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假招投標、工程轉包和施工轉包、監理作假、驗收走過場……

3月9日，隨著湖南省湘西州中級人民法院對花垣縣水利局原局長石國興貪污受賄案的二審判決，一起典型的“雁過拔毛”式腐敗窩案的案情慢慢地浮出了水面。

在國家級貧困縣花垣縣的一項坡耕地水土流失綜合治理工程中，從招投標到項目驗收，竟遭遇層層盤剝，高達68%的項目資金落入到了單位小金庫和個人腰包。

在黨中央、國務院多位領導作出批示下，湖南省相關部門迅速查清了該項目實施過程中存在的嚴重違紀違法問題，省、州、縣多個層級的干部涉案其中，50余人被嚴厲問責。

而這起千萬元涉農項目款遭蠶食的背后，凸顯的是官商“勾肩搭背”利益鏈。

在中央精準扶貧政策大力推進的今天，如何確保涉農資金的安全，成了當務之急。

七家公司收費圍標工程

地處湖南省西部的花垣縣，隸屬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是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花垣縣境內礦產資源豐富，其中錳礦儲量居全省第一、全國第二，鉛鋅礦儲量居全省第二、全國第三，有“東方錳都”“有色金屬之鄉”美譽。

但多年來因受錳鋅資源過度開采、公路及城鎮化建設中地表植被破壞以及自然條件等因素影響，該縣水土流失現象非常嚴重。

花垣縣國土總面積為1108.7平方公里，其中水土流失面積達560多公頃，占全縣總面積的51.1%。為了治理水土流失，從2010年開始，花垣縣便開始實施水土流失治理項目。

2013年5月，花垣縣道二鄉“朱朝”坡耕地水土流失綜合治理項目(以下簡稱：“朱朝”項目)開始立項，這是一個近4500畝工程量的一個水土流失綜合治理工程。后經上級部門審批，這項工程由中央財政投資1000萬元。

而花垣縣水利局水土保持局(以下簡稱花垣縣水保局)正是“朱朝”項目的業主單位，該局成立于2010年10月26日，系花垣縣水利局下設的副科級二級機構。花垣縣水利局對花垣縣水保局立項工程的招投標、實施、竣工驗收具有監督、管理的職責。

2013年7月18日，花垣縣人民政府任命時任花垣縣水利局局長石國興作為“朱朝”項目工程實施的領導成員之一，同時兼任該項目工程的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

眾所知周，一項建設工程從招投標，到項目驗收，有著嚴格的程序和規定。那么，花垣縣相關部門人員又是通過何種途徑，“內部操作”這上千萬元資金的涉農工程呢？

一個技術含量并不算高的土地治理項目，中央撥付資金就達千萬元，這對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就在該項目立項審批通過之后，一些當地商人開始打起了承包這個項目的主意，石國興則成了商人們“公關”的對象。

2013年5月的一天，花垣縣委辦副主任龍某在一次飯局中向石國興引薦了商人胡海濤，并介紹胡海濤系花垣縣某位領導的親戚，他建議石國興就水利局的工程承包上給予胡海濤優先考慮。同時胡海濤也向石國興表達了其本人想在花垣縣承接水利工程的想法。

為了討好縣里領導，謀求之后的仕途發展，石國興便決定將“朱朝”項目交予胡海濤承攬，同時考慮到該項目系花垣縣水保局的項目，石國興又將胡海濤引薦給花垣縣水保局時任局長龍勝忠，并要求龍勝忠將“朱朝”項目交給胡海濤做，龍勝忠聽后表示同意。

