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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消失|結束的開始?
盧臻和吳一開在前灘庫布里克書店的展覽結束在周日。到了夜里,前灘一帶除了做核酸檢測的亭子前還有人排隊,其他地方黑黝黝很是冷清,商場內也不例外。看展覽前,先去買了兩雙彩色襪子,希望能提振下最近蕭條的氣氛。襪子是葡萄牙產的,棉布觸手柔和,不算太飽和的彩虹色,奇怪地讓人有一種胃口大開的感覺。我的第一反應是去咖啡館里買了一只可頌,然后帶著黃油加熱后讓人安心的氣息,上了四樓。總之,前灘這地方那種夸張的未來感和浮華的末世感,被一種反復折損的日常生活特有的疲勞取代之后,我進庫布里克書店看了展覽,然后驚訝地發現,書店里地方雖小,店長大漠還是一如既往地設計了非常復合和層次繁多的展覽空間,能夠很好地容納兩個藝術家對一段正在成為往事的經歷的追尋。

“記憶混凝:關于長陽路138弄的影像紀錄”,吳一開、盧臻
凡人遇事,總要依靠已有的經驗,建立一個參考系或思考框架,然后再去檢驗這是否成立。盧臻和吳一開都很年輕,很溫和,符合我對一般積善人家的小孩子的刻板印象。我的意思是,刻板印象可能會錯,但符合事實的機會更多。展覽的主題是很好歸納的。長陽路138弄是北外灘地區一處老式小區,盧臻外婆家就在這里。小區拆遷前后,盧臻和吳一開去那里拍了很多照片,工作方式和一般紀實攝影師并無分別。展出的照片有兩種尺幅,一種約10英寸,一種是接觸印相,后者放在一些中號搪瓷托盤里,可以放在燈箱上細看。現在見過這種搪瓷托盤或知道接觸印相的人已經很少了,而且那些接觸印相的照片還是用半格相機拍的,每張只有尋常底片一半大小,也即24mm*18mm的一個小長方塊。照片上有許多只鱗半爪的東西。一只鞋子,兩個花盆,好像是扔在垃圾堆里的毛絨玩具,樓道里老式鋼窗外一角黃昏時的天空,諸如此類。后來見到吳一開時,我說可以想象拍照時的情形。如果目光是無形之手,必定是一再撫弄過那些事物,因為每一樣東西幾乎都拍了不止一張照片。

“記憶混凝:關于長陽路138弄的影像紀錄”,吳一開、盧臻
謹慎(或說良好的工作習慣)只是一方面,溫情是另一方面。人的性格從過程性的痕跡中會流露出來。當然,只有年輕人會這樣做。成熟藝術家給觀眾看的都是結果,思考的過程秘不示人。不是說成熟必定意味著世故。創作者和觀眾的關系是雙方共同塑造出來的。刻板印象一旦形成,雙方一般都不愿輕易打破。年輕人則不然。他們沒有類似關系框架可循,不怕展示思考和創作過程,不怕暴露自己,包括暴露出他們和拍攝對象的關系。盧臻后來和觀眾分享時說,雖然小時候幾乎每星期去外婆家一次,和長陽路138弄的老住戶都熟悉(這里流動性低得出乎意料),但后來(隨著她長大成人)卻自然疏遠了。我想,她再去談拍照的事,就是介乎陌生人和熟人之間的關系。這種夾生的關系在很多肖像照片中都留下了痕跡。有意思的是,展示為長陽路138弄住戶拍攝的肖像時,圖片說明是描述式語句和親屬稱呼的混合物,比如天井阿姨、背影叔叔,而不是人們的姓名,似乎拍照的目標是為了重新確認曾經確定但被時間沖散了的人際關系或社會網絡。長陽路138弄的拆遷進程只是契機。淡淡的時代背景,相當宏觀,如同一句套話,雖然不可缺少,但也遠離了事情的核心。

“記憶混凝:關于長陽路138弄的影像紀錄”,吳一開、盧臻
這些是我后來想到的。撤展前一天晚上,我聽盧臻和吳一開聊了不少他們做這個項目的經過,以及一些展覽中沒有呈現出來的東西。當時我覺得照片、展覽和過程都似曾相識。畢竟,經過了2000年代甚至1990年代上海城市空間變遷的人,對這些事都很熟悉。這一切讓我想起,十幾年前我認識的每個攝影師,都在記錄這座城市不斷被擦除又不斷被重組的空間。那些照片后來到哪里去了呢?為什么它們沒有成為我們記憶的一部分?為什么它們沒有變成展品、出版物、臨時性或永久性的裝置?為什么它們沒有以某種形式留在它們被拍攝的地方?為什么它們沒有變成歷史敘事的一部分?上海城市空間改造的歷史已進入尾聲。Covid-19大流行,據說推動了一些拉鋸很久的老城廂改造項目,長陽路138弄大概也是如此。但這種機緣不過曇花一現。曾經支持大拆大建的社會條件,現在幾乎一樣都沒有了。歷史會消失兩次,第二次是消失在記憶里。
然而,后來看到盧臻和吳一開的工作視頻,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消失了。我突然意識到,圍繞著長陽路138弄,盧臻和吳一開創造了一種很私密的敘事。它敘說了兩個年輕人如何被一種簡單溫暖的動機驅使著,開始記錄一段童年記憶消失在2020年代的進程。進程時快時慢,時而粗暴,偶爾溫存,時而令人感傷,又不無滑稽之處。有時兩位創作者隔著十幾個小時的時差,通過在線會議一起看照片和視頻素材,商量呈現它們的方式。他們還把這個過程錄了屏,并剪輯成一段11分鐘的短片,在展覽中播放。播放這段視頻的顯示器,一臺老式電視機,也是從拍攝對象那里借來的。同樣借來并展示在照片圍繞的一小塊空間中的事物,還有些磁帶、算盤、桌布乃至木箱,都是人們從舊居帶到新家去的東西。2000年代的攝影師幾乎不用這種方式拍攝和處理素材,就像他們不會把自己拍攝的過程展示在作品之中,也不會把解釋重心放在如何重建或維系與拍攝對象的社會關系上。懸置背景和結構,轉入私密的、個體的、過程性的敘事,是社交媒體時代的敘事風格。這種敘事會形成什么樣的記憶?這種記憶會延續下去,還是趨于消失?我也不知道。也不光是媒介的原因,有時歷史就是吞吞吐吐,明明像極了最后一幕,結果后面冗長得讓人失去耐心。有時終于做好長期堅持的準備,卻戛然而止。誰也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劇本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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