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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31°⑧|綿竹“斷腿鐵漢”:十年了,唯失獨這關過不去
【編者按】
汶川,北川,綿竹,都江堰......
穿越北緯31°的這些城鎮與村莊,2008年5月12日,承受了最為沉重的關注與哀傷。
十年生死兩茫茫。2018年3月下旬起,澎湃新聞沿著北緯31°那些觸動心弦的地名行走,尋訪一個個家庭的故事。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度盡劫波再回望,為不負逝者,更為不負生者。
今年4月4日,劉剛均第一次在清明節前后到汶川地震遇難者公墓為兒子掃墓,過去十年,他只去過四次。
劉剛均是四川德陽綿竹市天池鄉大天池村村民,他的獨子在5·12汶川特大地震中遇難,歿年20歲。他告訴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如果兒子還活著,(我)現在肯定當上爺爺了”。

綿竹市地處四川盆地西北部,背倚龍門山脈,距離成都59公里。汶川地震造成該市11117人遇難,37209人受傷,251人失蹤,是此次地震中極重災區之一。
劉剛均也是汶川地震的受害者。汶川地震中,他乘坐的大巴車被垮塌的山石壓埋,他在巨石下被壓一天多后,讓親戚用鋼釬、水果刀斬斷了自己的小腿,并指揮親屬為自己止血、包扎,最終獲救。作為頑強生存的典范,他曾當選北京奧運會奧運火炬手,參加火炬傳遞,鼓舞和感動了無數人。
和失去一條腿帶來的傷痛相比,喪子之痛來得更加猛烈:從那以后,每年除夕、中秋和5月12日,劉剛均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哪也不去。
劉剛均的妻子高永蘭也覺得痛,但兒子的墓碑總要有人打理。每次獨自一人去掃墓,她都覺得那是一種煎熬。
從被封“斷腿鐵漢”,到成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從回家開超市,再到現在的志愿者,劉剛均覺得“人生像在坐過山車”,他對現在的生活很知足,夫妻倆也沒有再要小孩。兩口子希望,就這樣互相陪伴著對方走完一生。

受助者變幫扶者
“你要是問以前的事情,就沒必要了。要是想知道我現在在干些啥子,我可以詳細跟你說。”
劉剛均留著小平頭,53歲的他頭發已花白,一口四川話語速很快。3月31日下午,在綿竹市漢旺鎮民福香山花園C區一間民房中,他抽著煙,說:“只有現在才是真的。”
這間面積約80平方米的民房,是綿竹市青紅社工服務中心(以下簡稱:青紅社工)租的辦公室,一年租金3300元。現在,這里是他工作和生活的重心。
青紅社工是紅十字基金會5·12震后重建公開招標項目,由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師生2009年6月召集十多名因災致殘的居民發起成立,最初叫“家庭生計互助小組”,旨在幫助更多的殘疾人朋友走出陰霾,靠自己的勞動吃飯。劉剛均就是青紅社工早期的幫扶對象。
還在安置板房里居住時,劉剛均一邊做康復訓練,一邊和兩位老鄉開起了小超市,并起名“夢想起飛”。劉剛均說,當時發現廣告牌上的“夢”字少了一點,但都沒人去添上。“我們三個都是肢體殘疾,少了一條腿,正合適。”
2010年,劉剛均和天池鄉的982戶老鄉搬進了位于漢旺鎮的天池宜苑安置小區,他繼續經營著自己的小超市。四年后,超市的生意逐漸慘淡,劉剛均索性關掉超市,全職投入到青紅社工的工作中,從一個受助者變為幫扶者。彼時,他已是青紅社工的常務副主任。

籌備助殘日活動
劉剛均認為自己算是心態調整得較好的,有些因地震失親、致殘的人至今未走出陰影。
“比如有人在路上聽到別人在談論某個話題,明明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他非要對號入座,后來還跟別人吵。”劉剛均告訴澎湃新聞,青紅社工有專家開展心理輔導或身體康復,他們建了個群,有問題可隨時向專家咨詢。
此外,青紅社工還發起成立綿竹青紅專業種植合作社、春燕手工作坊等,幫助受災家庭提高收入。
5月20日是今年的全國助殘日。從2月底開始,劉剛均就開始張羅趣味運動會的事情。

“我們設置了夾乒乓球、下棋等11個項目,打算邀請一百多個殘疾人朋友來參加。”劉剛均說,這幾天,他正在網上選活動紀念品,初步定為不到7元、印有“助殘日留念”字樣的茶杯。
當天,除了有專業演出團隊無償表演外,由劉剛均擔任組長的合唱小組也將登臺獻曲。這個合唱小組有18人,最大的66歲,最小的是個80后,都有肢體殘疾,平時排練的歌曲基本都是感恩、勵志類的,如《感恩的心》《隱形的翅膀》《歌唱祖國》。 “我們都是業余的,每個月練習1-3次,主要是抒發一下情感,我們的口號就是‘我唱歌、我快樂’。”
劉剛均說:“希望殘疾朋友們多多參加他們的活動,打開內心,朝前看。”
基本生活有保障
青紅社工的辦公室在二樓,劉剛均扶著欄桿走下來花了半分鐘。
劉剛均的右腿戴著假肢,除了動作遲緩點外,外人看不出他的身體有何缺陷。等了兩三分鐘,接他回家的三輪電動車停在單元樓門口,載上劉剛均后,車子向一公里外的天池宜苑小區駛去。

