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尼西亞議會于當地時間12月6日通過一項刑法修正案，“新刑法典”（KUHP）將嚴禁婚外性行為，侮辱總統或表達與國家意識形態相悖的觀點都將入刑。該項刑法修正案的通過引起了輿論界的批評，并在首都雅加達引發了一些小規模的抗議。

據印尼《雅加達郵報》12月7日報道，“新刑法典”意味著印尼進入了一個“非自由主義”和“宗教保守主義”盛行的新時代。因該法典也適用于外籍人士，印尼旅游業者擔心該法將重創該國旅游業。據法新社7日報道，與印尼往來密切的澳大利亞當日已向印尼要求提供更多有關上述法案的細則。

當地時間2022年11月12日，印度尼西亞巴厘島，外國游客在購買紀念品。視覺中國 圖

“新”在保守？

據路透社12月6日報道，印度尼西亞議會通過的刑法修正案將婚外性行為入刑，最高可判處一年監禁，未婚同居也被列入刑事犯罪，最高可判處六個月監禁。但本著“不告不理”的訴訟原則，該訴訟只能由當事人的配偶、父母或子女提出。

此外，刑法修正案還嚴禁侮辱總統或國家機構，禁止未經報備的抗議游行，禁止傳播任何與國家意識形態相悖的觀點，人們認為這些法條危害了言論自由和結社自由的權利。

刑法修正案將于三年后正式生效，適用于印度尼西亞公民、外籍居民和外籍游客。路透社報道認為，該刑法修正案將嚴重影響印尼旅游業和商業，印度尼西亞雇主協會（APINDO）表示這些法條“弊大于利”，妨礙了投資。

“新刑法典”有關政治自由和性自由的規定顯得頗為保守。據《雅加達郵報》報道，人權組織“大赦國際”印尼分部執行主任烏斯曼·哈米德（Usman Hamid）稱，這些新條款是在“保護印尼公民自由上的倒退”，特別是有關“言論自由和新聞自由”的部分。

批評人士認為，盡管政府近幾年來在全國征詢公眾意見以修改草案，但實際上改動極小，新刑法典是印度尼西亞民主進程的“大倒退”。印尼法律與人權部長亞索納（Yasonna Laoly）12月6日強調，政府已經盡力照顧到法案辯論中的重要問題和不同意見。“然而，現在是我們對新刑法典作出歷史性決定的時候了，要把我們繼承的殖民時期的刑法典拋在腦后”。

“去殖民化”的名義

路透社指出，自1945年宣布獨立以來，印尼一直希望修訂其刑法典。在法案正式通過前，印尼司法部副部長愛德華·奧馬爾·謝里夫·希亞里耶（Edward Omar Sharif Hiariej）就在接受路透社采訪時表示：“我們為擁有一部符合印尼價值觀的刑法典而感到自豪”。亞索納在回應社會輿論時也強調，原有的刑法典來自“殖民時代”。

《雅加達郵報》指出，有關刑法典修訂的過程始終圍繞在“去殖民化”的氛圍中。1963年開始，印尼法律專家就開始探討修訂刑法典的問題。現任總統佐科自2014年開始執政，修訂刑法典的審議工作于2015年再度正式提到政府施政議程中。

該刑法典的上一版草案原定于2019年通過，但當時引發數萬印尼民眾抗議示威，被認為是該國1998年民主化“改革運動”（Reformasi）以來最大規模的抗議浪潮之一。當時，佐科不得不插手，推遲了修法議程。

2021年，印尼政府和立法機構恢復刑法典修訂審議工作，并在今年7月公布了一份完整草案。在開展公眾咨詢活動和國會討論后，法案草案又獲得了兩次修訂。

在近來針對修法的審議和討論中，印尼政府多次強調修法努力是對“荷蘭殖民時期留下的過時法律”進行“非殖民化”的“歷史使命”。

《雅加達郵報》報道指出，分析人士對印尼政府的這一觀點并不認可，因為“新刑法典”總體上保留了限制言論自由的條款，因此并未為民主提供更好的保障。

印尼法律專家內拉·蘇米卡·普特里（Nella Sumika Putri）說：“我質疑（政府所說的）使我們的刑法典非殖民化的目的，因為它與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前一個（刑法）版本只有細微差別。

值得一提的是，“新刑法典”重新引入了殖民時代對侮辱政府和政府領導人的禁令。這些規定本來曾于2006年和2007年被憲法法院廢除，理由是它們損害了言論自由權。

各派勢力的博弈？

《雅加達郵報》在7日發布的一篇社論中提到，印尼其實一直保持著“既非宗教也非世俗”的國家地位。這是一種哲學思想上的妥協，同時也反映了印尼國內保守主義力量和自由主義力量在意識形態上長期陷入緊張關系的局面。

該社論指出，印尼的刑法體系總體上是世俗的，會在意識形態問題上陷入搖擺，但總體而言“鐘擺是平衡的”。最近通過的“新刑法典”意味著這一“鐘擺”已經向右傾斜，這可能會對印尼這一文化和意識形態均“多元化”的社會產生嚴重影響，同時也阻礙了印尼對全球政治和經濟的參與。

