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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普魯斯特的緣分:翻譯、閱讀和研究
原創 中信大方 中信大方
今年的11月18日是法國著名作家、意識流文學先驅與大師馬塞爾·普魯斯特逝世100周年紀念日。其代表作品《追憶似水年華》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文學觀乃至生命與時間意識,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具有喚醒世人重識自我存在、重塑生命意義的啟迪性和精神力量。

馬塞爾·普魯斯特肖像,由OttoWegener攝于1895
Jean-Louis Losi Adagp, Paris 2021
2021年的11月份,中信出版集團決定引進伽利瑪“七星文庫”注釋版《追憶似水年華》的版權。國內新生代優秀譯者、南京師范大學法語系講師孔潛將獨立完成全部七卷本《追憶似水年華》的翻譯,法語譯者、編輯張引弘擔任責任編輯,由國內優秀青年設計師孫曉曦擔任視覺設計。整個翻譯項目將持續十余年,第一卷本《追憶似水年華》預計將于2024年出版。
在普魯斯特逝世百年之際,11月15日,大方邀請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評論家、作家李敬澤,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法語翻譯家許鈞,北京大學法語系教授、翻譯家董強老師,作家、評論家趙松和編輯張引弘,一起走進普魯斯特的世界。
在上篇里,我們回顧了各位老師當初是如何推開普魯斯特世界的大門的:李敬澤老師開篇坦言,在閱讀這部巨著的時候總會被各種事情打岔,“如果現在對良心進行拷問,那么我應該是沒有讀完”;許鈞老師是當年譯林版本《追憶似水年華》“翻譯敢死隊”的成員之一,他回憶了翻譯時的諸多細節,包括最后對于書名譯法的討論;董強老師一直對普魯斯特抱有敬畏之心,直到有了充分的把握之后,“才敢跟學生們講點普魯斯特”;趙松老師認為閱讀《追憶似水年華》對他而言是一種更新,關于小說、關于寫作、關于文學對于作家自己的生命意味著什么……
對談者們與普魯斯特發生過或正發生著或深或淺的關系,或參與翻譯、或影響研究,又或只是作為普通讀者,但他們都表示受《追憶似水年華》影響至深至遠。正如李敬澤所言:“他(普魯斯特)的方法論、他的感受方式、他那文學的一整套感覺系統,現在其實已經深刻進入了我們的血液、進入了我們的細胞里。”
一起來了解了解他們和普魯斯特的緣分。

上篇 | 我們與《追憶似水年華》:閱讀、翻譯和研究
張引弘:大家都知道《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偉大的作品,但這本書似乎一直被一種“讀不下去”的標簽籠罩著,讓人想到它就望而卻步。我自己一度也讀不下去,直到幾年前偶然的機會,才終于走進了普魯斯特的世界,感受到了其中的妙處。
所以第一個問題,我也想請問一下幾位老師是在什么時候、以一種什么樣的情況下,走進了《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或者說各自與這本書有著怎樣的聯系或者緣分?先請李敬澤老師。
李敬澤:你們這就是欺負“外人”啊。回憶了一下,我應該是在90年代早期讀的譯林的譯本。如果現在對良心進行拷問,那么我應該是沒有讀完,讀了大概兩本到三本之間,過程中各種事情打岔,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就停下了。法郎士說過“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有時候和你的個人意愿也沒什么關系,讀這本書確實需要很長時間,需要耐心和專注,真的是在似水年華中讀《追憶似水年華》。
但是《追憶似水年華》對我來說是特別重要、特別寶貴的閱讀經驗。某種程度上講,像普魯斯特這樣的作家,其實有的時候甚至重要的都不在于說我們是否從頭到尾讀了,或者我們是否對他有全面的、深刻的認識,而在于他作為一個偉大的經典作家。我們可能讀了,我們甚至也可能沒讀完,我們可能對他還是一知半解的,但是他的方法論、他的感受方式、他那文學的一整套感覺系統,現在其實已經深刻進入了我們的血液、進入了我們的細胞里。就我而言,讀了普魯斯特之后,我從此不怕長句,多長的句子我都能迅速拎清它的結構,那不是句子長短的問題,是能不能做出復雜繚繞的表達的問題。
仔細想了想,現在從事文學的很多人,我們對于文學、對于個人生存的一些基本的感受方式,其實都來自于普魯斯特。偉大的經典作家的厲害就在于此,他的方法、他的眼光,幾乎像空氣一樣地散布在我們周圍,我們會不知不覺受惠于他,并且被他所影響。這個話越說越長,再說顯然就是另外的話題了,所以還是請許鈞老師和董強老師先說。

