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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園等候天鵝的人
“鳥的遷徙是一個關(guān)于承諾的故事,一種對于回歸的承諾。”雅克·貝漢在紀錄片《鳥的遷徙》中這樣說道。
這個關(guān)于承諾的故事,不止發(fā)生在候鳥與大自然之間。

《鳥的遷徙》
北京南海子公園,幾年前攝影師潘清泉在這里救助了一只受傷的天鵝,這只天鵝脖子上套著一個寫有“F67”的環(huán)志(鳥類環(huán)志是世界上用來研究候鳥遷徙動態(tài)及其規(guī)律的一種重要手段)。不成想與它結(jié)下的這段緣分,讓南海子后來成為了北歸天鵝的驛站。
候鳥似乎有記憶,年復一年翩躚而至。起碼“F67”確有記憶。
第二年,老潘又等來了“F67”;前一年它還是形單影只,這次居然帶著伴侶來到這里。第三年,一家五口又準時抵達;第四年一下子帶來了48只;第五年86只……

南海子公園的天鵝
“我的夢想,”在天鵝日記里,老潘豪氣地寫下,“就是打造北京南海子天鵝湖,打造一個北京的天鵝湖。在北京最大的濕地公園,一邊是呦呦鹿鳴,一邊是曲頸天歌。”
到底該不該投喂天鵝,如何給它們一個更適宜的生態(tài),人與野生動物相處的邊界止于哪......這些都成為問題。老潘的“天鵝湖夢”會實現(xiàn)嗎?他又是否還在等待著下一年天鵝的到來?
下文摘選自青年作家、知名媒體人司徒格子新書《人間一格》,經(jīng)出品方授權(quán)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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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五月的一天,我第一次見到滿下巴胡子的老潘。北京亦莊南海子公園里,他支著小電動車站在陽光下,張嘴沖我一笑,伸出厚厚的大手。
“就叫我潘老師吧!”他靦腆地說,“咱倆不論輩分……”
我握住他的手,跟著應了句“潘老師”。頭天夜里,大舅告訴我,眼前這個魁梧的中年人,按輩分我應該叫他“老姥爺”,比我已然仙逝的姥爺還要高一輩。姥爺整個村的人都姓潘,族譜、輩分縱橫分明,狀若棋盤。作為山東人,對這一點我已十分熟悉。從小學起便有同班同學是我叔輩,十五歲那年的夏日夜晚,一個同村小姑娘甚至清脆地喊我一聲“小爺爺”。如今,在故鄉(xiāng)千里之外,這位比我年長十幾歲的老姥爺站在眼前。他的一切都讓我熟悉,咬字不清的“dong”和“deng”,念不出“s”開頭的音,濃重的大舌頭。顯然,他比我離開故鄉(xiāng)還晚,口音更重。
在此之前,我早知道他是一位攝影師,而且頗具想法。疫情開始之后,他找到一片早春的爬山虎,每個星期在上面掛一副口罩,伴隨著爬山虎由黃變綠,口罩位置越來越高,但在夏日來臨之際,爬山虎日漸成為深綠色,口罩位置越來越低。最終數(shù)十張照片疊加出的圖片上,爬山虎從左到右由黃變綠,上面是一條口罩組成的拋物線,這成為一份不可多得的比喻。長久的耐心得到了回報,照片得獎,廣為流傳。
我來的這天,正趕上他主辦的天鵝攝影展。南海子公園里兩行樹蔭下,擺滿了展板。他從第一幅開始講起,逐行念出展板上的字。我無心聽講,目光停在照片上。每一幅照片都以天鵝為主題,一只天鵝張開雙翅,一對天鵝脖頸比出愛心,一家天鵝嬉水玩鬧,一群天鵝在空中滑翔……日光里、月光下、黃沙中、霧霾天,這個優(yōu)雅的生靈擺出讓人窒息的美。不是親眼所見,難以想象北京還會有一群天鵝低空盤旋。


