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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海橋往事 | 舊江湖的準則,是定海橋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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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路明
編輯 | 林子堯
陳禾說,來就來,買香煙做啥。我說,老抽你的,不好意思。我拆開殼子,發一支給陳禾。陳禾抽了一口,眉頭一皺說,哪買的。我說,弄堂口煙紙店。陳禾站起來說,你坐會,我去去就來。
沒幾分鐘功夫,陳禾回來了,手里拿著一包沒拆封的硬中華。我說,怎么講的。講什么講,陳禾說,我走過去,香煙拍柜臺上。我說老板,幫幫忙好吧,欺負到我朋友頭上。老板一聲不響,乖乖換了煙。
定海橋位于滬東一隅,緊鄰黃浦江。這里曾經是工業基地,后來落魄了。老工人還在,工廠宿舍還在,因房租低廉,人口涌動,四方雜居。破敗混亂的表象之下,仍保留了一些舊時江湖的行事準則。陳禾說,這是定海橋的魂。

澎湃新聞·城市漫步 定海橋
定海橋人津津樂道兩件事,一是本地出了多少名人,二是有過多少案子。陳禾告訴我,他所居住的定海路四四九弄,出過一樁大案。主角姓沈,12歲拜師學武,學過太極拳、八卦掌、形意拳,六合門。68年,沈某去貴州插隊,自練輕功。三年后練成,飛檐走壁、登樓入室不在話下。沈某離開貴州,先后流竄至五十多個城市,作案118起,竊得財物80余萬、軍用手槍一把,自號“九段飛人”。江湖傳言,他十秒鐘能躍上四樓,徒手可攀爬二十層。74年,兩名香港籍國際刑警入住華江飯店,結果財物被盜,震動上海灘。“九段飛人”于次年捉拿歸案,一說被槍決,一說提審時飛身躍下十樓,當場斃命。
我說,還真有功夫啊,一直以為輕功這種,都是香港電影里騙人的。陳禾說,輕功不曉得,形意拳我是學過的。四四九弄里,有不少“杠棒工”、“打包工”,就是碼頭上的挑夫,吃力氣飯,手上有功夫。八十斤的石鎖,摜上去,單手接牢,靠的是軟硬勁。陳禾學形意,也叫“八大形”,師傅姓高,名家蔣興邦的徒弟,一個月收費十塊錢。尋一處廢棄工廠,每天下班后,幾個師兄弟一起,練兩個鐘頭,風雨無阻。發力時要大聲喊,“怒發沖冠”,“齒能斷金”。練了一年多,師傅搬家,就停掉了。
我讀中學時,上海灘尚武之風猶存。男生在走廊比試完拳腳,回教室繼續斗嘴。這個說,認得“長寧幫”的香主;那個說,表哥是“曹楊七匹狼”之一。普遍共識是,阿飛也分三六九等:靜安、盧灣、徐匯這種“上只角”出來的,腔調蠻好,實際不經打;厲害一點的,是真如、老南市、長寧三涇廟、閘北太陽山路;再往上,要數“三灣一弄”和虹鎮老街。至于定海橋,那是遙遠的傳說,昆侖派一樣的存在。“閘北流氓,虹口黑道,儕不如楊浦工人階級的拳頭硬。”之前采訪過一位法租界長大的“老克勒”,他問我,之后打算寫啥。我說,定海橋。老克勒意味深長地笑。我說,在你們眼里,定海橋大概就是個出流氓的地方吧。老克勒說,阿拉看來,楊浦全是出流氓的地方。
