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密

1652年9月7日（農歷八月五日）下午，一個人驚慌失措地從赤嵌的甲螺村中竄出，在確認無人發覺后，他朝南一路狂奔，一直到數十里外的大員（今臺南安平）時，還不時回頭張望。這個慌張的人顯然沒有注意到腳下的水坑，一跤摔進了街邊的坑中，瞬時渾身沾滿了泥巴，未及拍去污泥，他就消失在人群之中。街面上的人都在興高采烈地準備兩周后的中秋節，斜陽下無人注意這個渾身是泥的人跑向何處。

天黑前這個怪異的人終于跑到了大員城下，在與城門外的荷蘭守衛耳語幾句后，城門被打開一條細縫，他像一溜煙一樣，從細縫中消失。這個怪異的人進城后，城中就隱約地傳出一些驚呼聲，不久，這個渾身是泥的人又駕馬而出，消失在夜色之中。正當城內擾攘漸歸平靜之時，他又領著另外6人回到城中，大員原本祥和的節日景象，被這急急忙忙趕來的7個人瞬時打破。

17世紀荷蘭人銅版畫中的大員城（熱蘭遮城）

這個渾身是泥的人叫郭苞，是一個村落頭人。他從赤嵌附近的甲螺村趕來，并聯合大員城外另外6個村落長老告知荷蘭人，甲螺村的郭懷一準備在中秋起事，推翻荷蘭人的統治。雖說自荷蘭人在臺建立殖民地以來，曾多次應對漢人及先住民的動亂，具備豐富的鎮壓經驗，但當時城下的漢人都忙著準備中秋節，一派祥和的節日景象讓荷蘭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感到十分錯愕，且荷蘭人聽聞郭懷一籌謀的起義聲勢浩大，而駐臺荷軍分駐北臺地區和臺南地區，大員附近的兵力并不足以鎮壓起義，一時間竟手足無措。但荷蘭人長官費爾勃格冷靜下來，派出5人小隊前往赤嵌勘察以獲得更多的情報。

荷蘭人在臺灣

荷蘭在16世紀60年代進行資產階級革命后國力漸強，在新航路開辟的背景下，荷蘭也加入對東方市場的競爭當中。1602年荷蘭組建東印度公司，隨即派艦隊進攻澳門，卻被葡人擊敗。而后又占據福建外海的澎湖，期望對華通商，但隨即被明朝將領沈有容率領的軍隊所驅逐。1624年荷蘭人再度返回澎湖，但又為明軍擊敗，隨后荷蘭人在海盜李旦等人的勸誡下，轉而竊據臺灣大員（今臺南地區）作為其貿易基地，在此開始了近40年的殖民統治。

荷蘭東印度公司阿姆斯特丹會所旗幟

荷蘭人為了發展對華貿易，對臺灣的殖民地進行了大量投資，并從中獲得巨大的貿易利潤。但由于臺灣以往缺乏開發，先住民生產能力較低，無法為荷蘭人提供足夠的生活物資，荷蘭人需要大費周折地從中國大陸購買食糧，或從遙遠的巴達維亞（今印尼雅加達）補給物資。隨后荷蘭人發現，早已在臺定居的中國商人和漁民，吃苦耐勞且適應當地環境，適合對臺灣進行開發。于是自1630年代開始，東印度公司決定從中國東南沿海招攬更多的中國移民，以荷蘭人所收的人頭稅推算，到了1660年代，已有35000余名中國移民在臺灣進行開墾。

