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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尋有價值的生活:全球南方城市如何達成新的團結?
編者按:長期以來,全球南方城市都受困于被殖民所導致的結構性問題,以及缺乏高效的經濟增長模式與治理機構等不利情況。嚴峻的條件迫使南方城市走出了屬于自己的城市化道路,互助網絡、自主空間以及城市實踐成為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基礎。然而,在部分政府有意削弱民眾聯盟力量,擴大低收入和工薪階層居民之間的差距的情況下,南方城市的居民又該如何保護民眾互助的寶貴傳統,探尋有價值的生活?本文原載于《波士頓評論》,作者AbdouMaliq Simone是謝菲爾德大學城市研究所高級教授研究員。中譯略有刪減。
近年來,城市研究領域出現了全面的“南方”轉向,這一轉變建立在長期的去殖民主義斗爭、第三世界團結以及對社會現象更加全球化的分析之上。雖然關于“全球南方”(Global South)的本體論問題,以及地理獨特性的重要問題仍然存在;但對于“南方”城市動態的日益關注,放大了城市生活研究中被忽視的維度。
城市化的含義,是通過市場、產業、行政單位和機構的有效交互,努力使土地價值最大化、集中經濟活動和積累利潤,從而產生的特定結構條件。這些方面與廣泛的歷史、情感、定居實踐(settlement practices)以及地理條件交織在一起,產生了獨特的環境。如果說“北方”城市的特點是系統化的法規、治理機構和經濟增長模式,那么“南方”城市的這些條件可謂薄弱(或者說甚至缺乏這些條件)。在這樣的情況下,南方城市讓人們關注它們如何通過其他類型的城市化關系散發活力。它們反映了城市的故事、實驗和決心,城市居民如何找到相互聯系的方法,同時創造自主空間。在這一過程中,南方城市產生了新的想法和實踐。
南方的城市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問題:是什么讓人們的生活能夠獨立發展?南方的城市生活面臨著各種形式的掠奪,被當作不成熟的想法和政策的試驗場,并且被剝奪了明智地管理不斷增長的人口所需的物質和制度資源,導致南方的城市生活取決于截然不同的觀察與體驗方式的共存。街道可以是家庭空間、創業空間、閾限空間(liminal space)、節日空間和掠奪的空間。市場可以被改造成非正式的“大學”或表演的排練場所。家庭內部可以成為過路人的中轉站,集體廚房,以及提供特定服務或信息的“專業”中心。售貨亭也可以作為社會交流的神經中心,孩子們做作業的監督場所,小企業家的聚會場所,或者留言處。教堂或清真寺可以吸引來自不同地區和各行各業的人,然后通過工會、婦女團體、儲蓄俱樂部或娛樂中心將他們聯系起來。每個空間都像是一個十字路口,讓來自不同背景和從屬關系的人相遇。

印度欽奈
所羅門·本杰明(Solomon Benjamin)對印度欽奈的里奇街(Ritchie Street)有著如下描繪:在那里,每天下午5點,來訪的商人、服務工程師、宗教教師與世俗教師,跨越了種族和階級,聚集在出售北印度咖喱餅、甜姜茶和甘蔗汁的商店。在集會中,他們不僅會談論貿易和家族聯盟,還會形成新的社會和經濟關系。
事實上,在缺乏結構性援助的情況下,許多人必須找到其他方法來利用漏洞、租約和友誼網絡來補充收入。這些替代方案創造了一個交易基礎,能夠影響政治當局,投資經濟適用房,并改善城市服務。我的工作考察了雅加達龐大的紡織品生產網絡,追蹤大規模工廠生產分散到數百個小單位的過程。每家公司都專門負責服裝生產的一個方面:設計、裁剪、制版、縫制、上扣,但所有工作都垂直整合到幾個大公司結構中。這些單位的低薪工人(通常是女性),通過宗教和婦女協會、臨時的大眾市場、港口的工會以及卡車司機聚集的飲食場所等多重交叉成員身份,形成了一個獨立于公司的、實質性的橫向生產與營銷鏈。