陳禾大笑。我們這個地方,怎么講呢,他點上一支煙,廟小神仙大,池淺王八多。年輕人要吃飯,要生存吧。爹媽都是工人,沒時間管,更談不上什么資源。去工廠么太苦,做生意要有本錢,個么就去馬路上蕩,去混。書沒好好讀,光有一身力氣,比啥人狠。蘇北人講義氣,一聽朋友碰到啥事體,全都過來幫忙,分分鐘拉出一支隊伍。打相打多,打出名氣來。流氓流氓,就是這么叫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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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氓有群眾基礎的,陳禾說,往大一點講,就是團結,有凝聚力。弄堂里,誰家過生日,或者裹粽子、包菜肉大餛飩,不用講,都會給左鄰右舍送上一碗。落雨天,衣服有人幫著收。碰到紅事白事,鄰居家借來桌椅碗筷,門前擺開五六桌。那些兄弟情誼,興許就是打小這么一碗碗面、一碗碗餛飩里端出來的。有一回,通北路來了三十幾號人,幾個小囡喊被打了,阿姨媽媽一聽,操著拖把和蘇北話沖出來。鐵門一關,乃么打死老虎。工人階級的教育,一是小偷小摸不允許,打打相打沒關系;二是有本事到外頭去打,不要洞里老虎——獨吃自家人。至于欺壓鄰里,占點小便宜,收幾鈿保護費,那是無賴、阿污卵,誰都看不起的。
街頭如戰場。幾次戰役下來,一些場面上勇猛、有號召力的人物浮出水面。拋開不法分子不談,所謂的流氓頭頭,也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能人:吃的開,不按常理出牌,懂得跟三教九流打交道。當然,打相打要結棍。陳禾說,流氓再大不要緊,關鍵要懂規矩,講道義。話擺出來,算一句話。小弟跟著你,要給小弟一碗飯吃。自己抽前門不要緊,發給小弟的,起板萬寶路。這點腔調沒有,就不要當流氓了。
平涼路上有家淮陽春飯店。老定海人說,淮陽春的菜,刀工精細,火候講究,尤其一道炒鱔糊,深得淮揚菜精髓。早市供應鍋貼和油條,夏天有八分錢一杯的生啤,生意興隆。門口一塊空地,是江湖地位的象征。對年輕人來說,誰能夠站在這里,等于“立住了”。
陸燕是七零后,小時候經常看見一幫人在淮陽春門口蕩法蕩法,過一陣子,換一幫人。有好看的女學生走過,阿妹阿妹窮叫。也就是叫叫。打群架是家常便飯,啤酒瓶底敲碎,袖口露出三角刮刀。一方輸了,拔腳狂奔,消失在盤根錯雜的弄堂里。
陸燕說,當時的價值觀是這樣的:男人沒有鈔票不要緊,關鍵是腔調要足,線條要硬朗,氣質要冷峻,嗓音要低沉有磁性,必要時刻能出手。她覺得,男人的模板,應該是《追捕》里的高倉健。
陸燕有個堂哥,高高瘦瘦,“賣相哈好”,出了名的能打。臂膀刺青,天天曬臺上練杠鈴。有一回,堂哥指著樓下,對陸燕說,你看那幫人,好像自由散漫,其實分工明確,有軍師,有后勤,有談判專家。尤其是,每伙流氓里都有一頭驢,平時沖鋒在前,過地雷陣的時候,你得把驢背在身上。這句話,陸燕印象深刻。
定海港路出了一個貴寶,家里七兄弟,個個膀大腰粗,號稱七大金剛,手底下指揮一百多號人,呼風喚雨,全楊浦有名。后來四四九弄放回來兩個人,一個叫寶才,一個叫紅根,都吃過重官司,天不怕地不怕。后面跟了一幫人,把貴寶的風頭蓋過去了。
但是這些人,看到我照樣客客氣氣,陳禾講,我不怕他們的。一個是我踢足球,練過拳頭,體格比較好;一個是他們也曉得我的為人。紅根手下有只癟三,有趟來我家里斗蟋蟀。來了四五個人,講好,一局五百塊。結果一記頭輸掉。逼樣臉色一變,講,這怎么算,立起來要走。我講,你走,你試試看。我講,你走到前面大弄堂,轉彎,看不到我人了,算你狠。逼樣走到一半,嚇了。我說,你走,我看著你走。逼樣不敢走。后來是中間人過來打圓場,摸出五百塊錢,了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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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才的姐姐跟陳禾的妹妹有矛盾,有次發生口角,叫兒子把陳禾的妹妹打了。陳禾聽說,沖到寶才家里。客廳站滿人,外弄堂的小癟三不認得陳禾,講,做啥做啥。陳禾說,四四九弄的事體,輪不到你說話。眾人逼近。陳禾冷笑說,這不是踢足球,不需要外援,我一個人可以處理。寶才站起來,說,這樣好吧,此地人多,給我兩天時間,我答復你。陳禾說,好,那我記著。事后妹妹問陳禾,不怕他們一起打你?陳禾說,真要打起來,人再多,不管的,我只盯牢一個打。準備斷三根肋旁骨,打到伊嚇,打到伊徹底服帖,為止。