就在“朱朝”項目招投標報名之前，石國興才知道胡海濤并沒有任何資質，他只不過是典型的“提籃子”之人。

為了幫助胡海濤順利中標，石國興建議胡海濤花錢掛靠有資質的公司。之后，胡海濤在他人的介紹下，找到長沙商人樊某某，雙方就如何對該項目進行圍標及所需運作費用等事宜達成協議：由胡海濤在投標前給樊某某交來30萬元的費用。爾后，由樊某某出面借用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等7家符合投標資質的單位對“朱朝”項目進行圍標。參加圍標的單位，每家可以得到樊某某支付的2.5萬元到3萬元不等的報名費。

2013年12月13日，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以總價1000.5萬余元中標“朱朝”項目，并于2013年12月16日與花垣縣水保局簽訂了施工合同。

一個上千萬元的涉農項目，就這樣在官商的“內部操作”之下，順利地由胡海濤掛靠的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中標”了。

68%資金遭遇層層盤剝

就在胡海濤掛靠的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順利“中標”后，作為業主單位負責人的龍勝忠開始眼紅了，他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

在他看來，只有將這個工程完全弄到自己手里，才能最大限度地獲取利益。

為了將工程弄到手，龍勝忠多次找到胡海濤，愿意支付210萬元的轉讓費，請胡海濤將“朱朝”項目轉讓。看到唾手可得的巨額“轉讓費”，胡海濤立即答應了。

龍勝忠等人得到“朱朝”項目后，便安排一個名叫舒大國的人，具體組織人員和聯系機械設備進場施工并對具體施工負責，安排王佩榮負責工程外圍的協調工作，安排麻文安負責工程資料的編制，同時安排石遠榮隨同胡海濤去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銜接工程撥款等事宜。

一段時間后，石遠榮帶回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的項目部公章及任命“五大員”資料交予舒大國。另外，因需要監理單位對“朱朝”項目的施工進行監督，龍勝忠便在湘西州水利局水保科相關領導的推薦下，于2013年12月15日與常德沅澧工程管理公司簽訂監理合同。

其實，在該項目具體施工過程中，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并沒有派員對施工現場進行管理，項目經理易裕勝的一切簽字均由舒大國代簽。同時監理公司也怠于監理，未發揮監理作用。

法治周末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朱朝”項目總施工面積為4545畝，但該項目在實際施工量大概有1000多畝時，項目部便申請竣工驗收。為了順利通過驗收，龍勝忠安排他人編制虛假的施工資料和竣工資料等，同時王佩榮在不應由其簽字的工程審核撥款資料表中的“紀檢意見”欄上簽字，在明知備檢的工程質量評定表、工程竣工移交證書、工程驗收簽證、工程計量等資料不真實的情況下，仍在其上簽字確認。

在龍勝忠等人的精心安排下，驗收人員按照既定做得比較好的地點或路線進行現場目測驗收，同時通過聽匯報、看視頻、查閱資料等方式進行驗收。最后，“朱朝”項目順利通過了項目單位法人于2014年7月15日組織的驗收和2014年8月3日至4日湖南省水利廳組織的驗收，工程質量還被認定為“良好”。

該項工程從施工到竣工驗收“合格”后，共分三期撥付工程款實際到賬總計900多萬元，且從第一期撥款之后便逐步向胡海濤支付剩余轉讓費的款項。其余款項部分被私分，部分用于開支。

案發后，經湖南省天平司法鑒定所鑒定：該項工程實際完成施工面積為1008.24畝，應付工程款327.2968萬元，已付工程款1005.29萬元，多支付工程款677.9932萬元。龍勝忠將套取的161萬元資金存入本單位小金庫，剩余的516余萬元存入一個名叫舒桂潤的個人賬戶，由龍勝忠、舒大國占有并自由支配。也就是說，這個上千萬元的涉農項目，有多達68%的項目資金被層層盤剝了。

審計剝下“好工程”的畫皮

“新栽的柑橘樹長勢旺盛，生機盎然；連片種植的蔬菜滿眼翠綠，郁郁蔥蔥；山腳下的河流清澈見底……”