雖然這些努力往往被視作城市居民在面對困難時表現出的韌性,但在經過更準確的分析后,我們會意識到,拼湊 “運營領域”背后蘊藏的勞動。居民并非僅僅依靠韌性打開了獲取資源和機動空間的大門,是系統性的努力帶來了可能性。
這樣的看法,并不是為了弱化許多家庭在維持生計方面所面臨的困難,也不是要減少社區持續受到破壞、包圍和遭受削弱性沖突的情況。從長期被忽視,到生計遭受明顯損害,許多城市人口在確保基本需求時面臨持續且嚴重的困難,因此精疲力竭。長期缺乏社會支持對有孩家庭構成了極為嚴峻的挑戰。那些為創造更好的未來而奮斗的兒童和年輕人,往往必須采取看似絕望的措施來維持生計。
我輾轉了全球南部的許多城市。在這些地方,孩子和年輕人經常聚集在大學校園里尋找食物和乞求施舍;其他人則為交通樞紐和港口做臨時工;還有人在夜生活區拉客,將單身女性作為目標;組織對大型市場的襲擊,劫持汽車,在出租車和公共汽車上劫持乘客,或者把外國勞工作為目標。有些人為受到侮辱和嫉妒的人進行報復,他們表演魔術,搬運貨物,傳遞信息,在停放的汽車或空地上站崗,或在貨幣兌換處為客戶提供臨時安全服務。還有人敲詐店主,或在監獄周圍徘徊,等待家人給親屬送來食物。另一些人侵入墓地的葬禮,從毒梟那里偷東西,或者在當地警察局的盯梢下閑逛。更多的人則會選擇送外賣、裝貨和卸貨、打掃衛生和護理工作,但他們的工資并不比小費高多少。這些孩子通過合法或非法的方式,為更多擁有特權的城市居民付出自己的時間,來維持城市的發展。
這些年輕人的行為揭露了一個事實:城市不過是一個混亂的中斷空間,一個由圍墻、缺口和路線組成的拼湊。它們揭示了建筑環境和基礎設施,以及管理日常交易的監管機構,如何充斥著斷斷續續、反復發生的偷竊。當然,暴力是這些空間中不可分割的一個方面,因為年輕人必須抓住機會、掌握領土。但無論多么暴力、野蠻和具有掠奪性,這些日常活動都將城市放大為一個充斥著斗爭和生存需求的空間。
這些年輕人的行為并沒有被視為過于出格。他們生活在城市中,經常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事。他們通常在執法范圍之外行動,但可能會在任何時候被警方消滅,而警方不會面對任何上訴。他們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即使沒有固定工作,也總有任務需要人完成,而他們則成為了廉價勞動力的來源;因為這座城市充滿了不可預測的空缺;更是因為盜竊長期以來一直滲透在城市的運作中。所有的居民都曾是被盜竊的對象,盡管道德主義堅持認為盜竊是一種犯罪,但人們默默承認,城市的生存離不開盜竊:城市本身就象征著巨大的盜竊。
但更重要的是,這座城市有著明顯且普遍的破敗:基礎設施年久失修、公務員就業嚴重萎縮、失敗的進口替代物的殘余、新自由主義緊縮政策的實踐,為這些幾乎一無所有的年輕人提供了行動的條件。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城市通過它的破碎來提供資源:它產生了絕對貧困的狀態,但又通過自身運作的邏輯提供了解決方案。與傳統的理解相反,每當政府未能監管好某一個空間時,例如當垃圾收集未能收集到所有垃圾,電力無法到達所有角落,監控攝像頭無法捕捉到每一個活動時,機會就會出現。商店的邊界可以延伸到街道上,家庭和機構的紀律實踐可以延伸到許多集會。
這些延伸反駁了“應該對財產劃清界限或加以保護”的概念;代表了領土和機構的“外溢”并延伸到更大的世界,并在此過程中變為另一種東西。它們揭示了監視、囚禁和分裂如何迫使人們延伸自己的空間和親密感。公寓區延伸為一系列的小攤:摩托車司機的休息空間,舉辦音樂俱樂部和紙牌游戲的“后院小屋”,為等待交通的人提供的臨時住所,蔬菜園和花園,或臨時的洗車行。不同的參與者以不同的借口、通過談判、所有權主張和維護責任創造了這些空間。它們不僅模糊了空間的預期意圖,而且也模糊了權力的問題,即關于“由誰來監督什么”?
