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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啞嬸的一生
昨晚跟我媽視頻,她告訴我,啞嬸走了。
我心中一凜,啞嬸年紀不大啊。我媽說是不大,50出頭吧,比我還小好幾歲,說是糖尿病。
我又一驚:糖尿病不是絕癥,堅持吃藥是能控制住的吧。之前老家有好幾個老人都得了這種病,沒有誰因此早早去世的。我媽說,就是沒堅持吃藥,拖久了,引發了其他病,“她總忙著干活,老忘記吃藥,她家里人又大意得很。”
啞嬸是從山區嫁到我們這的。不知道她的啞,是天生缺陷,還是后天所致。從我記事時起,就有這么一個身影:矮而胖的身材,走路腳重重落地,咚咚響,伴著身體左右搖晃,一年四季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外套,肩膀處因為經常挑擔子,磨破了,常有一塊鮮艷補丁。
與這種襤褸形象形成對比的是,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遇到人,嘴角會綻放出大大的笑容。這種笑如此純真,沒有任何諂媚或虛偽,因為她更愛對著小孩笑。在放學路上,在田間地頭,我無數次迎頭碰上啞嬸的這種笑容。
她也喜歡幫助孩子。有時候,我洗完全家五口人的衣服,力氣不夠,拎不動木桶爬上高高的塘壩,她會來幫一把;放牛時,牛偷吃人家的莊稼,我拉不動繩索,急得跳腳,啞嬸會不動聲色地上前搭把手。我回以感激眼神時,她靦腆地笑著走了。同村小孩里,很多人都受過她的恩惠。
她的笑容和熱心腸,讓我覺得,她與不聾不啞的人不僅沒差別,而且更善良。
在我們農村,去山區討老婆,還找個殘疾人,多數是家境貧寒,個人又有些不足的男子。啞嬸的老公就是這種,人不算壞,但好逸惡勞,喜歡享受,不關心別人。家務活自然是不干的,要出力氣的田里活,他也是能推脫就推脫,能糊弄就糊弄。于是,家里地里,別的女人干的和不干的活,啞嬸都要干。
神奇的是,在無窮無盡的勞動包圍中,啞嬸有種獨特的勞動觀,她不能容忍干活潦草,無論是洗衣服、腌咸菜,還是種水稻、棉花,她的“成品”總是上等。這種嚴格的自我要求,降低了她干活的效率,加重了她的累與苦。
婆婆和老公對啞嬸算不上苛待,多數時候,是在漠不關心、不咸不淡的嫌棄和如外人般的調侃中,來回切換。鄰居間一直傳說啞嬸常年從水缸里舀冷水喝,天寒地凍也不例外。有人好奇,是不是不會說話的人,其他感覺也比較遲鈍?但我認同我媽的說法,“要不是累得渴得沒辦法,要是回到家有口熱水喝,誰會大冷天喝涼水?”
啞嬸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孩子,大概是她人生中僅有的光亮,也是唯一的盼頭。如野草般頑強長大后,三個孩子都遺傳了母親的勤勞,能吃苦。尤其是大兒子,早早外出學藝,成了一名出色的泥瓦匠,十幾歲跟隨打工大軍北上南下,幾年功夫,還清了債,還讓家里破舊的土磚瓦房變成了二層樓房。
但子女爭氣帶來的榮耀感,僅存在于啞嬸的心里。孩子們大了,長期在外面打工,在漫長的時光里,陪伴她的,是死水一般的生活和孤寂。
農村婦女劉小樣,曾發出過走出農村去看外面的世界、追求知識和精神世界富足的吶喊,一句“我情愿痛苦,不愿麻木”讓很多人感到靈魂的震撼。啞嬸連表達能力都沒有,但人類的悲歡總有相通之處,她大概也有某個時刻,渴望走出這片困住自己幾十年的小小天地,只為自己活一回吧。
幾年前的春節,我去舅舅家拜年,路過啞嬸家,看到她在曬被子。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她了,她老了很多,頭發花白了,背駝了,動作更遲緩了,大眼睛渾濁了。唯有那咧嘴一笑,還是熟悉的模樣。
現在,三個子女都已成家,啞嬸剛邁入可以清閑點的晚年,生命卻戛然而止。
這就是一個農村女人短暫的一生。她默默地來,默默地走,一生不曾做過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沒有過啥高光時刻,甚至很少得到家人的溫暖,卻也在拼盡全力活著,努力向世界釋放盡可能多的善意。
作家李國文寫過一段話:“據說,人就是這樣的:在一生中,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來,給愛你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終結的時刻來臨,喪鐘在敲響,你會牽掛你的每一片心,而不愿離開塵世。”
我想象不出,啞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會想些什么,牽掛些什么。私心希望,除了自己的孩子,她也能接收到,我這個別人家孩子真切的感激和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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