老潘拍下無數(shù)照片,又從影友那里征集佳作,精心做了這場展覽。眼下是五月底,公園里并沒有天鵝,他索性帶我們?nèi)タ戴缏埂?/p>
南海子公園在亦莊,明清兩代都是皇家園林,滿清入關(guān)后,始終擔憂旗人子弟失去游牧民族血性,設了幾個圍獵場所,被選中的南海子便更名南苑。麋鹿就是《封神榜》中的“四不像”,從元代開始成為皇家獵苑飼養(yǎng)的獵物,清代被大量圈養(yǎng)在南苑,等待皇室箭弩臨幸。
十九世紀下半葉,法國傳教士比利·大衛(wèi)神父(歷史充滿不知是否有意為之的巧合,他是第一個發(fā)現(xiàn)大熊貓的西方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新奇的物種,將其帶回歐洲。在日常用語中,英語世界甚至以此公命名麋鹿(Père David’s deer)。

南海子公園的麋鹿
1894年,永定河一場洪水沖垮了南苑圍墻,麋鹿四散而去,被食不果腹的災民吃掉大半。六年后,八國聯(lián)軍侵華時,中國大陸殘存的最后一批麋鹿被趕盡殺絕,自此這個本土物種消亡于故土。也許比利·大衛(wèi)為同名之鹿最大的貢獻,便是吸引來一批西方人將麋鹿帶去歐洲,不經(jīng)意間保留了火種。要到整整八十五年后,1985年,英國一位公爵后裔向北京捐獻了二十二頭麋鹿,它們才在故土重生。
作為最后的棲息地,南海子設了麋鹿苑。人們從歷史中學到的一課就是,歷史的教訓不能重復上演,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里。南海子麋鹿成功繁殖后,迅速被送到江蘇、湖北等地,在東海之濱、長江流域繁衍生息,那也是祖先曾生活的地方。麋鹿保護取得了難以置信的成功。到2021年9月,中國境內(nèi)已經(jīng)有上萬頭麋鹿。
老潘講述這些故事時,我們正走進一個掛滿鹿角的房間。
每年十一、十二月,雄性麋鹿鹿角脫落。脫落亦是一次新生,不到一周,全新的、毛茸茸的鹿角便能長出幾厘米。他找到一頭做了特殊標記的雄鹿,從十一月到來年四月,幾乎每周在同一角度拍張照片,記錄它從鹿角脫落到再現(xiàn)雄風。老潘管這個叫“時空交錯攝影法”。他的攝影理念不管是什么,其中必定含有無窮無盡的耐心。









▲每年冬至前后,公鹿會脫掉舊的鹿角,元旦前后開始長出新的鹿角,為新一年的鹿王爭霸賽做準備。來源:潘清泉藝術(shù)工作室
我們從房間走向麋鹿苑,途中十幾只孔雀攔路開屏,蒼鷺晃悠悠飛過天空。時不時地,就能看到有人試圖接近孔雀或是其他動物。
老潘不斷大吼著讓游人遠離,他粗獷的外表和高亢的嗓門總是奏效。
麋鹿被圍在一片面積廣大的草地上,場內(nèi)稀稀疏疏種了幾棵樹,一條大河穿梭其中。

南海子公園麋鹿苑
時值午后,一群大鳥落在麋鹿苑中,與鹿群拉開些距離,啄食地上的殘渣。我從未見過這么大規(guī)模的麋鹿群,它們分成族群,在鹿王周圍聚成一簇。從身材和臉蛋看,與牛犢差不多,但頭頂?shù)木薮舐菇牵瑓s有不容侵犯的威嚴。到了六月,雄性麋鹿會用新長出來的角不厭其煩地大戰(zhàn),最終勝利者將與一群雌鹿組建大家族,失敗者離群索居。在叢林里,贏者通吃。
麋鹿苑之外,一代代保護者看向麋鹿時的心情,卻絕非弱肉強食,而是患得患失。麋鹿經(jīng)歷過饑不擇食的目光、殘殺的目光和獵奇的目光,終于迎來人類友善的目光。將麋鹿重新引回中國的努力從未停止過,上世紀五十年代北京動物園就曾一試,但如此威武的族群根本適應不了促狹的圈舍。針對其他動物的重新引進,野馬、高鼻羚羊等,也大多以失敗告終。
毀滅一個種群容易,重新恢復極為艱難。在復雜的物競天擇中,人類自我分裂,其中一部分肆無忌憚地毀滅其他物種,另一部分小心翼翼撿起地上的碎片,試圖還原出哪怕一個完整的瓷瓶。麋鹿便是那個奇跡般的瓷瓶。它在南海子重生至今近四十年時間,是幾代生態(tài)保護者共同造就的壯舉。

