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王威:伏虎寺的峨眉雨夜
原創 王威 北美文學家園
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刊《東西》第297 期

(圖片來自網絡)
推薦語:
我們的世界是一個多維的世界,有很多詭譎的現象人類還無法解釋,比如“靈異”,比如“暗物質”。雖然還無法解釋,但這些奇特的故事很值得記下來,就像這篇“伏虎寺的峨眉雨夜”。
陳瑞琳
伏虎寺的峨眉雨夜
文 | 王威
八十年代初,我們都是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對未來的一切充滿著憧憬。那時,旅游還是件普羅眾生不能想象的奢侈事。恰恰我和幾個不肯安生的好友,瞞著家長密謀,懷揣著挖空心思積攢的百十元人民幣,進行了一次“漫長的旅行”。今天看來,無疑是苦行僧式的窮游窮歡樂,可留給我的感受和那份興奮,卻是格外的深刻,至今回想起,仍津津樂道,連細節都歷歷在目。世界變了,時代移過,已再也找不回那同樣的境遇和感覺。
那年,我們從北京出發,乘的是老舊的綠皮火車,擠坐在低價的硬座車廂里,雖辛苦,卻分外開心和期待。聊著天,嗑著瓜子,吃著家里帶來的煮雞蛋和面包。我們先來到西安,要死要活地登上華山;隨后殺至成都,游歷青城山都江堰,五體投地地攀爬了峨眉山,再到樂山;自樂山始,一路乘著如茅盾《子夜》里描寫的那種“小火輪”,順岷江長江而下,掃蕩了宜賓瀘州;然后沖進重慶,改乘當時甚覺震撼的巨型江輪,隨大江東去。沿途駐足武漢廬山蕪湖,幾經換船,最后止于終點上海。此行經歷頗多,故事精彩,初出茅廬的我們,像飛出蝸居的小鳥,廣開眼界,從此再也收不回放飛的心。這第一次的私自遠行,有個奇異的小經歷,讓我至今難忘和難解,那是在峨眉山。
峨眉山,過去曾寫做峨嵋山,一個令人神往的地方。當年雖資訊有限,卻也于古典文學和史書中,讀到不少相關這座普賢菩薩道場的故事和傳說。在峨眉,我們用了五天時間徒步攀登,爬到了海拔3099米高的峰巔“金頂”。沿途夜宿寺廟,順序是伏虎寺、清音閣、洪椿坪、洗象池、金頂,每處都有令人驚訝的絕妙魅力和神韻。
這個奇異的經歷,出現在登山的第一天夜里。
告別峨眉山腳下的報國寺,開始正式登山。頭一天,我們有意不讓自己太疲勞,攀登不久,來到沿途的第一座大廟伏虎寺,就選擇此處過夜,早早歇息。
伏虎寺規模宏偉,建筑古老而精致,里邊還稀罕地見到若干僧人。那時,峨眉山的建筑都是歷代留存下來的寺廟,鮮有接待游客的招待所,更沒有現代的酒店旅館,游覽和朝拜之人,基本都住在山中各核心景點的廟里。寺廟會收拾出若干空房僧舍,供過往游客和游方僧人落腳,條件很簡陋,也沒什么服務。每天的早餐就是辣辣的四川泡菜配著白米稀飯,依然吃得很香甜。當然,價格低廉到今天的不可思議,記得當時每張床每晚多在一元人民幣上下。

