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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相·讀詩 | 牧人該把羊兒養(yǎng)胖,把詩歌寫得瘦小
編者按:
評價十七世紀(jì)詩人安德魯·馬韋爾時,艾略特說:“馬韋爾的墳?zāi)共恍枰倒濉⑹|香或月桂來點綴,這里沒有冤案需要平反;關(guān)于他的問題,如果還需要思考的話,也只是為了有益于我們自身。”在紛飛的戰(zhàn)火里,艾略特以一種戰(zhàn)士的身姿,呼吁著古典主義的歸來。這便是我們文學(xué)應(yīng)該從當(dāng)下返回的地方。
古典不意味著繁復(fù),相反,它意味著雅正與簡潔,意味著“思無邪”。隨著我們離文字創(chuàng)立之初愈來愈遠(yuǎn),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用復(fù)雜解釋單純,用隱喻代替白描。而回歸古典,正是在流經(jīng)我們的聲音中,辨認(rèn)那種真正沉著的,再度嘹亮地吶喊。這是詩人的使命,也是將自己納入更廣大的時空窗口,從遠(yuǎn)方來,再看見眼前的事物。清顯、端正而真實。
周末讀詩第六期,選取中外三首長詩,聽一聽古典的回聲。

本文配圖均來自伯格曼電影《處女泉》
起初我的繆斯鐘愛牧歌式的小巧歌謠;
她隱居山林,并且從未因此感到羞恥。
我曾歌頌枕戈披甲的王侯,但阿波羅
拉住我的耳朵,警告我說:“提提魯斯,
牧人該把羊兒養(yǎng)胖,把詩歌寫得瘦小。”
所以瓦魯斯啊,既然想謳歌你的成就,
講述可怕戰(zhàn)爭的人到處都有,就讓我
用纖纖蘆管試奏我的鄉(xiāng)野小調(diào)。盡管
我也是奉命而作,但若真的有人愿意
閱讀我的詩篇,真的有人會為之傾倒,
這片片香桃和無邊林野都將為你歡唱!
沒有詩歌能夠贏得阿波羅的至高贊賞,
除非詩的首頁寫著瓦魯斯,你的名號。
歌唱吧,仙女!——年輕的克羅米斯
和穆納西勒發(fā)現(xiàn)酣睡洞中的西倫努斯:
他宿醉未醒,血脈僨張,一如往常;
頭頂?shù)幕ōh(huán)滑落身邊,笨重的酒杯
以被手指磨光的杯耳為鉤掛在一旁。
因這老頭常把他倆戲弄,答應(yīng)唱歌,
卻總不開口,他倆便悄悄向他靠近,
以花冠為鐐銬,將他牢牢捆在地上。
連埃格勒,那頂頂可愛的水中女仙
也前來助陣,老頭剛一睜眼,便用
桑葚的汁液把那一雙鬢眉涂得血紅。
遭此暗算,老頭哈哈大笑,大喊道:
“這五花大綁可還得了!來來,孩子,
快給我松綁,你們的本事我已領(lǐng)教!
要我唱歌,就豎起耳朵,就唱你們
想聽的歌;還有她,我也另有獎賞。”
說著他便開口吟唱,只見山神與野獸
都應(yīng)聲起舞,筆挺的橡樹也頻頻點頭。
連阿波羅也不曾讓帕納塞斯的山石
歡欣至此,連俄耳甫斯的天籟之聲
也不曾讓羅多佩與伊斯馬魯感動如斯。
他歌唱土壤、空氣、海水與流火之種
在無邊無際的茫茫虛空之中完成匯聚,
令鴻蒙初辟,天地始分,年輕的世界
不斷生長延伸,變成一個飽滿的球體;
接著,大地開始變得堅硬,如牢墻般
囚海神于大海,令世間萬物漸次成形,
直到燦爛的日光照亮滿懷敬畏的大地,
漫天的祥云從九霄之上降下甘霖——
森林開始萌芽,大地披上綠裝,隨處
可見三兩野獸游走在沒有名字的山岡。
接著他唱到皮拉拋石、薩圖恩的統(tǒng)治、
高加索鷙鳥和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
也唱到水手們在許拉斯失蹤的泉水邊
呼喚他們的同伴:“許拉斯,許拉斯!”