當地媒體曾如此描述花垣縣農村耕地水土流失治理后的新景象，花垣縣水保局還憑借這些水土流失治理的“政績”，先后收獲了“湖南省水土保持監督管理示范單位”及“湖南省水土保持監督管理示范崗”兩個榮譽稱號。

但審計署長沙特派辦的一次審計，很快就將花垣縣水保局弄虛作假的“政績工程”，打回了原形。

2015年，審計署長沙特派辦對湖南省農林水財政資金開展專項審計。在對所有項目進行綜合分析后，審計人員將目光鎖定在了花垣縣的“朱朝”項目上。

審計人員發現，當地有關部門所提供的資料顯得比較完整，省、州、縣各級部門也都驗收通過了，但是通過對資料進行分析，發現該項目實際完成投資額與申報的投資額雖然比較接近，實際完成工程量卻遠遠小于計劃工程量。既然項目未實施，那么項目資金的去向呢？

審計人員追查發現，花垣縣水保局私設了小金庫，資金多達200多萬元，其中100多萬元的收入正是來自于該項目資金。

在進一步審計過程中，龍勝忠找來具體實施項目的幾個村民包工頭訂立攻守同盟，要他們拒不承認這個項目弄虛作假的事實。

但審計組根據已經掌握的大量線索，將其各個擊破。最后，在充分的證據面前，龍勝忠只好承認了弄虛作假騙取財政資金的事實。

后經審計查實，該項目申領中央財政資金1000萬元，其中600多萬元涉嫌被騙取；規劃治理水土流失面積303公頃，實際完成不到三分之一。

審計署將發現的問題上報，黨中央、國務院多位領導同志作出批示，隨后，湖南省紀委迅速牽頭成立聯合調查組，由此，一樁蠶食中央涉農項目款的腐敗窩案案發。

為了查實花垣縣相關部門和人員違法違紀的情況，湖南紀檢監察部門成立了“‘303’專案組”專門調查此案，已調任花垣縣國土資源局局長的石國興、花垣縣水保局局長龍勝忠、花垣縣水利局財務股長麻建國先后被查。

據法院審理查明，2013年至2015年期間，胡海濤為了感謝石國興在花垣縣“朱朝”項目中給予的幫助，先后5次送給石國興現金45萬元，石國興均全部收下。同時，石國興還被查明有其他受賄和貪污行為。

2018年3月9日，石國興因犯受賄罪、貪污罪，被湘西州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處有期徒刑8年，并處罰金人民幣80萬元。

此前，龍勝忠因犯貪污罪、行賄罪、濫用職權罪，被湘西州中級人民法院二審判處有期徒刑11年6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50萬元。

新華社此前披露的消息稱，“朱朝”項目資金遭遇到了六層盤剝，高達68%的項目資金落入到了個人腰包，省、州、縣多個層級的干部涉案其中，50余人被嚴厲問責。

法治周末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此案的查處在湖南湘西引起了極大的震動。2016年5月27日，湘西州反腐敗領導小組以湖南省“303”專案為典型案例在花垣縣召開“雁過拔毛”式腐敗問題專項整治警示教育大會。

“該案是一起民生項目建設領域典型的‘雁過拔毛’式腐敗案例，‘雁過拔毛’之狠令人發指；徇私舞弊，瀆職失職與貪賄并存，涉案人員之眾、違紀違法之深令人震驚。”湘西州紀委相關負責人在會上痛斥了這種“雁過拔毛”式的腐敗行為。

——法治周末追問——

涉農資金何以成了“搖錢樹”

在國家級貧困縣湖南省花垣縣一項坡耕地水土流失綜合治理工程中，從招投標到項目驗收，竟遭遇層層盤剝，高達68%的項目資金落入到了單位小金庫和個人腰包。隨著花垣縣水利局原局長石國興、花垣縣水利局水土保持局原局長龍勝忠等涉案政府官員紛紛被定罪量刑，這起發生在湘西貧困地區的官商勾結案件，其蠶食涉農資金的情況已初步明晰。但此案帶來的諸多問題，卻也值得追問。