城市的延伸也導致城市廣闊的腹地的出現,那里的窮人和工人階級居民日益增多。這些空間將建筑環境:工廠、農田、移民旅館、大型綜合體、購物中心和廉價住房拼湊在一起,讓人不安。這些空間通常沒有明確的聯系,可用于各種用途。在這里,“南方”打破了關于“有價值的生活”的統治計算(ruling calculus),即使邊界仍然頑固且排外,但城市成功地把跨越邊界的活動拼湊在一起。

印度欽奈的交通
在世界各地,城市的經濟價值大多集中在社會經驗的消費:城市的未來在于它能提供多少不同的身份、發起多少事件,以及制造多少趨勢。許多南方城市的新舊“大眾經濟”都通過臨時市場、社區協會和集會來建立聯系。它們是信息交換、規劃和建立社會聯系的工具。此外,他們提倡互助。家庭可能會收留親戚或朋友;鄰居之間或大家庭能一起生產產品或共享資源、收入和材料;臨時設立的商業協會和貿易團體集中資源和影響力,以獲得可負擔的供應,并開辟新市場;宗教機構、地方當局、小企業、護理中心或居民協會聚在一起,互相提供資源。
這些努力反映了一種追求可用性的實際精神,一種以不同方式做事的能力。它們使人們能夠“嘗試”彼此聯系的方式,他們不擔心這些方式是否有效,也不期望它們被強制“延伸”或制度化。
在尼日利亞的拉各斯,面對專橫無情的治安和安全措施,人們把長期磨練出來的、街頭的信息流通稱為“電臺”,人們利用社交媒體來傳播信息。在塞拉利昂的弗里敦,社區之間相互作證,這種溝通方式使當地人最終拼湊出有效措施,以應對埃博拉病毒。在安哥拉羅安達的社區,TikTok內容、音樂剪輯和WhatsApp視頻的傳播,在國家試圖通過分裂城市來集中權力的情況下,營造出一種聯系感。
盡管這些交流方式并不完美,但它們強調了可用性:愿意將信息、圖像、經驗和思想投入到世界上,進行嘗試和重新加工。尼日爾的阿加德茲(一個從西非向地中海移民的關鍵城市),越來越受到歐洲的監視。當地的婦女協會把過往的移民當作自己的孩子,以減少關于歸屬權的沖突。同時,科特迪瓦的阿比讓的年輕人在不同的工作、忙碌和身份中 “尋找”自己的身份,并通過展示特定的品牌或風格,作為標志社會地位和維護自己強烈身份的方式。
除了這些實踐所反映的韌性和創新之外,它們還揭示了計算的形式:結合手邊的材料來創造空間,讓人們可以勉強維持某種生活和歸屬感。這些實踐發生在資源有限,并受制于相互矛盾的需求、忠誠和責任的城市中。這使得城市居民很難確定優先事項:什么是重要的,什么行動方案是最好的,甚至需要對哪些壓力做出回應。在考慮如何將有限的資源用于工作時,有時不確定性是可以接受的;有時,擱置某些事情是有意義的。
當然,社會合作和信息流通的即興網絡可以成為國家和其他機構的資源。他們可以利用自下而上的創造力來擺脫提供社會福利的責任,降低成本。在工業和公共部門的工作崗位消失,非正式創業大量涌現的城市中,國家也經常利用人們對貧窮的恐懼。在一些城市,執政的政治機器煽動著種族和宗教沖突,顛覆當地相互包容的傳統。在其他國家,暴力活動的擴散,以及危險的環境引發了人們對當地資產貶值的擔憂。
在過去幾十年里,工薪階層采取了各種形式的行動主義,讓人們關注他們面臨的挑戰。在南方城市,這些努力和罕見的勝利為更明智的城市生活形式提供了示范。他們通過就地升級、土地共享和工作補償方案,成功地改善了安全狀況。在某些情況下,居民動員起來爭取獲得服務和公民權的具體權利。例如,哥倫比亞卡利的黑人居民抵制了威脅其生計的政府征稅提案;蘇丹喀土穆的居民涌上街頭,要求結束軍事統治;印度德里主要由穆斯林婦女組成的Shaheen Bagh營地創造了一種新的公共領域;#NiUnaMenos女性主義倡議界定了拉丁美洲的性別和社會再生產條款。這些運動(無論是獨立開展,或與專業協會和非政府組織合作)都獲得了氣候正義倡議的補充。