冬天麋鹿的角脫落
2
老潘在2000年來到亦莊,此前他在我家鄉(xiāng)的縣文化館工作,又來北京進修,最終落腳在這個嶄新的國家級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他記憶中,“整個亦莊當時就一棟樓”。他拿起相機,從第一棟樓開始拍攝,用二十多年記錄了一座新城幾乎從零開始的全過程(這個男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到2021年,亦莊GDP達到近兩千五百億,成為一座繁華的新城。老潘把家安在南海子公園附近,俯瞰麋鹿苑。
2004年,老潘遇上郭耕,他曾是北京瀕危動物中心第一位飼養(yǎng)員,如今來這里保護麋鹿。從郭耕這里,老潘學到了系統(tǒng)的生態(tài)保護知識,“慢慢地上了這個道”。隨后不久,他又與另一位專業(yè)人士鐘震宇相識。在幾代專業(yè)人士努力下,麋鹿苑沒有建成麋鹿動物園,而是成為大型濕地生態(tài)。其中光鹿就有麋鹿、馬鹿、梅花鹿、黇鹿、河麂等,鳥類不可計數(shù)。曾經(jīng)的駕校練車場、磚廠、水泥廠、垃圾存放場、廢品收購站蕩然無存。即便亦莊平地起了無數(shù)高樓,成為北京最貴的新城,也未染指這片凈土。
他帶我們走出麋鹿苑,沿著長河散步。穿過一片樹林,眼前數(shù)萬只飛鳥穿梭在水面、樹枝和天空中。只有野鴨安分地在水面劃動。他挨個指出名號,蒼鷺、夜鷺、池鷺、白鷺、鴛鴦、鴻雁、黑天鵝……對每種鳥類的習性如數(shù)家珍。
春夏秋冬四季,鳥類以不同的樣貌示人。我來北京十年有余,還未見識過這樣一片濕地。失而復得的麋鹿,以自身對生態(tài)的苛刻要求,在北京城里無心插柳柳成蔭。
3
老潘對天鵝的愛,來自一位頗為不凡的母親。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講述自己如何愛上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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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九歲的時候啊,家里養(yǎng)著一大群鵝,它們每天生的蛋,是我們家的經(jīng)濟補貼與營養(yǎng)補貼。所以我娘特別地上心,要求我和我二姐每天早上輪流把它們趕到家前面的河里面。
通往河面的是一條斜坡的小道,兩邊是五六米高的岸堤,有一天我想睡個懶覺,被我娘揪了起來去趕鵝,心情極其郁悶,為啥不讓我二姐早起去趕,而讓我早起去趕呢?然后揉著眼睛半穿著衣服,趿拉著鞋我就把鵝趕出了院子,心里很是生氣,咒罵著這群該死的東西,都怪你們,害得我都睡不了懶覺,真想用手中的竹竿打死它們,可我又不敢真的去打,萬一打死了,我的日子也好過不了。
走過下河的斜坡快到水面,看到左右兩邊五六米高的岸堤時,我一下犯起壞來,我何不把它們從岸堤上趕下去,反正它們會飛,摔死了也不賴我,我可以說是它們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這樣也正好發(fā)泄發(fā)泄我心中的怒氣。說干就干,我趕緊跑到鵝的前面把鵝往回趕,它們蒙圈了,什么情況?咋剛出來又要往回趕呢?它們左躲右閃不想回走,但經(jīng)不住我的大長竹竿糾正路線,好不容易到了岸堤上,它們一個個伸著脖子往岸堤下面看了看,又開始左躲右閃地想逃離,沒有一個敢往下飛的。我用竹竿左右地驅(qū)趕著它們不準逃跑,突然在后面大喝一聲,同時用力一揮竹竿,后面的嚇得拼命地往前擠,前面的被后面的一下子就給擠得不下去都不行了。身強力壯的使勁向前撲騰著翅膀飛了出去,大概飛出去二三十米,那姿態(tài)優(yōu)美至極,把我一下子就給看傻了;老弱病殘的可慘了,翻滾著身子跌跌撞撞地撲扇著翅膀掉到了下面,還好沒看到受什么傷,還能馬上向前跑去跟大部隊聚攏在一起。我還沉浸在剛才大鵝展翅飛舞的場景里,郁悶的心情早已經(jīng)拋到了九霄云外。
我沒有看夠,我想下到河里把它們趕回來再飛一遍,可這次不聽指揮了,河床寬廣,我一下去它們就分散亂跑,根本聚攏不到一起了,半天也沒趕回來,只好作罷,我盼望著明天再趕一次。第二天一早,不用俺娘催我起床,我一早就穿好了衣服,主動要求去趕鵝,不要二姐去趕,讓她多睡會,我娘還夸我懂事了。我把鵝趕出門口,快要到斜坡時鵝突然瘋了一樣地順著斜坡向下跑,我想跑到前面阻擋都追不上了,一眨眼就跑到河里去了,氣得我在后面直跺腳,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們。第三天我還是主動早起床去趕鵝,這次我走在鵝的前面,不讓它們提前跑了,哪一個想提前跑我的竹竿就給它打回去,就這樣我又把它們趕到岸堤上……
好景不長,我娘發(fā)現(xiàn)最近鵝生的蛋好多都是軟皮蛋,跟我爹說可能缺鈣了,找些石灰和蛋皮壓碎了放鵝舍圈里。我積極趕鵝的態(tài)度也引起了我娘的注意,有一天早上,她遠遠地看著我,發(fā)現(xiàn)了我的行為,她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而是問我為什么這么干。我說我就是想看它們展翅飛翔的那一瞬間,特別的美。我娘說咱們養(yǎng)的是家鵝,是生蛋的,體形特別肥大,很難飛起來,你這樣做會讓它們受傷,你的學費還需要用它們的蛋來換,你覺得特別美的瞬間是建立在它們的痛苦之上,即使再美也是丑陋的。我一下子有些無地自容,跟我娘說我錯了,我再也不這樣做了。
我娘說聽人家說新疆有個天鵝湖,你好好學習,長大了有本事了去天鵝湖看天鵝的飛翔,蘇聯(lián)有部《天鵝湖》電影,蘇聯(lián)應該也有個天鵝湖,但是在國外,沒有本事可去不了。從此去天鵝湖看天鵝飛翔成了我小時候的一個愿望、一個夢想。
2016年,夢想從天而降。一只從內(nèi)蒙古烏梁素海飛來的疣鼻天鵝落在了沒有完工的南海子公園二期,戴著“F67”頸標和太陽能充電定位器。
顯然,這是一只被用來研究的天鵝。此時它體力不足,迫降在湖面上,又被漁網(wǎng)纏住。老潘試圖撕開漁網(wǎng),絕望的天鵝用嘴攻擊他,不讓近身。老潘只好用棍子挑開網(wǎng),天鵝重獲自由,卻發(fā)現(xiàn)根本飛不起來。