荷蘭人除了從中國移民手中取得生活物資外，從1640年開始對在臺的中國移民征收人頭稅，這種人頭稅對于中國移民來說過于沉重，中國移民曾多次抗爭，但都為荷蘭人所鎮壓。到了1650年代，中國移民的人頭稅竟占荷蘭殖民者在當地收入的一半，這后來成為郭懷一起義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荷蘭人一直以來都期望能在對華貿易中獲得穩定的利潤。1644年，愈演愈烈的農民起義讓明帝國應聲倒下，隨后入關的清軍如摧枯拉朽一般橫掃中國大地。受此影響，絲綢和瓷器的出貨大量減少，從大陸出發的貨船越來越不準時。雖然大批人口為了躲避戰爭瘋狂涌向臺灣，促進了臺灣的農業開發，但一個荷蘭人的新對手卻在明清戰爭中漸漸崛起。

荷蘭海牙國家檔案館藏1640年繪《澎湖島及臺灣海島圖》

荷蘭人的對手

明末壟斷東亞海面貿易的鄭氏集團首領鄭芝龍在與清廷的談判中被擄，叱咤東亞海面的鄭氏海盜（海商）集團也隨之瞬時瓦解。一時間，失序的東亞洋面又重新翻滾起搶奪貿易利潤的波濤。但鄭芝龍之子鄭成功并未隨父投降，而是轉而收攏四散的鄭氏部屬，以廈門為基地展開抗清活動。

國立臺灣博物館收藏的《鄭成功畫像》（絹本）

鄭成功僅僅憑借廈門島彈丸之地，顯然不足以供養其龐大的抗清隊伍。出身海盜（海商）世家的鄭成功，此時重操海貿舊業，依靠旗下龐大的船隊擊敗海面上的其他競爭對手，重新壟斷東亞洋面的海上貿易。

鄭芝龍被擄，讓荷蘭人重新看到了壟斷對華貿易的機會，不料鄭成功又成為其新的對手。曾在料羅灣海戰中被鄭芝龍擊敗的荷蘭人對鄭氏船隊心有余悸，他們并不想與鄭氏再次發生戰爭，只期望能夠維持原本鄭芝龍主導的貿易模式，即鄭芝龍將所有對荷貿易的商品集中運往臺灣大員，而荷蘭人不準前往中國大陸進行貿易。雖說中荷貿易為鄭氏集團掌控，但對于荷蘭人來說，只要能夠穩定得到貿易利潤，倒也無妨。

鄭成功統合四散的鄭氏集團后，廣泛開展對外貿易。據《熱蘭遮城日志》、《荷蘭長崎商館日記》等文獻記載，鄭氏船隊自大陸出發，目的地遍及日本、朝鮮、琉球、東南亞諸國，經營范圍極廣。鄭成功期望能從廣泛的海貿中獲取更多的利潤，以支付其在對清斗爭中的巨額戰爭費用。但是這些貿易線路都與荷蘭人的商路重合，隨著鄭荷貿易競爭日益激烈，為了奪取貿易利潤，鄭成功開始偶爾暫停對大員的供貨，隨后更是搶掠前往大員的商船，或派人潛入臺灣煽動當地居民反抗荷蘭人的統治。

面對這樣的困局，荷蘭人也曾嘗試接觸清廷。據清廣東巡撫李棲鳳的一份揭帖記述，荷蘭人曾謀求與在粵的尚可喜和耿繼茂兩位藩王接觸，但尚耿二人僅視荷蘭為朝貢藩邦，并未滿足其自由通商的愿望。這一切都讓荷蘭人異常頭疼，荷蘭人既無力擊敗鄭成功的船隊，也無法清除鄭成功在臺灣居民中的影響，更無法從鄭成功以外的地方獲得中國商品。

17世紀荷蘭人銅版畫中的兩位在粵藩王

走投無路的荷蘭人，只能加強對臺的統治，當地居民稍有異動即遭荷人鎮壓，海貿利潤的減少更讓荷蘭人加重對中國移民的壓榨。據荷蘭海牙國立檔案館中的殖民地檔案記載，1650年荷蘭人提高人頭稅率一倍，這讓貧困的中國移民怨聲載道。1651年臺灣的甘蔗減產，讓許多從事糖業的農民失業，再加上該年稻米失收，米價上漲，民眾的生活愈加困苦。鄭成功派往臺灣的人員又四處宣揚，鄭氏將趕走荷蘭人，建立屬于中國人的政權。只要臺灣人民發動起義，國姓爺就會率大軍來援。福建社科院研究員楊彥杰就認為，以上幾點因素在綜合作用之下，促生了上文提到的郭懷一起事。

