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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西康⑦|涼山地區:扶貧典型懸崖村與中西合璧老教堂
從西昌前往昭覺的大巴車是禁煙的,但一群彝族男人在車上肆無忌憚地吸煙。
路邊停車休息時,有彝族山民出售烤土豆,很多乘客去購買。這簡直是我吃過的最好的土豆。當地朋友說,土豆是很多山中彝族家庭一年的日常主食。他們沒有其他食物,只能吃土豆,所以土豆烤得特別好,這些能下山到路邊賣烤土豆的,已經算是有點小錢的。
涼山懸崖村
涼山的懸崖村被媒體爭相報道過,村子里的人每天出入要爬繩梯。在媒體報道中,懸崖村既是中國各地發展不平衡的極端貧困典型,也是政府不放棄老少邊窮地區的扶貧典型。政府把懸崖村的繩梯換成鋼管梯,還常有官員去看望他們。
我來到涼山時,發現當地人一大愛好是玩短視頻。他們靠拍攝爬梯子上下村子的過程,能獲得一些收入,儼然是一項全村活動。
本地人說,懸崖村并不是涼山最窮的地方,甚至不能算很窮,只是窮得有特色。那些真正窮得地方,是窮得毫無特色,完全不會被外界知曉,即使知道了也不會關注。他們還說,懸崖村本地人并不愿搬走,因為只有留在那里才能得到補助,當地官員也不愿意他們搬走,這樣才能得到上級政府關注。這種說法固然有些偏頗,卻也反映人們對樹立扶貧典型的真實看法。
昭覺是一座外表看起來有些落后的縣城。在城市中心的烈士紀念碑廣場四周,有大量彝族人坐在街邊聊天抽煙。他們大多穿著傳統服裝,包著頭巾。男人披著藍色或白色的披風,當地人叫“查爾瓦”。
在文化館前,一群彝族孩子在練習鬼步舞。他們上身穿著民族服裝,下身則是很潮流的褲子和鞋。我發現,很多昭覺的彝族都喜歡玩短視頻直播,尤其是自己唱歌跳舞的視頻。本地朋友說,彝族人有跳鬼步舞的天賦,這是他們跳竹竿舞練就的。
在顧彼得眼中,彝族人身材高大、體形健美,有著貴族騎士般的威嚴氣質。他筆下充滿了對彝族人的同情,認為是漢族的壓榨造成了民族對立。一方面,顧彼得作為西方人,不可避免地對中國境內少數民族有一種特別的情懷,西方人曾認為彝族人可能是雅利安人后裔。另一方面,顧彼得當時見到了著名的彝族領袖嶺光電,那是一位有著卓越現代意識、極具個人魅力的領袖。
而在孫明經(編注:孫明經是一位攝影師和紀錄片導演,1939年,孫明經加入中英庚款川康科學考察團,進行地理人文考察,拍攝了8部影片。)對寧屬的敘述中,則這樣寫道,“倮夷有尚武精神,起居簡單,具有上等戰士所必具之優點,宜善為編導,使成國防勁旅。寧屬不僅為重要工業所賴之金屬礦所在地,且為‘建軍工業’所賴之‘人礦’所在地”。孫明經在描述中,更多從國家整體需求出發,認為彝族適合作為士兵。他雖然用了“倮夷”這樣的蔑稱,但這是當時漢地通行的稱呼。在其他部分,他也提及鴉片煙土對本地人的毒害。直到現在,這依然是涼山地區嚴重的社會問題。
在彝族地區,佛寺、教堂和清真寺都不多見,彝族人傳統上比較排斥外來宗教。在十九世紀末,很多西方傳教士試圖進入涼山地區傳教,有一些被當地彝族部落殺害和驅逐,留下的教堂大多在漢族縣城或彝族生活的地區邊緣。其中,保留完好且建筑風格獨特的是德昌天主堂和會理天主堂,這兩座教堂是同一位傳教士主持修建的。
德昌老教堂
德昌是一座很古老的小城,以漢文化為主導。有一條古街,中心是一座鐘鼓樓,城樓兩邊牌匾寫著“南通蒙治”、“北達京畿”,這是漢地縣城的傳統標配。以這座鐘鼓樓為界,向北叫上翔街,向南叫下翔街,德昌天主教圣心堂就在上翔街上。

這座教堂周圍是比較老舊的民居,老照片上的正面圍墻和大門已經不在了,只有鐵欄桿圍著。教堂主樓是民國時期常見的中西結合建筑,整體是西式的羅馬風格,但在屋頂飛檐的細節上卻帶著大量中式元素,門窗均有拱起。外觀最有意思的設計是,教堂樓頂采用的不是傳統西式教堂的尖頂,而是中式四角飛檐中間的一座寶瓶,這個細節把中西文化元素結合得非常巧妙。
民國時期,很多教堂為了吸引當地人,往往樂于融入中國文化,就出現了地方教堂融合中式風格,外國傳教士穿長衫通漢學的情況。這座教堂的現存墻面很老舊,題字只剩下中間“圣心堂”三個字,兩邊的字被清掉了,能看到一點痕跡,木頭大門緊關著。
教堂內好像沒人看管。正門旁邊有一座小門,一把沒鎖上的鎖頭掛在上面,我打開門進入教堂旁院里。進入院子能看到神父辦公室,同樣也沒有人。比較遺憾的是,墻壁上原來的文字都被清理掉了,無法辨認出當年寫的是什么。
神父辦公室旁有一座碑,上面記載了教堂的歷史。法國傳教士在1896年進入德昌傳教,這座教堂修建于1908年,一直活動到1950年。之后天主教學校被政府接管,教堂的田地被收歸國有,宗教活動受到限制。1965年之后,教堂徹底停止活動,建筑也受到破壞。直到1982年,天主教會在德昌重新開始活動,1997年進行了重修,2000年開辦教會幼兒園。