天鵝F67
彼時已年屆不惑的老潘拍過很多次天鵝,熟悉此物秉性。他拿來一袋袋花生和玉米,放在天鵝附近。郭耕建議不要投喂,因為保護野生動物需要遵循自然規(guī)律,不能覓食后它會自行飛走,但投喂卻可能讓它不懼怕人類(從歷史看,一靠近野生動物,人類劣跡斑斑)。老潘于心不忍,在猶豫中選擇繼續(xù)喂食。就這樣整整三十九天后,北京湖面結(jié)冰之際,“F67”強行起飛。三天后,念鳥心切的老潘,終于在多方打探后等來了影友的消息,“F67”安全抵達山東威海榮成市煙墩角的海灣。
煙墩角堪稱老潘夢中的天鵝湖。一九九五年,這里飛來八只天鵝。當?shù)貛孜晦r(nóng)民選擇用玉米粒投食(我們山東人面對禽鳥,似乎除了喂花生就是喂玉米,渾然不顧鳥類是否還有其他食欲)。一年年過去,農(nóng)民們投食也看護天鵝,最終煙墩角居然成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每年迎來一萬多只天鵝過冬。天鵝們似乎有記憶,年復一年翩躚而至。起碼“F67”的確有記憶。
2017年,“F67”帶來了它的伴侶;
2018年,“F67”帶來了自己一家人;
2019年,“F67”與其他三十三只天鵝落在南海子公園的湖面上,停留了三天時間;……
2020年、2021年、2022年,每一年老潘都拍到了“F67”的身影。老潘甚至能分出它的隊伍,比如,2022年它帶來了十二只疣鼻天鵝和五只大天鵝。這只被用作研究的天鵝,向著一個癡情的人年復一年地飛。短短七年過去,在南海子過冬或是過春天的天鵝,年年都有兩百多只,今年甚至到了四百多只。