從赤嵌到歐汪

從大員在該年12月送呈巴達維亞的東印度事務報告中，可以看到更多關于郭懷一起義的細節。在費爾勃格的派遣下，從大員出發的5人小隊于當日夜晚抵達赤嵌城外，發現赤嵌的荷蘭人對郭懷一之事毫無察覺，這個小隊馬不停蹄趕到甲螺村后發現，夜色中的甲螺村遍布星星點點的火把，在郭懷一的組織下，起義軍手持削尖的竹竿、鋤頭、鐮刀、船槳已在村外集結，郭苞告密的消息顯然已被郭懷一得知，起事的日期也已提前。

被火把照亮的夜晚，荷蘭人的行蹤顯得特別醒目，起義軍隨即發現了這組探子，并發起對他們的進攻。這組人還未及進一步探查，就在慌亂中跨上馬背連夜逃回大員。得到消息的大員城，登時人心惶惶，住在城下的荷蘭人都驚惶地搬入城中躲避。

臺灣省臺南熱蘭遮城博物館的熱蘭遮城復原模型

天亮時，從赤嵌傳來令人驚恐的消息。郭懷一在拂曉發動了對赤嵌的進攻，起義軍手握武器，高喊著“打死荷蘭狗”的口號，向赤嵌進軍。起義軍在抵達赤嵌后，擒殺了8個猝不及防的荷蘭人，其余的荷蘭人則驚慌失措的逃往公司馬廄躲避。接獲消息的費爾勃格，馬上派遣荷軍上尉夏佛萊率領160名火槍手前往赤嵌支援。

到達赤嵌的援軍，在赤嵌城外見到超過4000人的起義軍正在圍困馬廄，這些缺乏武器和組織的農民意圖阻止援軍接近赤嵌，但是荷軍的火力與戰術水平顯然遠勝起事的農民。突破郭懷一防線的荷軍，隨即進入赤嵌，救出被困于馬廄的荷蘭人。援軍在城中稍作整頓，即向圍攻赤嵌的起義軍發起反攻。伴隨荷軍的聲聲槍響，起義軍如潮水般向東退去，荷軍隨即回撤固守。

此時大員城內的荷蘭人進一步召集更多的援軍，除荷籍士兵外，荷蘭人又以每殺掉一個起義軍給一塊棉布的獎勵，誘惑了千余名先住民加入鎮壓的隊伍，隨即一支近2000人且裝備精良的援軍，在荷軍軍官的組織下前往赤嵌。在進軍的兩天時間里，就有500名中國人被援軍擒殺，到達赤嵌的援軍發現大群的起義軍聚集在一個叫歐汪的區域。

歐汪所在區域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且在歐汪有不易切斷的水源，起義軍早前就謀劃在此長期駐守，事先屯貯了大量物資。荷軍幾次試圖接近歐汪都未能成功，荷蘭人幾經搜尋發現山后有一條無人把守的小路，可從后方突入起義軍的防守區域，隨即派先住民緣山而進?？赡艹鲇趯ζ鹆x軍的同情，先住民不愿前往，荷蘭人只得組織荷蘭士兵從這條路摸進歐汪，不料在進軍途中就被起義軍發現，起義軍發瘋似的沖向荷蘭人，企圖將荷軍擊退，起先這些農民面對荷軍的火槍毫無畏懼，但在荷軍四輪火槍連擊過后，越來越多起義軍倒下，起義軍開始退卻，在荷蘭人的追擊下，起義軍的退卻逐漸變為潰敗。