劉剛均的家在一樓,面積只有四十多個平方。進門往右手邊走是客廳,左手邊是臥室。劉剛均喜歡看新聞和斯諾克比賽,妻子高永蘭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她經常看的是抗戰題材的影視劇。
高永蘭閑暇時間和鄰居打打麻將,她也是青紅社工的志愿者。中心需要幫忙時,她就去搭把手。
“只要不生大病,基本的生活保障是沒問題的。”高永蘭說,他們有住的地方,有吃有穿,什么都不缺,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現在,高永蘭已經開始領取每個月800多元的養老保險,劉剛均在青紅社工也能領取數百元的志愿者補貼。此外,夫妻倆每個月可領到1300元的失獨家庭補助、300多元的低保。
自斷右腿求生
地震發生時,劉剛均正坐在從漢旺鎮開往天池鄉的班車上。地動山搖瞬間,車子開始失控,原本昏昏欲睡的劉剛均一下子來了精神,就在他站起來想問司機時,一塊巨石砸中車頂。
“車子的鋼架結構被打成麻花,(車廂)里面慘叫聲一片。我的右腿也絞在了里面,無法動彈。”劉剛均回憶,有幾撥路過的幸存者曾試圖將他救出,但發現石塊太重,不動用機械設備根本不行。從過路人口中,劉剛均得知是地震發生了,但他當時還沒意識到這場災難究竟有多嚴重。

劉剛均想著在家的妻子和在實習的兒子熬過了第一個夜晚。第二天一早,他托兩個回村的孩子帶話:如果家人平安,請他們來救他。
在被壓約30個小時后,劉剛均的妻子高永蘭和親戚出現在他面前。親屬們是聽了報信,背上礦燈,帶上鋼釬、鐵錘趕過去的,原本一個小時能到的路,他們走了五個多小時。
一路上,看到震后家鄉的慘狀,高永蘭一度不敢乘坐電梯,一進電梯她就感覺是地震,特別恐懼。
劉剛均心里明白,親屬們帶的這些工具根本無法將他救出。為了保命,他讓親戚用工具把他的腿截掉。后來,劉剛均被送到德陽的醫院接受治療。緊接著又被轉到重慶市大坪醫院,在被接連兩天下達病危通知書后,劉剛均挺了過來,也保住了左腿。
在當地媒體的報道下,劉剛均被稱為“斷腿鐵漢”、“當代關云長”。在重慶治療期間,他被選為北京奧運會火炬手。在地震發生一個月零四天后,劉剛均坐在輪椅上完成了50米的火炬傳遞。次日,他將自己的火炬拍賣,并把20.5萬元收入全部捐給災區。
用劉剛均的話來說,那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時刻。
“這些(高光)原本就不屬于我。”劉剛均說,他主動斷腿,那是為了自救,完全出于求生本能:“我這條腿又不是救別個(別人)沒的,跟那些(救災犧牲或致殘的)人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

失獨
劉剛均和妻子再次回到天池鄉已是2008年底,這也是夫妻倆震后首次返鄉。
村里的老房子早已無法居住,他們被安置在天池鄉板房區。生活繼續,但沒了兒子。
地震時,劉剛均的兒子劉明(化名)正在漢旺鎮上的東方汽輪機廠技工學校實習。漢旺鎮是整個綿竹市受災最為嚴重的鄉鎮之一。但在當時,信息阻斷,夫妻倆都不知道兒子的情況如何。
在外打麻將的高永蘭逃過一劫。得知丈夫的消息后,高永蘭就立即出發找丈夫,盡管心里牽掛著兒子,但丈夫也需要人看護。沒辦法,高永蘭只好委托親戚打聽兒子的下落。
幾天后,噩耗傳來,劉剛均還記得劉明的老師打來的那通電話:“老師說,人找到了,沒接著往下說。我就明白了。”
那是劉明實習的第三天,地震前一天,劉剛均還去學校給兒子送去一雙鞋。匆匆告別后,成了永別。
劉剛均說:“十年了,什么都走出來了,就是(喪子)這關沒過得了。”
夫妻倆沒看到兒子的遺體,也沒有兒子的遺物,只知道兒子被葬在鎮上的公墓。劉剛均只去過公墓四次:第一次是給兒子的墓碑選大理石;第二次把兒子的照片拿過去;第三次,是他路過公墓,“順便”買了束花去看看;第四次,是今年清明節前一天,他和妻子、朋友一起去給兒子掃墓。
高永蘭每年都堅持給兒子掃墓,基本上都是她一個人去上大半天,跟兒子說說家長里短。
回家后,高永蘭很少跟丈夫說掃墓的事。劉剛均知道妻子干什么去了,他很也少主動提及兒子的事。

家中沒有擺放兒子的照片。電視柜上僅有的兩張的照片,是劉剛均手持火炬與家人、醫護工作者的合影。
每年的除夕、中秋和兒子的忌日,劉剛均會整天待在家里,哪都不去。
夫妻倆也沒有再要孩子。
劉剛均告訴澎湃新聞,兩口子當時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如果要孩子,妻子就是高齡產婦,有風險,他不能拿妻子的生命作賭注。加上志愿者的心理輔導,侄兒侄女對夫婦倆也很好,劉剛均越來越覺得“子女只是借父母的身體來到這個世上,最終他們會有自己的生活,只有另一半才會陪你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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