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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出世界真實的響聲,和人心真實的響聲

由鳥而及文學寫作,由自然而至非虛構創作,作家張慶國闡釋自己關于非虛構寫作的觀點。“虛構小說寫不好就是無,什么也沒有,可非虛構作品寫不好,也是無。非虛構要寫得看得見摸得著,關鍵是要讓人懂,讓人讀了心跳加速,要寫出世界真實的響聲,人心真實的響聲,飛鳥真實的婉轉鳴叫,要寫出可靠可信的世界的美麗。”

鳥與文學寫作
文/張慶國
刊于2022年12月8日《文學報》
拙作《犀鳥啟示錄》2021年在上海獲獎,很意外和振奮,時間過去一年,線上頒獎,參會者分處中國各地,坐在家中書房,打開筆記本電腦,就與世界面對面。
我馬上懷念起鳥來,我在原始森林中觀察和尋找過的那些鳥,它們能力更強,天地更大,我們無線連接的云上活動,跟鳥在無邊的空中飛翔稍類似。鳥是最文學化的一種動物,天生的詩人,最好的小說家。我在中緬邊境的原始森林暴雨中,躲于小棚,觀察雨中歸來的犀鳥。可它的觀察力比我更強,早就對懸崖邊一間人類建造的小棚產生懷疑,飛來后并不歸巢,聲東擊西地遠遠停到另一棵樹上。

憑這一小點感受就說鳥是作家有些牽強,但說鳥是詩人就在理。鳥永遠在鳴叫,大多數鳥都叫聲婉轉,我們聽不懂鳥的語言,但它一定是在歌頌另一只鳥,贊美生活或詛咒危險,人類的詩歌也是這樣。
犀鳥在森林中盤旋飛翔,大翅膀有力扇動,找到大樹高處的天然樹洞,要先分析樹洞是否安全,這個思考過程很復雜。有一個村民找到犀鳥窩,發現犀鳥就是不進樹洞,最后還飛走了,百思不得其解。后來他幾天躲在樹下觀察,看到飛鼠爬樹進了樹洞,恍然大悟。
人們以為犀鳥只吃果子,其實它也會飛到峽谷寂靜的山澗邊,捕食青蛙和小蛇,一種生命的存活,總是跟別的生命有關,犀鳥自己的命,也被別的命關注,它就很警惕。犀鳥與世隔絕地在樹洞中生活半年,保證自己平安,把小鳥養大,帶小鳥飛去跟犀鳥群匯合,這差不多就是一個小說由封閉走向明亮的過程。
我寫鳥,寫人跟鳥的關系,先是理解地球上的生命。我用一場夜晚的暴雨做一本書的開頭,就因為雨是地球上的重要事物,跟所有生命有關。那天晚上的暴雨引起山地滑坡塌方,山谷里就有幾個人消失,可以理解為他們變成鳥飛走了。

森林不沉默,有隆隆的聲響,你要能聽出來,還要能寫出來。雨聲也是這樣,那天晚上我在高山村寨住,夜晚的暴雨搖撼小屋。我知道自己會寫到這樣一場雨,但重要的是寫出雨聲,不然寫雨就無效,更重要的是要寫出原始、現場的、獨一無二的雨聲,第二天起床再寫,已經來不及。我趕緊摸黑起床,在手機上仔細記下聽到的雨聲,因此我發現暴雨中聲響極其復雜,不是嘩嘩嘩的描述可以解決,我在后來的作品敘述中,就寫了四種雨聲。
昆蟲也在樹林里制造響動,鳴叫會發聲,在土里爬動也有聲音,在樹干上爬行,啃咬樹葉或撕打,都有聲響。不要以為只有蟲子在空中飛行,翅膀的震動會發聲,蟲子觸須的搖動,也會在空氣中引發震顫。我曾在江蘇鄉下的村子里采訪,獲知村民喂蠶,一間小屋里層層疊疊的蠶吃桑葉,竟然發出整齊如雨聲的響動,濃濃的一團蠶吃桑葉的聲響,似霧在屋中懸浮。
樹葉和樹干的搖動有聲,風穿過樹的縫隙,摩擦出的聲音很大,植物生長的拔節之聲,樹根朝泥土深處伸展,都會出聲,這些要寫出來,怎么寫?后來我找到了一種昆蟲,就是土蜂。土蜂是大蜂,人類拇指長,食肉,在土洞里筑巢,傳說中幾千只土蜂抬著一個沉重的生命,人類哭喊著找去,一陣混亂,巨大的響動回蕩在傳說的時間深處。這是一種傳說中的真實。我聽這個傳說的那個下午,也是真實的。這就好辦了,我把傳說寫出來,把我的經歷寫出來,就寫出了森林的奇異聲響,并連帶寫出了各種森林的喧囂。