顯然,在另一個山東農(nóng)民的努力下,北京有了自己的“煙墩角”。
4
三月中旬的一個雨天,我來到南海子公園。停好車后,沿著公園步道四處走了走。山桃正在打開花苞,柳條也已暗中變綠。人們帶著風箏、零食和孩子進來,享受北京短暫的春光。
湖邊只有一頂藍帳篷,老潘穿著厚實的綠色羽絨服,挺立在帳篷前的三腳架邊上。這是一個高臺,三層臺階下面是湖邊護欄。一百多支長長的鏡頭對準湖面,他站在最高處,像一頭剛打贏的鹿王。早已曬紅的臉頰正在脫皮。他大聲對我說,已經(jīng)在這蹲守了整整兩周,每天從早上五點到晚上七點寸步不離,早晚各撒下二十斤玉米。
湖中央有攝人心魄的美。遠遠望去,在一百多只大雁和數(shù)之不清的水鴨中,天鵝傲然獨立。即便見過很多次天鵝,我依然會為它修長、潔白的身姿震驚不已。除了鉆進水中覓食的時候,天鵝每個動作都優(yōu)雅至極。它扇扇翅膀,無數(shù)快門成片響起。雌雄天鵝雙吻一碰,便用身體比出了愛心。

每個人都在靜靜等待著天鵝組成小規(guī)模隊伍,從湖面起飛盤旋。但是這個下午,天鵝耐住性子,始終不想起飛。倒是大雁忍不住三五成群飛了幾圈。在四周挺立的樓房映襯下,城市水泥森林中有了難得的一抹靈動。
“這些大雁我成年養(yǎng)著,三百多只了,就是要給天鵝安全感,它們看到湖里有大雁,就知道這里能落。”老潘頗為得意。
說話間,沖突便爆發(fā)了。對岸有一對夫妻走到岸邊,試圖看清天鵝模樣。我站在高臺下,猝不及防地聽到一聲驚叫:“對岸的兩口子,趕緊離開!趕緊離開!不要驚了天鵝!趕緊離開!對岸的兩口子!……”
天鵝膽量的確很小。湖邊風波過去后,它們忽然集中游向了湖心。我望向老潘,他望向天空,一只風箏正緩緩升高。
又是一聲驚雷:“保安,保安,那邊有人放風箏,馬上去處理一下!保安,保安……”
很快,風箏降下。幾個攝影愛好者來打招呼,顯然都知道他就是“潘老師”。他們都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退休后以攝影為樂。每天,老潘都在微信群、朋友圈里發(fā)布天鵝訊息,吸引人們前來。他想讓更多人參與進來,讓天鵝保護這艘船上站滿同行者。老人們退休前的身份讓我有些驚訝,有人曾在亦莊開發(fā)前負責環(huán)境勘測,有人是很早的鳥類保護者,還有市政協(xié)委員,不一而足。每個人都想出點主意,甚至有人當場承諾向市政府寫個提案。老潘不厭其煩,一遍遍地向人們講述自己在做什么。
“前天我吸引來了五百多個單反大爺。那陣勢,這整片都架滿了!”
“最怕小孩放風箏。天鵝一看到風箏,以為是老鷹來了,能不怕嗎?”
他正跟我閑聊,天空中一只黑色大鳥俯沖而至,雙翼下各有塊白斑。老鷹真的來了。老潘認出這是一只黑鳶,與天鵝一樣,是國家二類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它于萬軍叢中抓了一條魚后揚長而去,嚇得天鵝飛向湖中心,與大雁伸長了脖子聚成一團。動物世界,全無公平。
一個老人興奮地沖過來。“潘老師,我拍到天鵝飛翔了,真好看!”
老潘沒好氣地回了句:“你拍到的都是屁股吧?被嚇飛的鳥只能離你而去。”
老人低頭一看相機,訕訕打了幾句圓場。
小插曲層出不窮。整個下午,老潘都在扯著嗓子勸告游人離開岸邊,顯然,任何警告標志或者警戒線,都擋不住人肆無忌憚的好奇心。幾位單反大爺對我感慨,這里是北京難得的拍攝勝地。
“頭兩天頤和園出現(xiàn)了幾只天鵝,您猜怎么著?人公園開著快艇全趕跑了。就怕天鵝把人給吸引去。”
單反大爺和圍觀的女士們,很快加入老潘的聲討隊伍。看到天空升起風箏或是湖邊有了人影,便有人自告奮勇沖上前去。最終,鹿王和他志同道合的種群,形成了絕對優(yōu)勢,即便不講理的游客也不再辯駁。
到晚上六點,天鵝們在靠近老潘拍攝點的岸邊集合。十分鐘后,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四十七只天鵝排著整齊的隊伍,迎著半個月亮沖向天際。