李敬澤
張引弘:許鈞老師是譯林版,也是第一個完整版《追憶似水年華》的15位譯者之一。接下來我們就請許鈞老師,他應該是在座跟《追憶似水年華》緣分最深的人。
許鈞:剛才敬澤老師講得特別好,對我來說,普魯斯特一開始就是一個難以接近的偉人,《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難以走進的偉大作品。
1975年,我大學畢業,一年以后到法國留學,那個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追憶似水年華》這部書了,也嘗試著去讀。在法國接觸了不少文學流派、思潮和作品,包括法國新小說派,還有荒誕派戲劇。
《追憶似水年華》非常經典的第一句話,幾乎是一談到普魯斯特都避不開的,“很久以來我都是早早地睡下了”,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短句,它的語法使用是超常規的。應該說,我比較早就知道普魯斯特這個名字,我也曾經模仿普魯斯特的語法寫過作文,那次作文我獲得了在法國留學期間最高的分數,20分拿到了18分。

七星文庫版《追憶似水年華》(法語版)
攝影 | 張淏
后來回國以后跟普魯斯特就沒有什么交集。一直到了1986年,忽然有一天,譯林雜志社的編輯韓滬麟先生給我打了個電話,輾轉著打到了南京大學法語教研室的辦公室,問能不能邀請我參加翻譯《追憶似水年華》。我完全不敢相信,其他的譯者像柳鳴九先生、徐繼曾老師、桂裕芳老師,他們都是我的前輩。當時組織了一個班子,在全國范圍內找《追憶似水年華》的譯者,但是第一批肯定沒有我,因為我名不見經傳,而且還在讀研究生,但到了86年居然打電話找我,我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他告訴我第四卷之前的譯者是著名的翻譯家羅新璋先生,羅新璋先生翻譯了5萬多字,不準備再翻譯下去,太難了。我那個時候可能就是虛榮心、自尊心作怪,想著能夠參加翻譯太好了。接受下來以后,才開始真正地讀它,知道它有多難懂。
7卷本我都有,是從法國帶回來的。真正讀的時候,特別是我那一卷,真的讀不太懂。它當時有兩個版本,我們翻譯的是米伊(Jean Milly)整理的版本。在翻譯過程當中,我覺得這種閱讀是另外一種體驗,因為不是說你走進一本書、走進一個人,能讀懂多少算多少的;你要翻譯它,你就要想辦法讀懂它。在這個意義上,這是一個很艱難、很漫長的過程。
我翻譯的是第四卷的前半部分,大概有23萬字左右,前后用了2年多時間,每天工作8個小時,最后終于把我應該翻譯的這部分翻譯出來了。第三稿和第四稿的手稿我還留著,上面有不少改動的字跡,密密麻麻,要讀懂它確實很不容易。

《追憶似水年華Ⅳ:索多姆和戈摩爾》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
許鈞/楊松河 譯
譯林出版社 1990年
普魯斯特的長句、語法、比喻,我覺得都很獨特。它不是一般的法語,就像德勒茲說的,普魯斯特的法語具有“外語性”,它拓展了語言的限度,拓展了語言的空間,能夠把讀者帶到生命體驗的極限處。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普魯斯特是個語言的大家,是個語言的創造者。
要說良心拷問,敬澤老師說他自己真的沒有讀完。種種原因我讀完了,而且不僅讀完了,有些卷,我還把原文和中文做了一些對比。因為當時韓滬麟先生做責任編輯,他希望我能夠協助,所以我不僅僅翻譯了第四卷的那一部分,像第一卷、第二卷、第五卷,我都對照看過,作為初步的編輯之一參與了這項工作。
我翻譯完以后有很多的體會,做了很多的記錄,比如說長句怎么翻譯的,隱喻怎么翻譯的。特別是針對翻譯,當時大家提出了一個風格問題,就是說這部書7卷,一共有15個人翻譯,前面還有莫羅亞的序,是施康強翻譯的,有16個人之多,翻譯后的普魯斯特的風格是否還能維持統一……當時我是一個有心人,就把這些東西記下來進行了研究。
我記得很清楚,我是1990年交的稿子,這部書是1990年11月出版的,1991年還在北京開了一個普魯斯特國際學術研討會。一年之后我又出版了一本書,叫做《文學翻譯批評研究》,就是以普魯斯特的漢譯為對象,從長句的處理、風格的再現、隱喻的翻譯、風格的統一等等方面進行了研究。