直到整片海岸都陣陣回響著他的名字。
他安慰愛上一頭漂亮公牛的帕西法厄,
說要是世上沒有這些長著犄角的牲口,
她本該幸福、快樂。噢!不幸的姑娘,
你真是鬼迷心竅!普洛埃圖的女兒們
雖然哞哞學(xué)牛,漫步田間,卻也不曾
屈膝俯身,向那卑賤的畜生覓愛尋歡,
盡管她們時常會伸手摸摸光嫩的前額,
生怕頭上有犄角萌生,而且日夜忐忑,
唯恐頸間扣上犁軛。噢!不幸的姑娘,
你自流落山間,他卻時而以花叢為墊,
側(cè)臥雪白的身體,在那暗綠的橡樹下
咀嚼淡翠的青草,時而又隨牛群游走,
追求心儀的母牛:“仙女啊仙女——
狄克特的仙女們,請封閉林間的空地!
只有這樣,我才有可能在偶然間發(fā)現(xiàn)
那頭恣意漫游的白色公牛留下的蹤跡!
或是被郁郁青草吸引,或是跟隨牛群,
或是被離群的母牛帶進(jìn)我父親的牛欄!”
接著他唱到阿塔蘭塔停下飛奔的腳步,
凝望著地上的蘋果,唱到法厄同姐妹
被澀苦的樹苔包裹,化身為拔地而起、
高大纖挺的赤楊,唱到流浪的迦魯斯
在帕納塞斯河畔受到繆斯女神的引領(lǐng),
以區(qū)區(qū)凡人之身登上了阿奧尼的圣山,
連福玻斯的歌隊都全體起立向他致敬,
牧羊人萊納斯——那位發(fā)間綴滿閃閃
鮮花與苦芹的神圣歌者朗聲對他說道:
“來吧,快收下此笛,它是繆斯的禮贈!
她們也曾將它賜予那位阿斯克拉老人:
他奏笛高歌,直到那毅然挺立的花楸
都隨之走下山頭。此笛在手,你亦可
一展歌喉,歌唱埃俄利亞森林的起源,
直到阿波羅都愿為它送上至高的禮贊。”
就像這樣,他一刻不停地歌唱,唱到
杜里奇的航船如何遭受斯庫拉的侵?jǐn)_,
這惡名昭彰的海妖又如何在大洋深處
縱海狗把驚恐的水手們撕咬,也唱到
忒柔斯如何化身為鳥,菲洛墨拉——
這可憐的女子——曾備下了何等宴席、
何等佳禮,繼而又如何飛向遙遙蠻荒,
并半途回首,盤旋在老家的屋頂之上。
他唱盡了昔日里福玻斯所吟唱的歌謠,
——歐羅塔斯河曾有幸細(xì)細(xì)聆聽,
岸邊的月桂也將歌聲熟記于心——
不絕于耳的歌聲震顫山谷,直抵星霄,
直到黃昏星緩緩爬上滿面惆悵的夜空,
發(fā)出趕羊回家、清點數(shù)目的閃閃信號。
——維吉爾《牧歌·其六》

擁有你以前
我熱愛自然,就像安靜的修道士熱愛基督。
現(xiàn)在我熱愛自然
就像安靜的修道士熱愛圣母瑪利亞,
我的虔誠一如既往,
但顯得更誠摯更親密。
當(dāng)我和你一起穿過田野來到河畔
我看到的河流更美麗;
坐在你身邊看云
我看得更清楚。
你不曾把自然從我這里帶走,
你不曾改變自然對我的意義。
你使自然離我更近了。
因為你的存在,我看見它更美好,但它是同一個自然,
因為你愛我,我同樣愛它,但我更愛它,
因為你選擇了我,讓我擁有你愛你,
我的眼睛在凝視萬物時停留得更久。
我不為以前的我而后悔
因為我還是同一個人。
我只遺憾以前不曾愛你。
把你的手放在我手里
讓我們保持安靜,被生活環(huán)繞。
明月高懸夜空
明月高懸夜空,眼下是春天。
我想起了你,內(nèi)心是完整的。
一股輕風(fēng)穿過空曠的田野向我吹拂。
我想起了你,輕喚你的名字,我不是我了:我很幸福。
明天你會來和我一起去田野里采花
我會和你一起穿過田野,看你采花。
我已經(jīng)看到你明天和我一起在這片田野里采花,
但是,當(dāng)你明天來到并真的和我一起采花時,
對我來說,那將是真實的快樂,也是全新的事情。
由于感到了愛
由于感到了愛
我對香氣產(chǎn)生了興趣。
我從不曾留意過花朵的氣味。
現(xiàn)在我嗅到了花朵的香氣,好像看到了一種新事物。
我知道它們總是有氣味的,就像我知道我存在一樣。
它們是從外部認(rèn)識的事物。
但是現(xiàn)在我用來自頭腦深處的呼吸認(rèn)識了花朵。
如今,我覺得花朵的香氣品味起來很美。
如今,我有時醒來,尚未看到花,就聞到了它的香氣。
我每天都伴隨著快樂和悲哀醒來