過了兩天,陳禾在浴室碰見寶才。寶才肚子上搭一條浴巾,躺在沙發上休息。陳禾推推寶才。寶才睜眼一看,倒也蠻客氣,身邊香煙摸出來。陳禾說,香煙就不吃了。寶才給自己點上一根,慢悠悠說,我呢,有點名氣,楊浦就這么幾個市級模子,我算一個。給女人賠禮道歉,傳出去總歸不好聽。陳禾不響。寶才說,這樣子,我給你道個歉,你比我年長,我叫你聲大哥。回頭你再跟你妹妹講,你看行不行。
有人說,像寶才、紅根這種,不算最厲害的。四四九弄另有狠人,打起架不要命,沖鋒陷陣,舍生忘死,也大多不得善終。他們的赫赫威名,在一代代江湖少年中流傳。
阿森當年十八歲,在黃興路光學儀器廠當學徒。他喜歡踢球,喜歡交朋友,尤其喜歡交踢球好的朋友。新認識一個阿哥,上海工人隊下放國棉十七廠,腳下技術出神入化。阿哥講,下班后約了幾個兄弟聚餐,在我宿舍,你也來。
阿森想,不能空手來。上班間隙,他找了塊不銹鋼邊角料,用車床加工成一個水杯,給阿哥帶去。到的時候,聚餐已經開始了。房間里熱鬧,都是十七廠的年輕工人。桌上擺了午餐肉、紅腸、烤麩、苔條小黃魚、油炸花生米,熱水瓶里裝著零拷黃酒。窗邊有一臺無線電,咿咿呀呀地播放新聞。沒人在意聽。看見阿森,阿哥很客氣,招呼他坐下,倒了一碗黃酒。阿森喝了酒,跟大家講了會話,說自己有事,先走了。
半年后被人告發。
阿森被關在光學儀器廠六樓的倉庫,隔出一小間,一米五寬,進深三米,地上鋪一張草席,另放一張凳子、一只痰盂,要求每天寫檢查。阿森寫,自己去的晚,沒聽見阿哥說那句話,也不熟悉阿哥平時所為。被認為是狡辯。日復一日,寫了三十多天。突然收到家人來信,阿森明白,這是工作隊上門,反復動員的成果。信里寫,要相信政府,會寬大處理。信里寫,你爺爺聽說你的事,突然暈倒,送醫院搶救不及,已經去世。信里寫,家里亂作一團,再不交代問題,只好劃清界限。阿森讀到這里,血涌上來。從小到大,爺爺最疼他。憤怒達到極點,跌下去,血一點點變涼,人癱軟下來,攥緊的拳頭松開。第二天早晨,開門收痰盂時,阿森沖進過道,狂奔幾十米,跳下窗口。中途被塑料棚阻擋,緩沖落地,居然沒死成。滿身是血,多處粉碎性骨折。口袋里翻出遺書,一共兩行字:
對不起家里人
我喜歡吃赤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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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森被送往醫院。正值運動高潮,醫院不敢收治,簡單處理一下,讓阿森回家。家人借了一輛板車,拖回四四九弄。
陳禾來探望,見阿森全身上下沒一處石膏,斷胳膊用木板夾住,嘴里咬著綁帶,一口牙齒碎盡。第二天,居委會來人,警告陳禾,阿森屬于“內控”對象,不得探視,否則惹禍上身。陳禾說,操你媽的。
阿森養傷期間,家人天天買赤豆糕、赤豆粽子、赤豆棒冰。阿森說,從此再也不想碰赤豆。
同時期,國棉十九廠揪出一個張師傅,與同車間的“夜開花”軋姘頭。軋姘頭不稀奇,稀奇在于,“夜開花”的丈夫默認妻子外插花,甚至有傳聞,三人同床共寢。批斗會那天,男青年都跑來聽,新春茶話會都沒這么熱鬧。革命小將一聲怒喝,張某某,交代罪行!張師傅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講到關鍵地方,張師傅一句帶過。小將不樂意了,桌子一拍,聲色俱厲,張某某,老實一點,三個人……哪能睏的?