《文學批評翻譯研究》(增訂本)
許鈞 著
譯林出版社 2012年12月
所以這部書,真的讓我花了一些心血。它給我帶來的是什么,像剛才敬澤老師說,讀了普魯斯特以后再也不怕長句子了,翻譯了普魯斯特之后,我覺得什么樣的作家我都不太害怕了,我都敢于去接近他,也敢于去走進他。

許鈞
張引弘:謝謝許鈞老師。確實,譯完一本書跟讀完一本書的感受還是很不一樣的,尤其是像《追憶似水年華》這種,你很難把它跟其他的作品放在一起進行類比的著作。接下來就請董強老師。
董強:我聽了二位的發言,特別有意思。回想當時許鈞老師他們翻譯的時候,為什么要召集那么多的譯者,那幾乎可以說是國家的外交行為。因為當時希拉克總統要訪華,(翻譯普魯斯特)是中法之間的一個重要事件。翻譯巴爾扎克全集、普魯斯特七卷本,從某種程度來說,展現了我們中國的文化形象。
這么多年對普魯斯特不斷的了解,經過各種鋪墊、各種閱讀,你們找到一位年輕的譯者,愿意投入時間解決整體的風格問題,我覺得非常好。剛才許教授提到,15個人有完全不同的翻譯風格,無法達到整體上的完整性,確實是一個問題。其實當時徐和瑾先生和周克希先生都感受到了這一點,可惜年齡問題、身體原因等等,徐和瑾先生后來去世了,周克希先生也發現自己身體問題不可能再去翻譯。我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鋪墊,現在你們找到年輕人來完成這份事業,這是我覺得非常好的事情,就是說早有早的好處,但晚也有晚的好處。


徐和瑾(上圖)、周克希(下圖)
| 圖片來自網絡
我本人對普魯斯特一直帶著敬畏之心,我是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他。我覺得《追憶似水年華》的最大特點就在于,普魯斯特寫書的時候,幾乎就準備寫到死了。他寫作的時候,雖然在追憶時間,他是活著在寫,但實際已經把它放到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所以這是一個打破生死的東西。我作為一個讀者,我敬畏他,如果沒有足夠的鋪墊和內功,我不敢去碰它。在法國的時候我也是非常謹慎的,我有時候會在路邊的書攤上買一本降價的、特便宜的袖珍版,哪怕只是其中一卷,然后翻看一下。因為整個“七星文集”很貴的,當時學生也買不起。所以就是說一步一步地走向普魯斯特的世界。
現在回想一下,明年我就學法語40年、研究法國文學40年了,這個時候我才敢跟學生們講點普魯斯特。我覺得需要了解整個法國文學,尤其是法國文學史中19世紀到20世紀的過程,因為普魯斯特也不是橫空出世的;我也研究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法國,無論是政治還是藝術;包括對法語的掌握也需要不斷提高,覺得差不多的時候我才敢來碰普魯斯特。即便現在,我如果隨便拿起普魯斯特來讀,還是感覺很吃力,它有很強的一種張力或者質感,使得你必須全身緊張地去閱讀。我覺得普魯斯特是一個非常神奇的存在,曾經法國人問我,我也開過玩笑,我說等我退休了,我可能才敢碰普魯斯特,這也真是把它看作幾乎是一生的最后一件事情一樣.
普魯斯特在我心目中有特殊的地位,這種特殊地位是由于本身的創作行為,本身形成的整個作品的質感和它的形式、力度。你看老子5000言,《道德經》就5000多個字,而普魯斯特是論頁碼的,有3000多頁。老子的那種濃縮,普魯斯特的那種博大,它們最終形成的高度是相似的,老子有老子的難度,普魯斯特有普魯斯特的難度。對我來說,我對普魯斯特絕對帶著敬畏,而且是刻意的、漸進的,如果把閱讀、研究法國文學的過程比作蠶食,普魯斯特處于最核心的位置,把周邊的桑葉都吃掉以后,我才敢真正去碰普魯斯特,這是我大概的一個想法。

