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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地球上那些有“世界杯”的夜晚
魯迅在小說《社戲》里,寫到他小時候去趙莊看戲的經歷,趙莊的戲臺臨著河,掩映在漁火與月色里,要劃烏篷船去看,那是南方水鄉獨有的社戲。
北方的戲是另一種風貌,在我家鄉,每年農歷二月十九都要唱戲,少則兩三天,多則十天,我不知道這個傳統延續了多少年。小時候,“二月十九”就已經是本地的一個特殊名詞,大家都不說廟會或趕集,只叫“二月十九”,它包含了所有與其相屬的意義,一切盡在不言中。
農歷二月十九接近春分,那幾天春寒料峭,總有大風卷著塵土飛揚,戲臺上的旗幟與棚布在風中劈啪作響。現在回想起來,“二月十九”就是當地的世界杯,以前的世界很小、很慢,在一個小聚落里,廟會就是聚合起所有人的世界杯。而現在的世界很大也很快,在一個地球村內,世界杯取代了地方廟會,成了所有人爭賭的一場好戲。
我家鄉“世界杯”的戲臺背靠著馬路,面朝一座觀音廟,中間是一片空地,有籃球場那么大,等到好戲開場,老人們坐著小馬扎密實的聚攏在這里,出神凝望不遠處正在上演的故事。臺上通常唱晉劇,偶爾也有京劇,每年都會有《打金枝》《空城計》之類的劇目,人們仿佛看不倦。
魯迅在小說里,這樣描述得知能去看戲的心情:“我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沒錯的,是這感覺。每年那個時候,也是我盼望的大日子,那幾天里,在蜿蜒四五百米的馬路上,會洋洋灑灑搭滿簡易商鋪,搖身一變為熙來攘往的商業街。我喜歡穿梭在里邊,也喜歡去窺視戲臺的后場,臺上演什么,我無心去聽,只覺得旋律特別激昂,戲臺后邊有家賣豆腐腦和油條的老鋪子,那個口味,我一輩子都會懷念。
小時候,我實在看不懂老一輩的人們,為什么癡迷于那么吵鬧而奇怪的表演,就像如今很多人也不懂足球迷們為什么癡迷世界杯。之前的戲劇有一個劇本和套路,可以反復地看。而現在的世界杯則是開放式地自導自演,沒人知道這戲走向何方,結局只能在時間分秒地流逝中一寸一寸地剝開。
戲臺上的戲,會一直從上午唱到晚上十一點,然后就是夜里的壓軸節目——撓羊賽。忻州是中國摔跤之鄉,每逢廟會、唱戲,地方都會舉辦摔跤比賽,而“撓”在我們當地的意思是“扛”和“舉”的意思。

忻州撓羊賽
撓羊賽的賽制類似于世界杯淘汰賽,一個人如果能連續摔倒6個,也就是經歷6輪淘汰賽,就是獲勝者,獎品是一只羊。據說這是受關羽“過五關斬六將”的啟發,勝者將羊扛回家,就像捧得一座大力神杯,也可說是“撓”起了大力神杯,這是大力與勇猛的象征。摔跤是很古老的項目,古希臘奧運會上就已常設,據說我們那里的摔跤傳統也有千年歷史,現在國家摔跤隊的主教練就是忻州人。
摔跤在午夜時分開始,那個時候疲憊的人都已回家安睡,所剩都是精力旺盛的男女。他們聚在跤場上看比賽,也會隨時忍不住跳進去變為選手,比賽一般進行到凌晨三四點,激情四射的角力與淘汰反復在上演,夜色中,燈光打在人群圍成的圓圈內,里邊像馬超和張飛在挑燈夜戰。
這比賽里也會有黑馬和冷門。到第二天,大家都會津津樂道昨晚的戰況與細節,到處在流傳和贊賞,是誰家兒子把羊扛回了家。
我們那地方的“世界杯”大概就是這樣,中國戲劇里的“生旦凈末丑”、古希臘的悲喜劇和英雄史詩都滲透在那幾天的舞臺和跤場上,也滲透在那一片鄉土中國的白晝、夜色與炊煙里。海德格爾說,“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現在回想小時候所經歷的“世界杯”,有一種人詩意棲居于世界的感覺。
那是一個彼此聯動的氛圍,所有人聚在一起,感受著地球上這一小塊地方的黃昏和夜晚,品味著共同的溫暖與激動。大家在向往英雄傳奇的情愫之下,有一種對命運共同體很世俗也很有煙火氣的自我欣賞。
后來我去了一個更大的世界,開始看另一種世界杯,它和過去所見的很不相同,但又極為相似。為此,我永遠喜歡地球上那些有“世界杯”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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