為什么一些建設單位敢如此膽大妄為地對項目進行“收費圍標”？他們圍標項目的違法成本是否太低？作為掛靠單位的懷化市水利水電工程總隊“出賣資質”以及監理單位常德沅澧工程管理公司怠于監理的行為，是否應該受到更加嚴厲的追責？為什么湖南省水利廳組織的項目驗收流于形式？

法治周末記者在調查此案時還發現，一些涉農資金由于監管乏力，往往成了一些貪腐官員的“搖錢樹”，而商人和貪腐官員也是“勾肩搭背”，對一些“套錢”要求也是有求必應。

以石國興貪腐案為例，2012年3月，正值花垣縣委、縣政府領導換屆之時，為了謀求一個更好的職位，時任花垣縣水利局局長的石國興想贈送給領導一臺好相機，而他購買相機的經費又瞄上了水利局的公款。

之后，石國興將購買相機的想法告訴了花垣縣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揮部辦公室主任楊某，并指示楊某通過防汛抗旱項目來套取資金。不久，楊某找到中南勘測設計院有限公司市場開發室主任王某協商此事，因為中南勘測設計院有限公司為花垣縣水利局實施山洪災害防治非工程措施建設項目，對于楊某提出以虛構基建項目合同及虛開發票的方式套取資金的這種想法，這家公司也是“有求必應”。

2012年4月10日，石國興、楊某安排花垣縣浩宇水利水電工程隊負責人吳某某與中南勘測設計院簽訂了一份虛擬的“花垣縣山洪災害防治非工程措施建設檢測站土建、機房裝修及會商室環境改造工程”施工合同，合同總價款為37.52萬元。

2012年7月11日，中南勘測設計院收到該工程款后便向浩宇水利水電工程隊的工行賬戶轉賬37.52萬元。2012年7月16日，吳某某在扣除該工程款的發票稅款后將結余的35.52萬元現金交給了石國興。之后，石國興安排人到北京購買了相機。

同樣是在湘西州，同樣是涉農資金，其遭遇蠶食的情形令人擔憂。

近年來，湘西的一些農村都裝上了太陽能路燈，但當地村民發現，這些價格虛高的路燈使用不久就出現了質量問題。

今年1月，湘西州在州縣兩級監察委成立后，首次專項治理行動就指向了“路燈不亮”問題，這一行動也被稱為“光明行動”。

專項督查組堅持由表及里、由事到人，經過反復查閱施工合同、審計資料、財務賬簿、工程付款憑證等，查實處理了一批黨員干部的違紀違法行為。

吉首市某局副局長因利用職權插手太陽能路燈建設項目，收受工程承包商紅包禮金，目前已被立案審查；1月12日，花垣縣一基層干部主動向督查組坦白，在負責當地農村太陽能路燈項目時收了“回扣”。花垣縣能源辦4名干部因私分能源項目“回扣”資金110萬元被查處；保靖縣一“包工頭”通過違規轉包獲利近11萬元，被收繳違規獲利資金，相關人員被嚴肅問責。

據統計，“光明行動”開展以來，全州已立案查處公職人員10人、工程承包商10人，追繳涉案資金350余萬元。其中，包含1名正處級干部、2名副處級干部、5名科級干部在內的15名涉案人員投案自首。

在中央精準扶貧政策大力推進的今天，如何確保涉農資金的安全，成了當務之急。

有法律界人士建議，應對現行各項涉農扶貧項目資金使用管理制度進行系統性梳理，修訂完善措施辦法，把涉農扶貧項目管理與監督的所有行為都納入法律法規管控的框架之內，以確保資金使用的規范性、安全性和有效性。

（原題為《真相|湖南千萬涉農項目款被盤剝68％ 當地紀委怒斥“拔毛之狠令人發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