董強
張引弘:我們從作家開始再回到作家,有請趙松老師。
趙松:三位老師好,非常榮幸參與這次對話活動。我聽你們講完之后,有一種時間的重疊感——來自不同時段對普魯斯特不同方式的接觸和認知,非常有意思。
我最早知道普魯斯特,是在80年代末,那時我十七八歲。一個很偶然的機會,在《歐洲文學史》里看到了關于《追憶似水年華》的介紹與評論。對于當時的我來說,無論是普魯斯特還是這部小說巨作,都是傳說,既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作品,也不知道作者是怎么寫的。
1992年,我買到了《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個中譯本,是譯林出版社出的精裝本,花了我七十多塊錢,這也是我得到的第一筆稿費(當時我在企業內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然后就跑到沈陽,買了這套《追憶似水年華》,抱著這套書回來時,感覺像過節一樣。
初讀《追憶似水年華》的感覺,對于我來說,就像初次學游泳的人直接到海里去游泳一樣,是“走著進去,爬著出來”的——剛開始讀的時候還沒覺得怎么樣,第一卷讀完后,我就“爬”著出來了,完全讀不懂。那個時候,我腦子里對文學的概念,都是建立在巴爾扎克、狄更斯、高爾基這些現實主義作家的作品的基礎上的,也包括魯迅、巴金,所以當時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去面對普魯斯特、面對這部巨作。
第一卷讀完了,等到再繼續讀已是10年以后了,就是2001年左右。我當時讀了王道乾翻譯的《一天上午的回憶》,也叫《駁圣伯夫》,這對于我認識理解《追憶似水年華》是怎么寫出來的以及相關的方法論,非常有幫助。所以我是讀完了這本書,才重新回到《追憶似水年華》的。當然,此前已經讀了很多歐美現當代的文學作品,這個時候再去讀《追憶似水年華》其實已經沒有太多的障礙了。慢慢地,我終于把這部巨作讀完了。

《一天上午的回憶》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
王道乾 譯
上海文藝出版社 2000年1月
我的體會跟引弘是一樣的,當你克服了對普魯斯特寫作方式的迷惑以及對作品長度的恐懼之后,就會覺得沒有什么閱讀障礙了……這完全是一種沉浸式的閱讀狀態,很少有哪本書能夠帶來這種沉浸在大海里的狀態,你可以慢慢讀,也可以加快速度讀,反正始終都是沉浸在其中的。
對我來講,讀《追憶似水年華》是一個很重要的分水嶺式的閱讀體驗。讀過它之后,對于西方現代小說的變化就有了一個很好的著眼點和入手點,包括對后來“法國新小說”那些先鋒寫作——像羅伯-格里耶、克洛德·西蒙等人的理解,就變得容易許多,即使翻譯上可能會有一點障礙,但仍然很容易切入,你也很容易知道他們之間的這種影響是在哪方面發生作用的。閱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對于我個人來講是一個更新,關于小說、關于寫作、關于文學對于作家自己的生命意味著什么,這是一個最好的體驗過程。

趙松
張引弘:之前李敬澤老師話說到一半沒有延伸下去的,要接著延伸一下嗎?
李敬澤:從90年代初到現在,時隔這么多年了,我也沒有再讀普魯斯特。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有的書屬于你讀就讀了、不讀就不讀,無所謂。但有的書你可能永遠會覺得它應該放在那里,說得夸張一點,叫做“我到人間走一遭,總要讀讀普魯斯特”,所以我家里和辦公室里應該能找出兩三套各種版本的《追憶似水年華》。