現(xiàn)在,我每天都伴隨著快樂和悲哀醒來。
以前,我醒來時什么感覺都沒有;過去我只是醒來。
我感到快樂和悲哀,因為我失去了夢中的情景
而我又能處于現(xiàn)實中,她就是我的夢中人。
我不知如何處理我的感受。
孤身一人時,我不知如何處置我自己。
我想讓她和我說話,以使我再次醒來。
無論是誰,在戀愛中都不同于以往。
如果沒有別人,他們只是同樣的人。
愛就是伴隨
愛就是伴隨。
我不知道如何獨自走在路上
因為我不能再獨自走路了。
一種可見的思想使我走得更快
看得更少,同時非常喜歡看見的一切。
即時她不在,我也感覺她和我在一起。
我太愛她了,以至于不知道如何需要她。
如果看不見她,我就想象她,激情如高樹。
但若看見了她,我就發(fā)抖,不知她不在時我的感受發(fā)生了什么。
我的一切是一種舍棄我的力量。
所有現(xiàn)實都看著我,就像一朵向日葵把她的臉放在它中間。
我整夜無法入眠
我整夜無法入眠,只想見她的樣子
我想見她總是不同于我眼見她。
她和我說話時,我就從記憶中搜索她長什么樣子。
每次想來,她的面孔都有變化。
愛就是想念。
因為我太想她,幾乎忘了感受。
我真的不知道我需要什么,甚至從她那里,除了她,我誰都不想。
我心中醞釀著一場巨大有力的精神錯亂。
當(dāng)我想和她約會時,
我?guī)缀醪幌牒退谝黄穑?/p>
免得隨后不得不離開她。
我寧愿想她,因為我有點怕現(xiàn)實中的她。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也不想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需要的一切就是想她。
我對所有人一無所求,甚至包括她在內(nèi),除了讓我想她。
牧場如此廣大
也許那些善于觀看的人弱于感受
這并不迷人,因為他們不知如何行動。
做任何事情都有相應(yīng)的方式,
愛也有它的方式。
那些通過青草查看牧場的人
并不會盲目得使人感到。
我愛過,卻不被愛,這是我最終預(yù)見的唯一結(jié)局,
因為人并非一生下來就被愛,而是可能碰巧被愛。
她的嘴唇和頭發(fā)像過去一樣美麗,
我仍然像過去一樣孤身一人在牧場。
似乎我頭顱被壓得很低,
想到這兒,我抬起頭
金色的太陽曬干我不能控制的小小淚滴。
牧場如此廣大,愛如此狹小!
我觀看,我遺忘,就像塵世被埋葬,樹葉全落光。
我不知道如何說話,因為我在感受。
我聽著我的聲音,似乎它是別人的,
我的聲音在談她,似乎是別人在談。
她金色的頭發(fā)如同明亮陽光下的麥子,
說話時,她的嘴唇談到的事情不能用詞語表達(dá)。
她笑起來,牙齒像河中的石子閃著光澤。
戀愛中的牧羊人
戀愛中的牧羊人丟失了他的牧羊棍,
他的羊群在山坡上走散,
由于沉浸在思想中,他甚至不能吹奏隨身攜帶的笛子。
沒有人來到他身邊,或從他身邊離去。他再也找不到他的牧羊棍。
別人咒罵他,將羊群聚攏起來。
最終卻無人愛他。
當(dāng)他從山坡和虛假的真理上站起來,他看到了一切:
巨大的山谷照常充滿同樣的綠色,
高峻的遠(yuǎn)山比任何感受更加真實,
所有的真實,伴隨著天空、大氣和牧場而存在,
伴隨著一絲疼痛,他感到大氣重新打開了他胸中的自由。
——佩索阿《戀愛中的牧羊人》

來日大難,口燥唇干。
今日相樂,皆當(dāng)喜歡。
經(jīng)歷名山,芝草翩翩。
仙人王喬,奉藥一丸。
自惜袖短,內(nèi)手知寒。
慚無靈輒,以報趙宣。
月沒參橫,北斗闌干。
親交在門,饑不及餐。
歡日尚少,戚日苦多。
以何忘憂,彈箏酒歌。
淮南八公,要道不煩。
參駕六龍,游戲云端。
——曹植《善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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