荷蘭人在進入歐汪后，對起義軍展開屠殺，無力抵抗荷軍的郭懷一等人在丟下2000余具尸體后逃出歐汪。勝利的荷蘭人此時率軍返回赤嵌，并派出受其蠱惑的先住民四處搜捕逃逸的起義軍。

數天后，逃亡路上的郭懷一為新港社先住民所射殺，另外6名同行的起義領導人被捕。6人隨即被帶回大員審判，到了9月19日，荷蘭人宣布騷亂被平定。整個過程中有3000-4000名中國人被殺，而荷方則死傷數十人左右。

尾聲

從巴達維亞收到的報告中可以看到，被捕的一干等人在到達大員后被嚴刑拷打，隨后費爾勃格親自審問了這些人。據招供的人說，他們由于無法承受荷蘭人的高額稅負，便煽動村莊中的農民說，只要起義成功就可以趕走荷蘭人，將人頭稅取消。在原本的計劃中，中秋節當天國姓爺將會率領3000艘帆船與30000名士兵在打狗港登陸，以援助郭氏等人的起事，但由于內部有人泄密只能匆忙的提前起義。

荷蘭人本就懼怕鄭成功從他們手中收回臺灣，此時聽聞這次騷亂還有鄭成功的影子，就更加恐慌。雖然大員當局，認為此時鄭成功深陷對清戰爭當中，無暇顧及臺灣，但還是尤為忌憚其在臺灣的陰魂不散。對此荷蘭人展開一系列的善后措施：

一是將捕獲的起義領導人一一殺害，同時再命先住民繼續捕殺涉嫌騷亂的移民，據荷蘭人官方檔案顯示，先住民在荷蘭人的勸誘下，在這次事件中殺了2600余名移民。

二是荷蘭人自此對中國人更加警惕，一反以往支持中國移民來臺的策略，減緩招募中國人來臺。同時也強在臺灣的軍備，除了增加兵力外，荷蘭人在赤嵌新建了普羅民遮城來加強防守。

三是取消了對中國婦女的人頭稅，以安撫被屠戮的中國移民。但實際上當時臺灣人口組成中，女性只占極少的部分，所以說這一減稅措施對中國移民的影響甚小。

縱觀整個事件可以發現，郭懷一的起義毫無成功可能，除了在進軍赤嵌時，起義軍殺死幾個無路可逃的荷蘭人外，整個事件中荷蘭人都全面掌控著局勢的發展。究其原因，首先郭懷一等人缺乏軍事經驗，無法有效組織戰斗，退卻也每每變為潰退，準備在歐汪固守又未在山后小路布防，導致身后被襲。其次，起義軍內成分復雜，又無戰爭經驗，且武器簡陋，在組織嚴密的荷蘭軍隊面前，起義軍毫無抵抗能力。再次，被捕的起義領導人在招供時說，郭懷一曾說起義已取得先住民的支持，先住民將會在起事中幫助他，而事實恰恰相反，先住民也站到了荷蘭一邊。最后，在各種中文史料中，都沒有起義軍最為看重的鄭氏集團參與此次起義的證據。缺乏有力后援應是此次起義無法成功的最重要原因。

雖然郭懷一起義在12天內就宣告失敗，但這并不妨礙其在歷史上的意義?！栋瓦_維亞城日記》記載，在郭懷一起義之后，荷蘭人儲存的大量糖與稻米被燒毀，許多房屋被毀壞，同時由于荷蘭人的屠殺，在臺移民數銳減五分之一，依賴移民進行生產的糖業也受到沉重打擊。再則為了防備移民成為鄭氏收復臺灣的內應，荷蘭人加大了對臺的防務投入，這對于荷蘭人日益困難的財政狀況無疑又是沉重一擊，面對如此境況，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附和撤出臺灣的動議。

郭懷一起義帶來的以上種種狀況都加重了荷蘭人在臺的統治危機，從這個角度來說，此次起義無疑是鄭成功收回臺灣的前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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