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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艮歸來”,尚未放棄的期待

最新研究顯示“美人魚”儒艮已在中國海域功能性滅絕,不過中國人還沒有放棄“儒艮歸來”的期待。圖片來源: 李玉強 / 中外對話海洋
作者|張春
一份近期研究顯示,被中國民間稱為“美人魚”的儒艮已在中國海域功能性滅絕,也即,中國海域內的儒艮種群已經不再具備存續的能力,很大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徹底滅絕。
儒艮是目前唯一的海洋草食哺乳動物,分布在印度洋和西太平洋的溫、熱帶至少37個國家的淺水區域,主要以海草為食。據澳大利亞庫克大學榮休教授、儒艮生態研究資深專家海倫·馬爾什(Helene Marsh)介紹,全球大約還有10萬只儒艮。但因為在許多國家海域的種群前景不樂觀或不明確,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的紅色名錄中將其評為“易危”物種(vulnerable)。在毛里求斯、中國臺灣和日本沖繩等海域已經發生儒艮區域種群的滅絕,并且還可能蔓延。
“我認為,在儒艮分布區域內的許多地方,這一物種將會滅絕,” 馬爾什告訴中外對話。但是致力于儒艮保護的中國專家,不準備等待大自然宣判。在中國唯一的儒艮保護區內,專家們正在努力嘗試修復這里的海草床,以待儒艮歸來。
儒艮還會歸來么?中國專家自己知道這并不容易,他們中保守的預期是以數十年計的。而馬爾什教授也不諱言“或許不會”。
遲到的保護
中國海域的儒艮主要生活在南海北部的北部灣,曾被當地人視為“神魚”而免于捕殺。雖然沒有明確的統計數據,比起沙特阿拉伯、澳大利亞等海域規模以萬計的種群來說,這里曾經存在的顯然是一個非常小的種群——在經歷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旨在捕撈淡季提升漁業產量的數次集中獵殺,和七十年代為了“研究保護”而進行的一次科研圍捕后,它們在中國逐漸銷聲匿跡。這幾次圍捕共計消耗近250頭儒艮。
因為有著其近親斯特拉海牛在被發現之后27年內因過度捕撈而滅絕的前車之鑒,由中國科學院深海所和英國倫敦動物學會等合作的上述研究論文認為,儒艮這種“壽命長、生育晚”的物種,是很可能在短時間內滅絕的,而中國境內儒艮種群的快速崩潰,可能是“專門捕撈、海草床退化以及漁網誤捕”共同作用的結果。
儒艮和人類相似,可壽至70,但兩代間平均相差25-26歲,通常每胎一崽且孕產哺乳長達近三年,因此短時期內補充種群十分困難。上述研究顯示,在走訪的近800人中,只有少數人、在平均23年前見過儒艮,過去5年見到儒艮的只3例,研究據此判斷其可能已經功能性滅絕。
位于廣西合浦的儒艮保護區在1986年成立,1992年升級為國家級保護區(簡稱“合浦保護區”),儒艮也在1988年被列入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名錄而禁止捕殺——不過,它們并沒有因為保護而增加。在2021年的一篇報道中,合浦保護區管理站主任張宏科自述,其就任14年來,沒有見過一只儒艮。研究作者在《科學》(Science)發表的解讀文章認為,“80年代中國水域已經很難見到儒艮,意味著保護工作實施得太晚了,很難奏效。”
實際以近年合浦保護區及周邊的海草床條件,也無法支撐儒艮種群的生存。“它生存的必需條件是食物,但目前這邊的海草完全無法支撐哪怕一頭儒艮的生存”,海南大學南海海洋資源利用國家重點實驗室副研究員趙鵬對媒體說。他曾參與儒艮保護區的海草床修復工作。
合浦保護區及其周邊臨近區域的海草床,本世紀初還有585公頃,經歷嚴重衰退又部分恢復后,到2022年2月僅為81.7公頃。海草床數據監測的是野生海草床,趙鵬說,“由于海草床當前的狀態不穩定,每年的監測可能有波動。”
海草生長需要陽光,對水質特別是透明度的要求很高,漁業養殖、灘涂挖沙蟲、圍填海開發、保護區海域周邊污水排放等造成的灘涂破壞和水質污染、渾濁,都是合浦海草床退化的重要原因。保護區也受到了互花米草入侵的嚴重影響。合浦是中國海草床衰退的一個縮影,中國科學家最新調研顯示,多重因素影響下,中國沿海的海草床面積相比歷史分布減少了近八成,原有的22種海草有6種徹底消失,僅存共計約兩萬六千多公頃,只接近合浦保護區面積的四分之三。
合浦保護區保護修復的遠景目標,據張宏科對媒體講述,是先用大概十年,將海草床恢復到至少500公頃,以能夠支撐儒艮種群,之后再通過“引種”讓儒艮回來保護區;他的同事周煜則將再見儒艮的預期拉長到數十年。
儒艮能否歸來?