然而,更常見的是,低收入居民發現自己被監視制度、不友好的建筑環境、長時間的通勤和不斷縮小的理想道路所包圍。從印度的廢鈔令,到巴西將黑人定為罪犯,世界各地對窮人發起的新攻擊,威脅著他們在專制政權之外的生存能力。與此同時,政府在低收入和工薪階層居民之間制造出更大的鴻溝,削弱了他們彼此之間的熟悉,破壞了政治聯盟的可能。
低收入和工薪階層居民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工薪階層和中下階層的居民正被擠進所謂的經濟適用房,這些住房都位于大型住宅樓內。在南方的許多城市,這些建筑群正在成為大眾住房的主要形式,這些人唯一的共同點,是拒絕把這些地方視為“家”。在我的第二故鄉雅加,人們對穩定家園的眷戀正在減弱,變得更傾向于流動。
如果我們觀察雅加達的塔樓,就會發現居民和生活方式之間充斥著“無聲”的爭論:伊斯蘭教和LGBTQ青年、年輕的專業人士、勉強達到中產階級的家庭、移民和性工作者為爭奪特定建筑物的樓層控制權而爭吵。然而,如此巨大的差異集中在一起,導致故事、謠言和信息的傳播。與此同時,城市里既有各式各樣、來來去去的人,也有長期地待在這里的人,這使得當地居民的身份永遠無法明確。

雅加達
這些塔樓起到了壓縮的作用,將不同的群體以通用的形式壓縮到一起。雖然存在著不同“壓縮”方式,但我們根本無法清楚地區分它們。這種不透明的形式使居民可以在雷達下進行不同的生活。塔樓像一個缺少定義的場所,一個沒有具體歸屬標準的地方,卻產生了一種和諧感。
這種流動性對年輕一代尤為重要,因為他們愈發覺得自己的故鄉城市受到了不可挽回的破壞和限制。在那里,公民身份、培訓、遵守規定和公民參與幾乎毫無意義。人們對政府能力日益缺乏信心,臨時社會保障形式的擴大,以及個人在不同地區的高度流動,在這些情況下,如何形成新的社會權威和評估模式?在日益隔離的、碎片化的臨時土地上,允許相互協作的空間又從何開始?又是怎樣的社會“膠水”將不同公共領域的集體行動形式融為一體:從鄰里教會到棚戶區,再到形成封閉社區?這些都是當今關鍵的“城市”問題。
從最受壓迫和看似邊緣的城市地區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西巴布亞的查亞普拉堅持著明顯的擴張邏輯和對可利用性。對于城市里的巴布亞居民來說,移民的人數超過了他們,居民們陷入了殘酷的貧困化,他們唯一的資源就是彼此。在這里,集合作為擴展的概念至關重要。這是一種將家庭成員、朋友和同事聚集在一起的方式,以見證他們的共同存在:他們交談、觸摸彼此、吃喝、跳舞、相互開玩笑,并共同祈禱。在這里,等級制度可以通過聚集的無序性而被打破。盡管交易可能會達成,義務也會得到加強,但這種經歷再次證明了聯系的不穩定性。它指向了新的未來,那些未來甚至已經被實踐,并帶來了希望。與其說這些擴展是結構性的、由交換關系編碼的,不如說是技術性的,因為它們在缺乏明確目的地的情況下,不斷推進向前。
城市作為實驗性集會場所的發明(盡管存在障礙,也沒有進步的保證),凸顯了南方對城市知識和生活的持久貢獻。在街道上,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殘忍的,事件都很容易發生變化,精心制定的計劃和意圖很容易被破壞。然而,居民們仍然有可能互相求助,而不是互相攻擊,以尋求新的想法、達成新的團結。雖然集體行動的影響并非總是可以識別或被衡量的,但它們表明,確實存在無數種共同生活的方式。面對現在和未來的危險時刻,這些可能性變得越來越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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