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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頭|等待城市輪回的樹
不但人有戶口,城市里樹也有戶口。孽生的小樹很快被清除掉。當然,植物的生存意志比人強烈,它們被納入人類社會的時間畢竟短。何況,最有效的管理也有邊緣效應,但這并沒有妨礙樹木成為城市景觀的主要組成部分。
一旦成為城市文明的一部分,樹的存在就會被事先規劃,在生長周期或者行政周期里受到管理,周期結束后還會被更新。當然,也可能不再更新。我見過一些城市的廢墟,如果不是作為室外博物館的話,其中人造物的命運只是等待最后崩解,就和一塊石頭在自然中的命運差不多。和石頭光禿禿暴露在野外不同的是,植物會立刻占領這些廢墟。占領的速度那么快,讓人覺得這是有預謀的。

對植物來說,世界上并沒有所謂廢墟,而人類文明卻是從改變植物的種類和分布開始的。農業就是用一些植物代替其他植物,人為介入植物的繁殖過程,包括但不限于改變植物的基因結構。城市很長時間里點綴在農作物的包圍中,城市成為獨特的景觀,時間相當晚近,演化的速度也很慢。而且,歷史上城市的擴張和收縮是交替發生的。而植物經常收復失地。在印度次大陸這樣的熱帶地區,城市甚至整個帝國被植被埋沒的事情也經常發生。
到了今天這樣的快速城市化時期,建造城市變得高度程式化,和孩子玩積木差不多,城市擴張的速度才遠遠超過收縮的速度。不管在生地(農業開發強度不高)還是熟地(和生地相反)上建城,首先都是原來的景觀清場,砍樹、清除灌木、鏟草,確定邊界和邊界內各種地塊的功能,然后就是挖坑、填坑、蓋房子、修路。
有些樹被保留下來,因為圖紙上確定它們是未來城市景觀的一部分。在清場完成而建造還沒有開始的時候,保留在廢墟上的樹木看上去相當古怪。一棵樹似乎不應該像這樣,和周圍所有事物都格格不入。但保留下來的樹木,很快會和建筑、道路和其他城市設施重新進行視覺組合。
在好的情況下——指對人的視覺經驗而言,植物和建筑的組合能夠重新趨于協調,否則城市就會給人留下雜亂粗鄙的感覺。雜亂和粗鄙,對植物來說其實不是問題。植物唯一的問題是能否適應環境。如果在這個過程中涉及與其他物種的互動,由此產生生存策略,那么這些生存策略的唯一目標只是植物保證自身基因在較短時間內的擴散優勢。

人在地球上的優勢是如何建立起來的,至今有不同的假說。其中某些假說認為,這種優勢源于人類的生存策略更復雜,能夠更好地在短期目標和長期目標之間維持平衡。城市經常被拿來說明什么是復雜的生存策略。復雜意味著功能冗余,而冗余就是對未來的投資。
有些城市給人雜亂粗鄙的印象,有些城市看上去協調得多,給人視覺上的愉悅——視覺愉悅對人類而言是一種有益的功能冗余,也就是說,乍看無用,但長遠看有用。或曰,對視覺愉悅的追求,能夠刺激智力的發展,最后讓人類擁有難以復制的直覺,以及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對城市里的樹木進行管理,基本上就屬于這類功能冗余。
至少在前現代的城市中,功能冗余假說還是合適的。這個過程中產生了一些典范城市。我心目中,16世紀的蘇州當屬其中之一。在蘇州,有些精美的明代園林留存至今,城中一些河流仍然保持當年的流向,落成幾百年的橋梁還比比皆是,可以幫我們想象古典蘇州城市的樣貌。更何況,在仇英的畫作中,還保留著這座古城連綿不斷的街市被大樹所點綴的景象。盡管古蘇州不是規劃作業的結果,但這些大樹的存在不可能是出于偶然。至少在仇英的畫筆下,它們的位置和姿態都有充足而特別的理由,都是人類選擇的結果,是功能和審美的結合。
一個人總要到30歲之后,才大約能欣賞古蘇州細致入微的審美趣味,但這種趣味是不是真能提升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解決復雜問題的能力,是永遠無法確證的事。絕大多數典范的前現代城市,最后都成了廢墟。幾乎所有現代城市都是最近幾百年里新建或重建的,區別只是在整體重建還是局部重建。蘇州當然也不例外。和仇英時代的蘇州城相比,現代城市管理樹木的方式一定有所不同,畢竟這種管理已經成為通行觀念和硬指標,更像是財務報表數字的可視化。
眼下,這些樹還是社會景觀的一部分。雖不見得能說明人類在物種進化的圖景上有什么高明的地方,但說維護這些樹是對未來的投資,勉強還能說得通,反正每一座城市的未來都是植物的。
(作者系攝影師,現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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