《追憶似水年華》(珍藏紀念版)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
李恒基 等 譯
譯林出版社 2022年10月
盡管我沒有讀完,但是我覺得普魯斯特屬于這樣的作家——他對我們來說不是一處風景,你讀他叫做“如魚飲水”,你變成他那片大水里的一條魚了。你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語法、語調,以他的方式過一種內心生活。就這一點來說,盡管我可能就讀了一本半或者是兩本,但我當時就覺得非常沉迷,受他影響很深。
所以我今天特別高興,要向許鈞老師致敬。對于普魯斯特這樣的作家,把它翻譯成漢語,這絕不僅僅是個一般的翻譯行為,同時也是一個漢語工程。當我們翻譯普魯斯特的時候,實際上也在擴張著漢語的表現力,這些翻譯家們所做的工作不是僅僅為普魯斯特做的,也是為漢語做的。比如我剛才講到,在現代漢語中如何如此細膩豐盛地打開感官,用什么方式,用什么語言,那樣一種內在性生活如何獲得一種語言,獲得一種語法。其實這都不僅僅是翻譯,翻譯的同時本身就給漢語提供了新的可能性,為漢語打開了一個新的向度,這是我覺得特別重要的。
許鈞:剛才敬澤老師講的給了我很多啟示,也有很多參照。當初15個人的團隊被稱作“翻譯敢死隊”,我們為了弄清普魯斯特這部小說里頭的人物關系,費了很多心血。對涉及的地點、人物,北大的徐繼曾先生專門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來理順他們人物之間的關系,然后把人名、地名進行了翻譯,定了稿。實際上,我們在做翻譯工作時,為了統一我們的思想,還對這部書的主題開過研討會,甚至對這部書最后翻譯出來的書名怎么定,我們也開了研討會。
當時我記得很清楚,最后一次開會的時候就是定書名,我們差不多都翻譯完了,然后要出版了,就涉及到關于書名的問題。當時我在南京,著名的翻譯家趙瑞蕻先生把我叫過去,他說“許鈞,你這次到北京開會,一定要把我的話帶到,堅決反對用《追憶似水年華》,一定要用《尋找失去的時間》”。當時我就帶著這樣的任務到了北京,譯者們發表了不同的觀點,基本分成兩派,一派叫《追憶似水年華》派,以許淵沖先生為代表;還有一派,年輕一點的譯者居多,主張直譯。會上我很明確地傳達了趙瑞蕻老先生的意見。
李敬澤:我也特別贊成《尋找失去的時間》。
許鈞:我剛說完,許淵沖先生一拍桌子,說“如果你們用這個名字我就退出”。大家好不容易翻譯完了,很快可以出書了,他要退出怎么辦。兩種意見不一,韓滬麟說我們就投票,一投票,7票對7票。柳鳴九先生出來說話,他說“這樣子,我看以后如果出版社面向普通大眾,就寫《追憶似水年華》,如果是研究者,我們就括弧《尋找失去的時間》”。最后把這個結果留給了出版社,出版社可能從大眾美學的角度出發,用了《追憶似水年華》。卞之琳先生在《中國翻譯》上寫了一篇文章,堅決反對用《追憶似水年華》。實際上這個名字涉及到對原文的一個理解問題,就是作品本身帶有一種對于時間的哲學思考。

《追尋逝去的時光 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
周克希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年5月
剛才董強教授也提到,確實,當時我們翻譯帶著一種榮譽感。就像中國不能沒有莎士比亞,朱生豪就去翻譯莎士比亞全集。《追憶似水年華》法文本出了兩年以后,英譯本就出來了。我們中國的翻譯界,特別是法語界,到了80年代都沒有自己的譯本,所以要努力,要爭口氣。
1989年,第一次印就印了第一卷,只印了3000冊,沒有錢,說讀者不多。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在89年的年底,我在金陵飯店給法國駐中國大使貢巴爾先生做翻譯。他夫人是一個普魯斯特迷,我就跟她談起來我們翻譯了這部書,出版有些困難,大使的夫人就說找大使資助,這部書后來問法國要了15萬法郎的資助。后來慢慢推動,最后變成了一種熱潮,從沒有讀者到成為一種符號,成為一種時髦,連電視劇里頭放幾本書,都會提到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剛才董強教授也提到有個風格統一的問題,周克希先生和徐和瑾先生兩人要獨立翻譯。最后兩個版本出來第一卷的時候很有意思,一個是譯林出版社(徐和瑾),一個是譯文出版社(周克希),這兩個出版社的責任編輯都是我的碩士生,一個叫張媛媛,一個叫周冉。他們兩個人分別編輯不同的版本,當時就讓我說哪個版本好。實際上已經出現了三個版本,后來我讀了以后,我說兩個版本都好,還寫過一篇小文章做推薦。后來因為徐和瑾先生身體不好,離開了我們,他就翻譯了前面的四卷。周克希先生也幾次因為身體的原因,審美太疲勞了,他說都有點抑郁了。他邀請我,問能不能一起合作,我說我沒有這個能力,特別當時工作很忙,我說要等我退休之后,就像剛才董強教授說,我要用點時間,慢慢去做這個工作。