第二天,我又來到湖邊。老潘無暇打招呼,身邊已經(jīng)圍了十幾個孩子和家長。有位家長與老潘相識,專門組織了一個小隊伍來請他上課。
“你家是哪兒的?”老潘問一位女士。
“重慶的。”
“那你如果從北京開車回重慶,中間要加油嗎?去服務區(qū)吃飯嗎?如果發(fā)現(xiàn)一個服務區(qū)免費加油、免費吃飯,而且干凈、衛(wèi)生,下次回家你還去嗎?”
孩子們哄堂大笑。
老潘把南海子比作天鵝從山東半島飛回西伯利亞的服務區(qū),源自多年前郭耕向他提出的問題——到底該不該投喂天鵝。這個問題當然永遠有爭議,老潘糾結(jié)良久,選擇把電話打回山東,請教有三十五年天鵝保護經(jīng)驗的煙墩角人曲榮錦,他是當?shù)刈钤绲谋Wo者之一,如今在當?shù)亻_了家頗有名氣的農(nóng)家樂,招待全國各地的天鵝愛好者。
“會不會因為我的投喂影響到了天鵝的遷徙?”老潘問。
“不會!我們這兒當年最初八只,我們保護它們慢慢地變多,現(xiàn)在達到一萬兩千多只,并沒有因為我們的投喂它們就不遷徙了,只要到了第二年三月,它們必定要走,現(xiàn)在我們這兒走得還剩下不到兩百只了,應該這幾天也會走。其實天鵝的食量很大,我們投喂的不及它的食量的十分之一,但這種方式加強了天鵝與人之間的感情,它會永遠記得這個地方的。”曲總說。
就這樣,老潘堅定了信心,在南海子迎接從海邊飛來或是飛去海邊的天鵝。
天鵝課堂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這群七八歲的孩子,眼中閃爍著光芒,一個又一個問題飛向老潘。他幾乎無所不知。
“小天鵝脖子是灰色的,它爸爸媽媽是純白的,爺爺奶奶脖子是黃的”;
“天鵝起飛、降落跟飛機一樣,都需要一條跑道,所以它得在很大的水面上才會降落”;
“天鵝需要迎風起飛,迎風降落”“天鵝不會被凍死,它遷徙主要是為了找吃的”;
“癩蛤蟆能不能吃天鵝肉我不知道,但你吃了肯定要進監(jiān)獄”;
“天鵝向北飛到西伯利亞是因為它們在那里出生,也幾乎只能那里產(chǎn)卵孵化,比如疣鼻天鵝從沒有在中國境內(nèi)成功孵化的記錄”……
人群中,一位家長高聲問道:“西伯利亞在哪個國家?”
講完天鵝,老潘開始講鳳頭、鴻雁,以及眼前出現(xiàn)的其他一切鳥類。他把三腳架調(diào)低,將400.mm焦距的單反鏡頭當作望遠鏡,讓孩子們排著隊看湖中心的天鵝和其他鳥類。整個下午他都沒辦法按快門,圍觀的大人們也加入了隊列。最終這變成一次積極昂揚的生態(tài)保護科普,老潘問:“我們以后遇見針對天鵝等鳥類的不文明行為,應不應該制止?”孩子們響亮地齊應:“應該!”
我身后,一位旁聽良久的年輕女士輕聲感慨:“突然感覺腦袋越小的動物越?jīng)]有煩惱。”我看了看孩子們,又看向遠方腦袋更小的天鵝。

