一個巫師。
盡管如此,西方中世紀確實增加了對復興所謂古代輝煌一直以來就有的或斷斷續續的興趣,并且我想應該繼續使用文藝復興這個說法,盡管研究人員發現,從5世紀到15世紀,每個世紀都有對古典觀念、風格和繪畫的某種復興。例如,甚至在最后一個西羅馬帝國皇帝去世之前,羅馬的大教堂建筑者就開始“復興”古典式建筑了。歷史學家經常提到的文藝復興有7世紀西班牙的西哥特文藝復興、8世紀英格蘭的諾森布里亞文藝復興、9世紀法國的加洛林文藝復興、10世紀和11世紀德意志的奧托文藝復興等等。研究拉丁基督教世界的歷史學家也公認“12世紀文藝復興”為常用的術語。
從某些方面來看,古典傳統永遠不需要復興:作家和藝術家總是一有機會就充分利用古典文獻和范例。西班牙奧維耶多一座8世紀教堂的裝飾,其靈感就來自羅馬帝國晚期的執政官雙聯畫。在11世紀的西班牙北部的弗羅米斯塔,一個柱頂雕刻家手頭沒有著名的古希臘拉奧孔塑像的范例,但他按照老普林尼對拉奧孔的描述開始了雕刻。同一時期的佛羅倫薩建筑工人復制了一座羅馬神廟,精妙程度足以欺騙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在13世紀意大利的奧爾維耶托,某位雕塑家對羅馬石棺的復刻水平已相當驚人。我們通常稱之為“哥特式”的中世紀全盛期建筑,往往帶著古典雕塑的裝飾。在這些例子所涵蓋的整個時期中,道德哲學和自然哲學的作家繼續回應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作品,而散文作家也總是效仿他們所能找到的最接近古典的范本。

納蘭科的圣瑪麗教堂
隨著文藝復興一詞在西方文學領域中頻繁出現,在學者們描述其他領域古代價值的復興時,這個詞的使用頻率越來越高。文藝復興也成為研究拜占庭的歷史學家常用的術語之一,尤其是在11世紀末君士坦丁堡人文主義學術和仿古藝術復興的背景下,這并不令人意外。當時拜占庭的牙雕師往往會避開異教和情色的對象,他們能在非常短暫的時間內,制作出像維羅利首飾盒這樣精美的成品,主題都是野蠻人被藝術、愛情和美所折服。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坐下來演奏豎琴,一旁是跳躍嬉鬧的小天使。半人馬為邁那得斯伴舞。歐羅巴公主動人地靠在她的公牛背上,朝著要綁架她的克里特人噘著嘴,頑皮地揮舞著她飄逸的披巾。古典模式的傳播來自基督教世界東半部分,來自東地中海地區(古典傳統在這里比在西地中海地區更容易維持),主要是通過古典文本的敘利亞語翻譯以及拜占庭的藝術和學術。
伊斯蘭世界發生文藝復興是非常合理的,如果沒有發生,反而是出人意料的。事實上,在文藝復興時期,拉丁基督教重新認識的一些文本,是通過穆斯林及其翻譯的阿拉伯語譯本傳下來,隨后又被西方重新翻譯并復原的。
文藝復興的追尋者在中國也可以發現其痕跡。在我們所認為的西方中世紀和近代時期,新儒家的復興不時發生。人們還可以追溯到17世紀的日本江戶時代,當時的學者重建經典文本,重新發現被遺忘的價值觀,找尋500年前的神道教詩歌的真實版本,后來這成為神道教拋下幾百年的積累、獲取重生的基礎。

古希臘建筑中的螺旋線比例
對于舊事物的重振,文藝復興的作用并不突出(因為它其實是很常見的現象),而對于新事物的開創,文藝復興非常重要。在藝術方面,這意味著要開創新的準則。到17世紀,這些準則被稱為“古典”,被藝術學院作為圭臬來遵奉。這些準則中包含了數學的比例,能讓音樂更為和諧動聽,成為創造美的秘訣。相應地,建筑師和考古學家推崇的形狀也隨時代和學派而不同:15、16世紀是圓形、三角形和正方形;從16世紀開始,變為“黃金”矩形(寬是長的三分之二);后來則是螺旋線和“蛇形線”。還有些準則要求通過數學比例的視角進行觀察,萊昂·巴蒂斯塔·阿爾伯蒂在1418年的著作中首次對此進行了解釋;有些要求體現出古代哲學思想,如柏拉圖的理想形式,或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藝術作品應該從它所呈現的那部分自然中努力得到的內在實體;有些要求藝術家在描繪完美時如莎士比亞所說的那樣“超越生命”;最重要的是,要求現實主義不能只是對自然的模仿,而是要試著達到超越現實的境界。“希臘的傾慕者從中發現的不是只有自然,”溫克爾曼說,他在1755年的一部作品中整理了古典主義的主張,這些主張都是他首次翻譯過來的,“而是還有更重要的東西,超越自然的東西;理想的美,腦中想象的畫面。”
同樣,在學術方面,中世紀晚期西方新出現的學派與其說是文藝復興,不如說是真正全新的出發點。14世紀末和15世紀,法國和意大利北部的學校將課程轉向一系列被稱為“人文主義”的學科,更注重“人文”對象,而不再是抽象的形式邏輯,神學和形而上學的超凡視角,以及自然科學的低級生物對象。人文主義課程更注重道德哲學、歷史、詩歌和語言等。弗朗西斯·培根說過,研究不是用來裝飾的,而是要真正有所應用。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想到的就是上面這些研究。其目的是培養學生的口才和辯論能力——在一個充滿動蕩不安國家的大陸,和一個遍布敵對城市的半島上,這兩樣技能非常實用,就像在戰國時期的中國或城邦時代的希臘一樣。

