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印本《洹上詞》偶然在地?cái)傎I到，乃袁世凱次子袁克文所著，由《寒云詞》、《豹蠡詩余》與《庚申詞》三部分組成。前有張伯駒序、夏林虎序各一篇。袁克文號寒云，張伯駒乃其表弟。張?jiān)谛蛑姓f起此稿來歷：“余與寒云為中表戚，方其盛時(shí)，未嘗見也。己巳歲始與過從，共相唱酬為樂，乃恨相見之晚焉。無何，寒云化去，余旋作過江之行。丙子春北歸，與方大地山訪寒云故廬，索其詞稿，謀付之梓，其夫人及方大之女公子手寫畀余，即今所刊稿也。”己巳歲為1929 年，而袁克文似死于1931 年，張?jiān)瑑扇诉^從僅二年而已，而張竟以付梓寒云詞為己任，足見相知之深也。張又評論道：“寒云詞跌宕風(fēng)流，自發(fā)天籟，如太原公子不修邊幅而自豪，洛川神女不假鉛華而自麗。”又足見其對袁詞欣賞備至。張之序?qū)懹谖煲铮斯?938 年，《洹上詞》之梓當(dāng)不早于此年。然因我寡見陋聞，至今似尚未見有此詞集之鉛印本或木刻本，概所謂付梓未必僅只此油印本耶？此謎之一。

《洹上詞》

謎之二為拙藏本上的一條注語。這條注語以毛筆寫在某頁的天頭之上，略云：“某歲寒云與余演戲于開明戲院。寒云與王鳳卿、少卿父子演《審頭刺湯》，寒云飾湯勤。余演《戰(zhàn)宛城》飾張繡，紅豆館主傅侗飾曹操，九陣風(fēng)飾嬸娘，錢寶森飾典韋，許德義飾（——此數(shù)字寫脫，寫完注語全文后補(bǔ)上）許褚。散場已夜二時(shí)馀，寒云與余去妓院飲。夜雪，寒云作書，右揮毫，左持盞，賦此詞，余和之云‘銀燭垂消，金釵欲醉，荒雞數(shù)動(dòng)還無睡。夢回珠幔漏初沉，夜寒定有人相憶。酒后情腸，眼前風(fēng)味，將離別更嫌憔悴。玉街歸去闇無人，飄搖密雪如花墜。’四時(shí)馀，余始冒雪歸家。”不知寫此注語之人為誰？會(huì)不會(huì)就是張伯駒本人？《張伯駒詞集》不知壓在哪一堆書里，未及細(xì)查。拙藏《洹上詞》當(dāng)是該氏原有，歷經(jīng)數(shù)劫，不知怎生保存下來，最后又落到了地?cái)偵稀?/p>

寒云當(dāng)夜所作詞為《踏莎行·宿粉房琉璃街靄蘭室》，亦錄之以做比較：“隨分衾裯，無端醒醉，銀床曾是留人睡。枕函一晌滯馀溫，煙絲夢縷都成憶。依舊房櫳，乍寒情味，更誰肯替花憔悴。珠簾不卷畫屏空，眼前疑有天花墜。”我于詩詞之優(yōu)劣了無悟性，不能判定這兩首《踏莎行》之高下，但由某氏注語所述頗知袁克文生活之一斑。當(dāng)袁氏盛時(shí)，寒云公子寫詩賦詞，演戲宿妓，何異于古代之公侯王孫，而一旦失勢，則有如喪家之犬，1931 年潦倒死去。不過袁克文尚有詞集傳世，猶不沒其名，誠如張伯駒所嘆：“嗚呼！霸圖衰歇，文采猶存，亦足以傳寒云矣。”袁氏其他子嗣則煙消云散矣。

全書最后又有張伯駒《金縷曲·題寒云詞后》一闋，申其懷念袁克文之意。詞曰：“一剎成塵土。忍回頭，紅毹白雪，同場歌舞。明月不堪思故國，滿眼風(fēng)花無主。聽哀笛，聲聲凄楚。銅雀春深銷霸氣，算空馀，入洛陳王賦。憶舉酒，對眉嫵。江山依舊無今古。看當(dāng)日，君家廝養(yǎng)，盡成龍虎。歌哭王孫尋常事，芳草天涯歧路。漫托意，過船商賈。何遜揚(yáng)州飄零久。問韓陵，片石誰堪語。爭禁得，淚如雨。”張伯駒本人亦是一傳奇人物，非但寫詞卓然一家，而且保護(hù)國家文物建有奇功。據(jù)報(bào)載張氏生平已將上熒屏，不知其中也牽涉到袁寒云否？

袁氏諸子自以長子克定與次子克文最為人所知。而二人所追求者則天差地別。如克文者，吃喝嫖賭抽諸惡無所不來，然則琴棋書畫唱亦無所不精通。不但可以鬻字為生，且唱昆曲、唱京戲均是專業(yè)水平，上面提到的《審頭刺湯》就是其拿手好戲。據(jù)夏仁虎序所說，袁克文對自己的詞很頂真，“病中恒手自定稿，命其閨人錄之”。我不懂詞之奧妙所在，但見《張伯駒詞集》早已行世，袁克文之《洹上詞》若純粹從藝術(shù)角度而言，是否值得出版，愿知者有以教我。

附語：某氏注語后中一詞，經(jīng)查確是張伯駒所譜，收入其詞集中。更值得一說的是，該注語筆跡經(jīng)友人馮統(tǒng)一兄鑒定，斷為張伯駒親筆。這樣一冊自留之詞集，竟于數(shù)十年后在上海一冷攤上出現(xiàn)，書之出沒蓋可以常理推之乎？ 

本文原題《油印本<洹上詞>偶識》，摘錄自《中人白話》，周振鶴 著，東方出版社2018年3月，澎湃新聞經(jīng)授權(quán)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