“修復海草床讓儒艮回家”,據趙鵬介紹,是2019年合浦保護區和海南大學南海海洋資源利用國家重點實驗室合作之初提出來的口號。無論儒艮如何“回家”,修復海草床是第一位的,忙于修復研究的他們其實遠未開始考慮“重引入”的工作,但這很可能已是不得已的選項。但隨著周邊國家水域內儒艮種群同樣嚴重衰退,“筑巢引鳳”等待儒艮自己前來的可能性已經很低。
儒艮活動范圍相對穩定,但也能夠進行數百公里的長距離遷徙,最長可能達一千公里。因此,上述研究推測,最近五年在廣東湛江海域監測到的儒艮可能來自菲律賓北部的一個種群,那里距離中國海岸近600公里。但是,這不代表它們能留駐繁衍。
“中國海域距離眼下成規模的儒艮種群很遠。越南種群衰退得很厲害……菲律賓或許是當前離得最近的,但是那里的儒艮種群也嚴重衰退。”馬爾什說,她認為臨國儒艮來中國水域棲息的幾率很低。論文作者薩繆爾·圖爾維(Samuel Turvey)教授也認為,這兩個國家儒艮種群數量已非常稀少,不健康且沒有自然擴張。菲律賓儒艮在2004年被列為極度瀕危;而越南儒艮,據國家地理2018年的一篇文章提及,只在最南端富國島和昆侖群島尚存,距離中國廣西合浦儒艮保護區岸線距離超過1800公里。
因為缺少研究,尚無法確認南海人跡罕至的各個群島水域是否尚有儒艮遺存。
馬爾什表示,儒艮從母親那里習得生存技能和環境信息,這也可能是儒艮在陌生水域生存的障礙。——在1979年的一份研究中,全球儒艮被分為五個可能極少基因交流的區域種群;基于此,王丕烈等研究認為,中國的儒艮種群與馬來西亞、蘇門答臘儒艮在地理上是一個大種群,菲律賓儒艮和中國臺灣東部海域、日本儒艮是另一個種群,彼此往來可能性不大。如果沒有從母親那里習得對中國水域的環境信息,馬爾什擔心引種而來的儒艮會很難適應。
不過,圖爾維告訴中外對話,“如果環境合適,譬如海草豐富,外來儒艮預計還是有可能在當地生存繁衍,”他說,“動物種群通常能夠移棲到條件合宜的新環境,哪怕它們此前從未在當地生活過。”
人工重引入目前只是一個模糊而遙遠的想法。因為儒艮在中國匿跡多年,中國的儒艮保護研究專家已經很少,十年數十年后的“引種”工作其實難以想象。今年,中國本土公益機構“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簡稱“綠發會”)開始將儒艮“物種重引入”作為正式工作目標提出。這個機構因重引入麋鹿而創立,也曾因宣稱中華穿山甲功能性滅絕而引爭議。
從他國重引入儒艮,還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嘗試過。馬爾什認為,這個想法實現起來困難重重。且不談新環境適應的不確定性,和為轉移進行捕撈圈養的存活率問題,第一難題就是,從哪里引進。目前全球只有澳大利亞和阿拉伯海灣的儒艮種群狀態尚可,其他許多地方因為棲息地喪失、過度捕撈等總體不算好。“我覺得,從澳大利亞引種到中國可能需要政府很高層的同意,我不知道澳大利亞政府會如何回應。”她說。她擔心此事可能會有較大爭議,對很多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好主意。
需要保護的大多數
雖然對儒艮回歸寄望不高,馬爾什對于中國進行的海草床修復工作,還是頗為認同,“即便不能直接使儒艮獲益,保護區的修復也可以讓其他物種受益。”——北部灣是中國生物多樣性最高的區域之一,除了儒艮,儒艮保護區內還生活著中華白海豚,印太江豚、鱟,以及眾多其他珍稀物種。它們和地球上眾多野生動物一樣,面臨著人類活動和氣候變化的雙重威脅。
根據世界自然基金會(WWF)最新報告,全球受監測的野生動物種群數量在過去幾十年內平均下降69%;同時,由于棲息地的破壞喪失、環境污染等原因,全球上百萬物種面臨在未來幾十年內滅絕的風險。
在馬爾什看來,儒艮不會完全消失,但是在部分區域的滅絕則難以避免。“大家應該明白,如果你破壞棲息地,殘殺野生動物,等它們消失了,再讓它們回來的可能性很低,” 她說,因此她呼吁更多的國家一起來保護儒艮。
《野生動物遷徙物種保護公約》大會在2007年啟動了儒艮保護工作組,并簽署了備忘錄。備忘錄認為,儒艮遷徙、分布于廣泛的區域,其生存也仰賴于廣泛區域內的協同保護管理。在其分布范圍內,已有29個國家和地區簽署了該備忘錄,一些簽約國家已經在包括備忘錄在內的各類保護計劃支持下,開始通過共同的網絡平臺來協同研究、促進政策提升和執行等,以推進跨區域的保護。
中國尚未簽署該公約,負責野生動物保護的國家林業與草原局在2017年曾表示,鑒于加入公約的涉及水生野生動物的利弊評估等工作尚未完成,尚難以做出決定。不過,該局同時表示,“將繼續加強與該公約及有關國家的合作,通過多種途徑加強對野生動物遷徙物種的保護。”
儒艮保護在各國的難處可能不一,但在儒艮已經十分稀少甚至滅絕的區域,大多遭遇了過度捕撈;棲息地擾動,海岸帶開發等造成的海草床退化、食物短缺也是普遍的威脅來源。上述研究作者根據儒艮在中國、日本等地滅絕的教訓,在解讀文章中建議,“儒艮消亡趨勢強化了行動的迫切需求,不要等到恢復種群或探明(保護)現存個體為時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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