意大利手抄本裝飾
學者們看待世界的方式也發生了改變。人文主義者很容易產生一種歷史角度的觀點,意識到文化的變遷。要想理解古代的文本(如古典主義作品或《圣經》),就必須考慮到詞語的含義以及文化背景也是隨著時間而改變的。出于對語言起源和社會發展的興趣,人文主義者將目光轉向了外界,開始研究當時的探索者發現的新世界和邊遠地區的文化。薄伽丘挪用了旅行者帶來的新語言中的詞匯。佛羅倫薩神父兼醫生馬爾西利奧·菲奇諾曾服務于美第奇家族,他潛心研究埃及的象形文字,卻不得解。兩人都想知道亞當在伊甸園說的是什么語言,以及最初的文字來自何方。
文藝復興并沒有在意大利或西方的任何其他地方全面爆發。我們有必要強調這一點,因為學術上的歐洲中心主義——斷言西方的成就是獨特的,其對世界的影響是前所未有的——認為文藝復興是西方帶給世界的禮物。偉大的文化運動往往不是孤雌生殖。異花授粉總是幫助良多,并往往至關重要。我們已經看到,跨歐亞大陸的交流對公元前一千紀的新思想做出了多大貢獻。
盡管如此,將文藝復興視為未受歐洲以外影響的事件,從表面來看,理由也很充分。當文藝復興在彼特拉克和薄伽丘的文章中、在佛羅倫薩畫派的喬托以及錫耶納畫派的杜喬的接班人的藝術品中變得逐漸清晰時,跨歐亞大陸的交流已分崩瓦解。14世紀40年代,安布羅吉奧·洛倫澤蒂在一幅描繪方濟各會修士殉難現場的畫中加入了中國旁觀者。大約同一時期,意大利商人彼哥羅蒂寫下了一本絲綢之路的通商手冊。大英圖書館中有一幅意大利微縮畫,畫中展示了一場很真實的蒙古可汗宴會,音樂家們在演奏,小狗在乞要食物。不到一代人之后,費拉拉公國的安德烈亞描繪了多明我會傳播福音至當時西方人已知世界的場景,可以看到中國人和印度人參與其中。然而,1368年元朝的滅亡結束了“蒙古和平”,或者說縮小了蒙古族管轄的范圍。中國的方濟各會傳教士離世后,其在中國的活動到14世紀90年代似乎已不再活躍,羅馬與中國方濟各會就此失去聯系。在文藝復興的形成時期,西方在很大程度上是孤立的,與中國、中亞和印度少有交流,或根本沒有交流,這樣的交流曾經為此前的運動帶來異域的觀念和表現,帶來有用的知識和技術,或是帶來具有啟發性的思想。1492年,哥倫布準備啟程前往中國,當時的西班牙王室關于中國的信息太過陳舊,讓他攜帶的外交文書居然還是寫給忽必烈的,而此時中國已經處于明朝,元朝已滅亡120余年。

埃及福斯塔特遺址出土的越窯瓷器
盡管原有的跨歐亞交流中斷了,但在15世紀,歐亞大陸或其大部分地區通過可靠的、有據可查的方式,經由伊斯蘭世界還是有過一些往來。伊斯蘭世界縮小并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歐洲與南亞和東亞之間的差距。中國和印度的手工藝品成為歐洲仿造的對象,伊斯蘭國家的大使曾將這些手工藝品作為禮物送給歐洲的王室。15世紀末的埃及統治者奎特擁有大量瓷器。歐洲只有少數貴族階層能擁有帶中國元素的物品。伊斯蘭的陶器也傳遞了一些形象。在古典文獻的傳播過程中,在科學尤其是天文學的知識和實踐的交流過程中,在西方藝術家通過紡織品、地毯、玻璃器皿、陶器以及手工技藝向伊斯蘭藝術學習的過程中,如果沒有伊斯蘭教的廣泛影響,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和書籍將會大相徑庭,也不會如此豐富。

《觀念的躍升:20萬年人類思想史》
[英]菲利普?費爾南多-阿梅斯托/著
趙競歐/譯
中信出版集團
原標題:《那些關于文藝復興的“定論”,也許充滿了偏見和謬誤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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