社論認為，印尼一方面在獨立后努力擺脫殖民主義的法律體系，但另一方面卻似乎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因為“新刑法典”可能會對已經取得的進展予以破壞。除此之外，“新刑法典”也繼承了冷戰時期蘇哈托政府的反左翼政策，傳播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人士可能會被判處四年有期徒刑。

盡管如此，“新刑法典”似乎也在震懾更為極端的宗派，同時也引起了后者的不滿。據路透社12月7日報道，當日，一名疑似伊斯蘭激進分子在西爪哇省萬隆市的一個警察局引爆炸彈，造成包括嫌疑人本人在內的兩人死亡，另有8人受傷。襲擊原因可能是對此前一天印尼議會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不滿。

當地時間2022年12月7日，印度西爪哇省萬隆，警方在警察局外保護爆炸現場。 視覺中國 圖

印尼國家反恐機構（BNPT）的伊布努（Ibnu Suhendra）告訴印尼美都電視臺（Metro TV），支持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的印尼恐怖組織“神權游擊隊”（JAD）可能是此次襲擊的幕后黑手，此前“神權游擊隊”也在印尼進行過類似的襲擊。分析人士指出，一些宗教極端分子拒絕接受印尼國家法律，認為伊斯蘭教才是唯一的合法權威（legitimate authority）。

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12月6日報道，“新刑法典”禁止印尼民眾表達任何與印尼國家意識形態（即“潘查希拉”）相悖的觀點。“潘查希拉”是印尼建國五項基本原則，包括“信仰神道、人道主義、民族主義、民主主義、社會公正”。學術界普遍認為，“潘查希拉”一方面尊重了印尼最主要的宗教群體穆斯林的信仰，另一方面也通過寬泛的“信仰神道”保障了基督徒、佛教徒、印度教徒等信仰少數群體的宗教自由。

但“潘查希拉”原則也有內容過于模糊的嫌疑：印尼幾乎所有主流政黨都將“潘查希拉”列入政黨意識形態；歷史上，立場左傾的印尼開國總統蘇加諾和持右翼立場的繼任總統蘇哈托對“潘查希拉”的解讀也大不相同。

旅游業或將遭受重創？

一些印尼公民團體和民眾仍對“新刑法典”感到強烈不滿，并試圖發起抗議和阻礙法案落實。《雅加達郵報》社論指出，印尼政府還有兩年多的時間就“新刑法典”細則做探討，該媒體呼吁民間團體在憲法法院向“新刑法典”提出質疑。不過，《雅加達郵報》對憲法法院能否保持獨立或“進步地”糾偏感到信心不足。

其實，受到印尼“新刑法典”影響最重的很可能是旅游業。目前，印尼旅游業正在努力從新冠肺炎疫情的沖擊下恢復，據印度尼西亞國家統計局，2022年7月共有47萬人次外國游客前往印尼。但新刑法典無疑又將給印尼旅游業帶來一記重創。印尼旅游業委員會副主任毛拉那·尤斯蘭（Maulana Yusran）表示：“我們對印尼政府閉上眼睛（視而不見）深感遺憾，我們已經向旅游部表達了擔憂”。

據英國廣播公司（BBC）12月7日報道，印尼旅游業從業人員也紛紛表達了自己的擔憂。一位在巴厘島工作的導游在接受BBC采訪時表示，新刑法典將對印度尼西亞全境帶來“非常嚴重”的影響，但尤以度假勝地巴厘島為甚。他表示：“我非常非常擔憂，因為我真的很依賴旅游業”，“海灣戰爭、巴厘島爆炸案、塞梅魯火山噴發、林賈尼火山噴發、新冠肺炎疫情……巴厘島的旅游業真的非常容易受到影響”。

當地時間2022年3月12日，印度西尼亞巴厘島，海灘上游客扎堆。視覺中國 圖

該刑法典在澳大利亞引起了廣泛的輿論反響。印度尼西亞的經濟倚重旅游業，其中又以澳大利亞游客為主要來源。在新冠肺炎疫情前，由于風景優美、方便快捷、成本低廉等優點，巴厘島成為了廣大澳大利亞游客周末度假、畢業旅行、舉辦婚禮的最佳去處之一。根據非政府組織“印度尼西亞研究所”（Indonesia Institute）的統計，2019年，前往巴厘島的澳大利亞游客共計123萬人次。

新刑法修正案一經公布，便在社交平臺上引發了人們的討論，分析這些法條將對游客產生何種影響。有評論稱自己將會在旅游時隨身攜帶結婚證；也有評論稱，如果這意味著未婚情侶不能共用酒店房間，他們將不會前往印度尼西亞旅游。不過也有很多人都表示這項刑法修正案只是一種“恐嚇戰術”，不可能強制執行。

有評論認為，既然只有在當事人的父母、子女或配偶向警察報案時，該法案才會發揮作用，那么將不會對外籍游客產生重大影響，但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研究員安德烈亞斯·哈索諾（Andreas Harsono）在接受澳大利亞廣播公司（ABC）采訪時表示，仍有一些情況會使外籍游客受到影響，如當外籍游客與印尼當地人交往時，則有可能面臨其伴侶父母的舉報。

曾在巴厘島居住長達18個月的加拿大旅游博主梅麗莎·吉魯（Melissa Giroux）表示這項刑法修正案的通過使她“大為震驚”，“一旦該法案正式生效，很多游客都會寧可去其他地方旅游，而不愿意冒著坐牢的風險（去印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