(圖片來自網絡)
我和同行的發小阿京,被安排在靠里邊古院落的一間大客房。這邊的建筑是磚木結構,大柱子和門窗椽子像新刷了暗紅油漆,有股清新的味道。房間內擺著六、七張單人床,鋪好了被褥臥具,干干凈凈,比我們北方好多招待所都顯得整潔。
院子里青藤蒼柏,古趣盎然。到處濕漉漉,滴著露水,淌著小溪清泉,濃綠的青苔比比皆是,稍不留神就會滑倒。總之,罕見地住到古廟里,特別新鮮好奇
直到晚飯后,房間依然沒有進來其他客人,四五張床空在那里。我和阿京很開心,慶幸我倆占據了整間大房。
大西南的山區夜幕降臨得早,晨鐘暮鼓,不一會兒院內就漆黑一片,整座偌大的伏虎寺也沒有幾點燈光,窗外靜悄悄的,偶而傳來少許路過的人聲。房間里只有一盞15瓦的小燈,昏暗的光線下,勉強可以看清四周。古剎深山,空靈深邃,幾聲烏啼和飛來飛去的蝙蝠,加上斷斷續續的淅瀝小雨,煞是有點小恐懼。那個時代,絕無夜生活和宵夜享受,清貧守拙是主旋律。我和阿京只能躲在屋里,坐到各自床上神侃,以驅趕寂寞、黑暗。說心里話,這種感覺很刺激,小小不安中還帶點亢奮。
雨霧濕氣從門窗的縫隙野蠻地鉆進來,浸潤得被褥潮潮的涼涼的,不由得想起李后主那句“羅衾不耐五更寒”。我提議把被子披在身上,抵御漫長的寒夜。話音未落,有人敲門。啟鎖開門,一位個子不高的男人走進來,三十來歲模樣,背著個大書包,披著雨衣,渾身濕淋淋的,夾帶著泥土,就像什么山洞里爬出來的,輕點說是幾分狼狽,哪里有絲毫游客的樣子。
一進門他就非常熱情,說是伏虎寺前臺讓他和我們同一間房住。借著昏黃的燈光,看到他人很瘦,臉色略顯蒼白,穿著“的確良”長袖白襯衫和深藍長褲,一派當時的小干部或知識分子模樣。
陌生人的出現,讓我和阿京有些掃興,有啥辦法?畢竟是六七人的大客房。不過沒一會兒,此人就表現出格外的親熱和健談,還一口一個“老師”地叫得人甚是受用,寂寞中,我倆很快就歡欣接受了他。
他告訴我們,自己是湖北一間大企業的技術員,不待我們回應寒暄,就開始喋喋不休地敘述起蹇澀的命運和跌宕的遭際。斯時,文革結束不久,大家都有一肚子委屈傾訴,我倆同情地耐心傾聽他吐苦水。印象很深的是,他反復抱怨單位對他不公,說領導在調工資和評級別上壓他欺負他。還從書包里取出一個臟兮兮的筆記本,非讓我們看他寫的日記,弄得我倆哭笑不得。我們是你啥人嘛,誰耐煩看,這兒又不是信訪站。車轱轆話翻來覆去,把我和阿京都攪煩了,開始語無倫次地糊弄他。漸漸地,我們被絮叨得眼皮打架,此人在那里依舊精神煥發無休無止。夜深了,不得不提醒他該睡了,他像恍然大悟,馬上諾諾連聲,說了好幾遍“對不起”,于是大家熄燈就寢。這時阿京悄悄湊過來,低聲囑咐,“把錢和重要東西放在枕頭下壓住”,我會意地照辦。很快,各自進入佛國的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聽見有人急促地喊我的名字,同時床被劇烈地搖晃。睜開惺忪睡眼,看到阿京站在床前,燈也已打開,他驚慌失措地大呼小叫,讓我快醒醒。我朦朦朧朧地問,大半夜的不睡覺要干啥?阿京緊張兮兮地說,“你快看,旁邊的那個男的不見了”。我腦子“嗡”的一下,立馬清醒,兩人不約而同翻開枕頭,所有的錢、全國通用糧票和東西都在,沒有任何損失。此刻,我才注意到,外邊正電閃雷鳴,大雨傾盆,而那個人和他的行李卻全無蹤跡,連他睡的床鋪也已恢復得整整齊齊。最讓人驚訝的是,門窗居然都是從房間里邊完好地鎖著關著。清晰地記得,是我睡前把門窗鎖緊關嚴的,那人是怎么出去的?又是怎么出去后把門窗從里邊鎖好?為何要夜半冒著暴雨離開?他又會去哪里呢?越想越毛骨悚然,越想越不可思議。《死魂靈》?腦子里倏然跳出果戈里小說的這個詞。我和阿京一個鯉魚打挺都坐起來,脊骨發涼地蜷縮在床頭,就這樣,聽著空山靈境驚秫的雷雨聲,守到東方發白。
第二天一早,我們跑去前臺查問此事,被告知并沒有安排別的客人入住我們房間,前臺認為是我們記錯了,還覺得可能是其他房間的人搞混了什么。望著彌漫在白茫茫晨霧的古剎,我倆呆呆地發愣,沒再深究。后面幾天的一路爬山,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地討論了若干次,皆無法說服自己。
回到北京,有人用各種“科學的唯物的”系統理論,替我做過詮釋。而那段時間,我正參與氣功和特異功能的專題影視片拍攝,其中有一起工作的“氣功大師”,聞之曰:那就是鬼,是靈魂,而且是個冤死鬼,從湖北老家專門到峨眉山佛祖門庭訴冤的,碰巧遇到了你們。這人肯定還有更大的冤情,但他不是壞人不是惡鬼,不會害人,和你倆也算是有一段緣份------。
果真如此嗎?我聽得如墮五里云中,將信將疑。也曾當做一段笑話和奇聞軼事講給友人,得到的回饋往往是捧腹大笑,指稱荒誕不經。弄得自己都有點疑惑,我是不是幻覺幻視了?
這兩年的新冠疫情讓大家有了閑心,翻弄出很多往事瑣事,倏然想起四十年前的這段未解困惑,我還在尋思,要不要哪天給在北京頤養天年的阿京撥個電話,問問他是否還記得這段難解的峨眉雨夜小事。當年,我們可都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或許,今天有了心靈的新鑰,得以開釋這段“靈異幻象”的困惑。
作 者 簡 介

王威,美國華文作家。北京人,畢業于北京師范學院(現首都師范大學),八十年代末來美,定居紐約。從業于影視、傳媒和文學文化領域,做過編導、攝影攝像、配音主持、記者、編輯等工作,曾任美國《彼岸》雜志副總編、國際新移民華文作家筆會會長以及影視傳媒集團負責人等職。
寫作以散文和紀實文學為主,文章在中國大陸、中國香港、美國等多地發表刊載,多次獲獎。代表作品有《偷渡檔案》《一個被遺忘的角落》《穿越青石小巷的記憶》《阿富汗與賓拉丹》《在太陽神鳥的故鄉自言自語》《奇葩媽媽,無論如何都愛你》《爸爸去哪兒了》《伏爾塔瓦河金色遐想》《遭遇“格瓦拉”》《走近乞丐》《咀嚼永恒主題》《再吟蜀道》《讓西方享受并憤怒的“Made in China”》《時空穿越的記憶拾貝》等,出版文集《紐約手記》等。
原標題:《王威:伏虎寺的峨眉雨夜》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