《追尋逝去的時光 第一卷:去斯萬家那邊》
[法] 馬塞爾·普魯斯特 著
徐和瑾 譯
譯林出版社 2010年5月
現在你看又有人光榮地往下走,第一,徐和瑾的后面三卷,我的學弟張新木教授接下去了,他要完成徐和瑾教授沒有完成的三卷;而孔潛是我的博士生,后來她到法國去,是把她作為國家資助留學生送出去的,她準備用10年時間來翻譯這本書。所以我就看到,我們這一代一代的人要走進一本書,把這本書在中國真正留下來,擁有新的生命,這是一個不斷追求的過程。我覺得這本書的翻譯到現在還沒有完全結束,因為有很多東西我們還要進一步理解。
1990年書出版的時候,我覺得很開心,確實為中國的法文界做了工作。當時寫了一篇文章,叫做《好奇的中國人與神秘的普魯斯特》,這篇文章就是要告訴法國,告訴全世界,我們中國的學者也能夠讀懂普魯斯特,或者說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去讀普魯斯特。我寫了這篇文章,當時投給了國際上知名的報紙《世界報》,《世界報》后來登了我這篇文章,那也是我最早在法國發表的文章。之后這篇文章又有了一些改寫,發在法國的一個雜志《文學半月刊》上面。回過頭來,普魯斯特對我來說,可能還有自己特有的那份親切、那種緣分,我的學術的起步,我的翻譯的起步,都跟普魯斯特有很大的關系,所以我特別地感恩他,感激他。

七星文庫版《追憶似水年華》(法語版)
攝影 | 張淏
董強:剛才聽了許鈞教授的發言,普魯斯特伴隨著他的成長,然后現在他又關心普魯斯特的翻譯,尤其是自己的弟子們的翻譯。這個現象——接著剛才敬澤老師說的——我覺得它是中國的,也是我們作為一個文學大國、翻譯大國的一個特色。這一點一定要強調一下。因為法國人自己經常也弄不明白,說你們中國人居然有不少普魯斯特的譯本,他們很多法國人都覺得很難,普魯斯特相當于一個巔峰一樣的、極限式的閱讀。
從某種程度來說,現在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年,那么重視他、紀念他,對法國人來說是很自然的事情,因為是他們國家的經典,一個法語的頂級的東西。剛才敬澤老師提到,對他來說,普魯斯特都已經成為某種空氣似的東西了,對于一個漢語作家來說,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想,我們很難反過去讓一個法國人說我們中國的某位作家——無論是他的風格也好,他的節奏也好,他的精神世界也好——成為法語所呼吸的一個東西。我們中國作為文學大國、作為翻譯大國,有一種能夠接受外來文化、非常謙遜的胸懷。
我上次主持了一個中法作家對話,我們的小說家把他們的作品都讀了,每個人提到法國文學都了如指掌。而那5個法國的小說家連一個中國名字都說不清楚,跟他們對話的幾個中國作家的作品,他們一本都沒讀過。當時我就覺得這個東西反差太強烈了。所以我覺得有時候中國對國外這種了解,在任何一個領域,包括文學、藝術、音樂,能夠把外國最好的東西引進來,然后把它變成我們新的現代文化的一部分,在這方面成為我們閱讀的一個繞不過去的、一個滋養我們的東西。一方面是我們有各個領域的翻譯家在做工作,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我們有非常棒的接受群體,愿意花那么多時間,無論是去翻譯還是去閱讀。
之前參加《破產書商札記》的分享會,譯者王強講到他看過一個紀錄片,在法國的普魯斯特墓地,有很多人獻花。其中有一個韓國年輕人專門去獻花,記者采訪時這個年輕人就說,因為他在學校里不好好讀書,老師就懲罰他去讀普魯斯特,小哥們當時覺得特委屈,結果他說讀完以后改變了對人生的看法。后來他掙到了第一筆錢,就拿著這筆錢專門跑到普魯斯特的墓地上來獻花。這個故事我覺得特別美。本來是個懲罰——從某種程度上對每個人來說,讀普魯斯特都是個懲罰,對翻譯普魯斯特的許鈞教授當年肯定也是個懲罰,就像個苦行僧一樣地去干——但是在懲罰的過程中慢慢轉化為一種滋養,甚至可能會徹底改變一個人的人生。這其實也是文學的魅力,更是普魯斯特最大的魅力。

普魯斯特墓地
| 圖片來自網絡
張引弘:對,確實在這方面要非常感謝老一輩的翻譯家們,現在大家對于各個國家的文學的接受度都已經很大了,我們再做翻譯、做出版其實相對容易很多,但是那個時候非常的難,而且能夠把普魯斯特引進到中國來,這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情。就像之前李敬澤老師說的,翻譯的偉大并不僅僅在于它引入了一部作品,而在于它某種程度上也為我們自己的語言增添了活力,通過一些不一樣的表達,不一樣的一些陌生化的東西。
原標題:《我們和普魯斯特的緣分:翻譯、閱讀和研究 | 走進普魯斯特的世界對談回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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