另一樁轟動事件,主角是一對夫妻。男人綽號大包頭,儀表端莊,穿的山青水綠,唯獨腳上,永遠踏一雙布鞋。女人叫桂英,長相秀氣,為人和善。兩人都是大學畢業,棉紡廠的技術員,沒有子女,各管各工資,各管各燒飯。用現在的話,叫開放式婚姻。誰帶人回家,就把鞋子擺在門外。后到家的人一看,哦,今晚不用回來了,另找地方過夜。有這個默契。后被鄰居舉報。批斗會上,桂英為自己辯解,我不是亂搞,我這個是病,不然身體不舒服。誰把我的病看好了,我就不亂搞了。一片哄笑聲。夫妻倆掛著破鞋,游街示眾。后雙雙送至青海勞改營,下落不明。
八十年代,定海路上開了一爿餛飩店,生意不錯。邊上是一家雜貨店,經營外煙、小飾品、一次性打火機,兼收外幣。餛飩店老板叫周正毅,雜貨店老板叫劉根山,后相繼成為上海灘首富。有一陣子,劉根山的奔馳600經常停在平涼路上。劉本人一身黑衣,手里拿著那部九萬塊的磚頭大哥大。
劉根山從小跟陳禾他們一起踢球,發跡后,邀請幾個老兄弟去公司參觀。陳禾看見劉根山,哈哈一笑,習慣性擼一把頭皮,小根三,混得不錯嘛。后來劉根山找了個機會,把陳禾拉一邊,遞上一根煙,笑嘻嘻說,回到定海路,頭皮隨便阿哥擼,此地嘛,畢竟手下眾多,阿哥把我點面子。陳禾抱歉。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時代變了。

澎湃新聞·市政廳 定海橋互助社
不少定海橋的居民目睹過抓捕現場。夜幕降臨,幾輛車停在平涼路上。事先得到線報,嫌犯不在家,串門至弄堂某朋友處。便衣悄無聲息,完成布控。等到深夜,嫌犯出門,感覺空氣不對,想翻墻逃走。便衣大吼一聲,不要跑!幾人形成合圍之勢。瓦片摔碎,木窗一扇扇推開,全弄堂的狗狂吠。手電筒光柱亂晃,嫌犯已被摁倒在地。
幾場“臺風”一刮,大佬要么關進白茅嶺,要么金盆洗手,偃旗息鼓。跟隨大佬吃香喝辣的一彪人馬,逐漸淪為癟三。“分挺不挺”取代“拳頭硬不硬”,成為新的通行法則。貴寶搬離定海港路,寶才做起生意,紅根死于吸毒。陸燕堂哥給領導開車,兼任保鏢,后查出咽喉癌,大概跟香煙老酒有關系,年紀輕輕去世了。
終于塵埃落定。談妥了動遷補償款,找到落腳的地方,家家忙著搬場。卡車進進出出,廢棄的家具扔了一地。有人撬下門牌,像帶走一段記憶。封門磚運進來,向縱深蔓延,灰色的蒙德里安。野貓注視著這一切,它們即將接管此地,成為短暫的主人。
冬至后的一天,水泥地上殘留著焚燒的痕跡。有個老頭用蘸水的毛筆在地上寫字:人生如夢瞬間百年,開心過好每一天。
2021年末,陸燕搬離老屋。院子里原有一口井,水極清冽,供一家人淘米炊茶,夏天鎮過啤酒和西瓜,后來加蓋房子時填平。臨走前,父親讓陸燕對著水井的位置磕三個頭。父親說,這叫背井離鄉。一百年多前,祖輩們就是這樣告別故土,來到定海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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