5
在我們家鄉(xiāng),冬春兩季有一望無際的麥田。記不清有多少次,我隨母親來到麥田時,驚起幾百只大雁。它們鳴叫著飛向村西的嶺,然后消失在天際。有時我甚至撿起土塊扔進雁群,奮力沖向前方,逼迫它們更賣力地揮動翅膀。老潘有類似的記憶,這位老姥爺不過比我年長十歲有余。
我最早見到天鵝,是在村頭一個小小的湖中。它似乎受了傷,靜默在如鏡面般的湖中心。所有孩童把湖圍成一圈,看著這個美麗的生靈垂下脖頸。天黑之前,一個大人拿來將近一米高的花簍,在對岸另外一個大人的竹竿幫助下,扣住了這只天鵝。后來的故事便無從知曉了,但那年月窮,打一只野兔子都可以讓全家改善生活。甚至這個片段,如果不是見到家鄉(xiāng)人保護天鵝,可能也會在記憶中漸次消失。
記憶中存有更多的片段。經(jīng)我之手,無數(shù)麻雀、倉鼠、蛇和青蛙遭了殃。想必老潘概莫能外。我們小時候,沒有人提醒動物是人類的朋友,也沒有人在身邊用驚雷般的嗓子守護天鵝、孔雀和大雁。有的只是日復一日耕作中,將自然世界中的一切拽入?yún)擦址▌t。不過一代人之內(nèi),這個家鄉(xiāng)人居然從隨意傷害一切野生動物的鄉(xiāng)村小子,變成了野生動物的鐵桿侍衛(wèi)。照我看,他鏡頭之下的滄海桑田,還沒有心底里的巨變激烈。

潘清泉在雪地拍攝天鵝
即便在北京,老潘要面對的也不只是好奇的人群。有人下鳥夾子,有人試圖用彈弓打天鵝,甚至一群野狗都打起了天鵝的主意。這群白色天使在不同的眼中各有千秋。老潘像一個行走的暴怒機器,年復一年,七年如一日,在天鵝來臨的日子圍著這片湖轉(zhuǎn)圈,向每一個妄圖不軌者發(fā)出雷霆一擊。對這位攝影師來說,拍照不再重要,他每天吸引數(shù)百名攝影師前來,自己專心保護。
“我的夢想,”在天鵝日記里,老潘豪氣地寫道,“就是打造北京南海子天鵝湖,打造一個北京的天鵝湖。在北京最大的濕地公園,一邊是呦呦鹿鳴,一邊是曲頸天歌。”
我腦海中始終盤旋的卻是另外一個畫面,也在他的天鵝日記里。二〇二一年三月二十三日早上六點,他來到天鵝湖畔,看到往日兩百多只天鵝停留的湖面上,在陸續(xù)告別幾批后,只剩下了南海子公園圈養(yǎng)多年的一只天鵝。一人一鳥相視無言。頭天夜里,最后一批野生天鵝迎著風飛向了北方的家。他碩大的身軀跨上小電動車離開湖邊,淚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一臉。
本文節(jié)選自
《人間一格》
作者:格子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年:2023-01

編輯 | Lithium
主編 | 魏冰心
封圖 | ? Marcin Ryczek;文中天鵝的配圖均為潘清泉所攝
原標題:《在公園等候天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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