我去的時候,教堂主樓沒有鎖門。天主堂內部是傳統而簡單的樣式,白色墻壁、紅色柱子、綠色木頭拱頂,大門上方有一處漂亮的彩繪,下面寫著“獻祭罪贖”。側面墻壁上是中式鏤空的窗子,但有所損壞。
德昌天主堂可以說是天主教會在涼山地區不多的幾座教堂遺存。當地的民族和政治沖突很容易波及教會,在傳統穩定的漢族縣城相對更能保存教堂。我要去的下一座教堂也在一座傳統古老的漢族縣城里。
會理老教堂
會理是一座古老的漢族縣城,也是一座開發完善的旅游小城。這里已經是涼山州的最西邊,靠近云南,經濟發達,甚至有傳聞說,這里要從縣升級為市。明清時期,會理商幫發達,古城內保存了大量明清時期建筑。這座城也和明朝初期月魯帕木兒叛亂有關,叛亂之后,原本的土城墻被毀掉,重建了磚石結構的新城。明朝政府將這里作為重要的交通和防御地點,其中最重要的北城門保留到今天,成為重要的旅游景點。
會理天主堂在北城門東邊的一條街上。我去的時候正好趕上教堂維修,無法參觀。這座教堂同樣是中西結合的建筑,但與德昌天主堂不同的是,這座教堂把中西兩邊分開,主樓正面是法國羅曼式磚木結構建筑,三個尖頂呈山字形,墻體厚重,半圓形拱券。后面的鐘樓則是中式重檐六角攢尖頂的木結構建筑。因此,從側面看起來,前后形成中西兩種風格的并置。

這座位于旅游街區的教堂外觀修飾得很好。灰色整潔的墻面,褐色與白色相間的紋飾,讓這座教堂看起來更新。這座會理天主教堂建成比德昌天主堂要晚20年。1863年法國天主教傳入會理,1902年設立教堂,而這座教堂是1926年修建的。
德昌和會理這兩座天主教堂,由同一位神父——法國傳教士賈元禎神父(Paul Audren)主持修建。賈元禎神父屬于法國巴黎外方傳教會,這是一個從事海外傳教(尤其是亞洲地區)的天主教使徒團。在中國,他們陸續開辟了包括成都教區、康定教區、重慶教區、寧遠教區(西昌)、敘府教區(宜賓)在內的14個教區。
從會理返回西昌時,已是農歷新年前最后幾天,西昌城里最熱鬧的是老城區的年貨街市,我買了一些彝族的手工藝品、服裝配飾和漆器。當然,我不確定那是當地彝族人手工制作的,還是來自義烏批發市場。
尾聲
在西康的二十天探訪,我從北向南,穿行了原西康的康屬、雅屬、寧屬地區。坦率地說,西康地區的近代歷史遺留并不多。也許川邊地區在近現代一直處于紛爭當中,在緩沖地帶上不太容易進行大規模建設,而西康省存續時間又太短。
從這個角度看,西康地區的歷史從一開始就充滿制衡和妥協。元朝蒙古統治者在西南邊區設立土司進行管理,這種放權是蒙古人對待帝國邊區的方式,只需按時征稅就可以獲得一定自治權。對于外來的蒙古人來說,這有利于管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地區。
明朝延續了這一制度。但到了清朝后期,這種制度的弊端開始顯現。土司作為少數民族地區的唯一統治者,只要不叛亂,中央政府基本上默認土司可以為所欲為。英國人在這一時期的介入帶有強烈的政治野心,不但試圖控制西藏地區,更想通過西藏進入四川,而土司們對此態度曖昧。雖然他們并不愿接納英國人,但也不那么順從地成為帝國的邊地屏障,這導致了帝國的中央政府開始考慮撤銷土司。
這種嘗試在中華民國建立前就開始進行。到了民國時期,雖然第一次世界大戰讓中國獲得了喘息機會,英國人不再那么積極地介入西藏問題。但清朝滅亡打破了原有的天下共主體制,藏區與中央政府只有名義上的隸屬關系。在此時期,西康地區主政者最重要的任務,是如何制衡拉薩政府對川邊的控制,通過宗教上的懷柔和軍事上的試探維系脆弱的平衡,也包括利用云南的新軍和青海的穆斯林軍閥對藏區進行牽制。
這期間,紅軍長征在西康的藏區及彝區傳播了革命思想。很難說,當地土司們是真的認同革命,還是作為在漢人政治派別之間押寶的手段,但這讓少數民族地方統治者之間就派別問題產生了分歧。這意味著,后來的西康地區統治者,要拿出更多務實的誠意來拉攏民族地方領袖,包括經濟建設和教育發展。
直到共和國建立后,解放軍進入西藏,確認了國家最終的邊界,并通過1950年代中期對藏區和彝區叛亂的鎮壓肅清,實現了西康地區對中央政府的徹底認同,也由此實現了西康省的歷史目的。
我的這次探訪,還存在很多遺漏,并沒有涉足西康省西部地區。但由此可找到一些理解“邊地”的思路,也希望讓更多的人思考邊區復雜的政治與文化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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