我去尋訪的那個山村,高居于原始森林之后,不遠處就是緬甸,村民跟我講述自己的生活,很隨意地就說到了出國。國家邊界他們當然是知道的,邊境線和界碑他們也清楚,但他們的思維卻沒有國界,邊境線只在地圖中,他們經常在中國和緬甸兩邊找活干,掙錢養家活命。我去的那個村子,明朝皇帝逃亡,曾從村后的山崖下去,進入緬甸,當時的緬甸差不多是中國藩屬國的概念,或者不叫國,叫被中國保護的一些山地部落之類,那邊還是戰國時期,各部族爭斗,搶奪資源和地盤。
這給我的寫作帶來了更寬廣的視野,想像中,若干年后,人類最好的關系是沒有國界,只在史書中出現,都是人類。也就是說,我們思考的是同一個世界的概念。寫作寫的也不止是一國民眾,而是地球上的人類,生息繁衍,歡樂與悲傷,無非如此。
我采訪了幾十位人物,把一個事件的所有相關人物都拜訪了,或者有可能相關的更邊緣人物,我也找到了,都進行了采訪和研究,但我不是采訪他們的工作,而是他們個人的生活成長史,家庭生活史和個人生命史。我要的是生命經歷的研究,一種生活樣式的研究,有了這個,才有文學。

要從鳥的高度來寫作,俯瞰和理解世界,交叉小徑的花園,站得高才看得明白。非虛構寫作,有一個問題是,什么叫真實?錄音機記下的是真實?拍的照片是真實?看見的是真實?我采訪錄音了幾十百把個小時,近五十萬字,拍了無數照片,住在村民家,走遍了全村,走遍全縣,可事情沒那么簡單,虛構與非虛構,界限模糊,不小心就會滑倒。
阿列克謝耶維奇,她的非虛構寫法是記者式,把實錄的話原原本本抄下來。她有清晰的選擇,選了自認為有價值的,沖突大的,感情濃烈的。美國的卡波特式,是另一種。卡波特是優秀的小說家,他非常仔細地調查,研究資料,采訪了五年,徹底理解了人所不知的事件起因,理解了寂寞和被忽視的嚴重性,成為當事人的好友,把小說功夫加進去,把真實的想象加進去。開頭就描寫美國西部的風景,寫路邊郵局一個歪七八扭的人,寫當地人奇怪的口音,寫風怎樣吹過那里的山峰和草原,我喜歡這種寫法。
要寫埋藏中的真實,就像把一只埋在土里的蟬挖出來,蟬出來鳴叫,就是那個人心里的真實想法。他說不出來,我試著幫他說,他進森林去,那種感受說不清,我幫他表達清楚,我了解了他整個生命的成長史,了解了他的家庭生活史,了解了他這個人的性情,了解了他所生活的那片土地,發生在那片土地上的事也就容易理解,寫起來就有底了。我采訪整理出來的五十萬字,幫我理解了那里的人和那片森林,幫我理解了天上飛翔的鳥。

虛構小說寫不好就是無,什么也沒有,可非虛構作品寫不好,也是無。非虛構要寫得看得見摸得著,關鍵是要讓人懂,讓人讀了心跳加速,要寫出世界真實的響聲,人心真實的響聲,飛鳥真實的婉轉鳴叫,要寫出可靠可信的世界的美麗。
原標題:《寫出世界真實的響聲,和人心真實的響聲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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