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倫柏林》和《1899》之后，總算等來一部不失望的佳作續集。

去年首播的《白蓮花度假村》（The White Lotus）看上去是講了一群富人在度假勝地“現原形”的故事。更引起普遍共鳴的是，它表現了一群人想去“人間天堂”尋找快樂，結果求而不得。他們半麻木的心靈就算受到一點觸動，也將在一周的假期結束后回復原狀。

《白蓮花度假村》第二季海報

第一季發生在夏威夷，第二季轉至西西里，都是海水湛藍的度假勝地。除了上一季的“遺老”譚雅（詹妮弗·庫里奇飾）和她的老公，本季采用全新人馬，人物圖譜的色彩比上一季更豐富。有錢有閑的頂級階層從譚雅一人，擴展至一個聲色犬馬的群體，為首的號稱繼承宮殿般的豪宅，無休止地乘游艇游弋在西西里海岸。兩對30-40歲的夫妻攜手來此度假，祖孫三代三個男人來西西里“尋根”，有錢沒閑的上中產階級依然戲份最多，延續上一季成為角色圖譜上的主力。中下層角色的比重顯著增加。孤獨的酒店女經理，一對妓女組合，譚雅的年輕女助理和她結識的隱蔽男妓，構成游離在有錢人圈子之外的眾生相。

《白蓮花度假村》第二季劇照

我喜歡這部劇的一個原因，是它拒不屈從泛濫于文藝作品中的政治正確毒風。《白蓮花》的設定其實非常適合搞這一套，但它點到即止。在這里出沒的各色人等，人人可諷、可憫又可愛。其中最單純善良的青年，腦子里也被糊上一坨白左死板的糨糊。精干聰敏的酒店女經理，亦并非全然的現代女性之光。有時她也會像手握權力的男士，做出以權謀私，滿足自己對女下屬愛慕之情的事。妓女不是無情客，是可愛的女青年，然而狡詐起來非常厲害。

《白蓮花》對人嘲諷，也充分地理解他們。到最后，每個人都不是最初登場時的樣子。它善于捕捉每個人物面具快要掉下來的瞬間。整部劇正是由這樣的一個個瞬間組成，這也是觀眾為何經常受到觸動的原因。

來西西里這間豪華度假村的每一個人，都帶著自己想追尋的目標而來。兩對結伴而來的夫妻，紐帶是兩位男士曾為大學密友。一位是做投資的金融業才俊，卻遲遲不付招妓的錢，因為經濟早已出現問題，系為財而來。另一位剛剛賣掉創業公司拿到巨款，前者正是為他手里的這筆錢邀他們夫婦共游西西里。祖孫三代名為尋根，老的想順便到處調情，中年的早就訂好妓女準備尋歡。譚雅想和新老公過儀式化的“西西里浪漫一日”。她的女助理被負面消息壓抑已久，想在意大利的陽光下“找刺激”。妓女們盤桓周圍，抓緊賺錢。這些人在白蓮花度假村聚集，不為逃避人生，反而相當積極地抱著一顆追尋之心而來。

《白蓮花度假村》第二季劇照

這是一個短篇集，編劇沒有刻意讓幾組人馬之間產生聯系。有些重要角色直至臨近結尾，仍舊處于互不相識的狀態。他們各自成篇，在西西里的日出和日落之間尋找，似有默契地在幾天內經歷追尋和破滅，并承受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損壞。

登場時，每個人都帶著“外面”的氣息而來。他們緊張兮兮，動靜很大地戴著面具，大聲談笑。金融夫婦加深了我們對虛榮無腦的有錢人的印象，另一對則流露出貌合神離以及階級躍升時的動蕩心理。譚雅被新老公出軌或背叛，比上一季更加神經迷離。她新結識的當地同性戀富豪群體似乎和她一樣脆弱，用美和性掩蓋日漸衰朽的身體。祖孫三代均處于單身狀況，屬于社會意義上的不安定分子。兩位妓女游走在他們之間，構成這一季最有喜劇色彩的情節。“有其父，就有其子，便有徒孫”，爺爺的點評搭配父親抽搐的面孔，為孫子的“艷遇”配上重蹈覆轍的音樂。

階層處于他們之下的角色，與他們共同呼吸著西西里的清新空氣。編劇一點也沒有美化他們。女助理和富豪男伴游的戀情，因為他們從外形到內在的全方位粗俗而分外有勁。女助理的戲份不多，依然形色俱全地描繪出一個社交媒體時代有憤懣沒思想、對苦悶現狀有心無力的青年形象。她被高需求的老板譚雅搞得焦頭爛額，向朋友哭訴“被這幾年的負面消息和社交隔離弄崩潰”。解決之道是急忙尋找新鮮的肉體，這也無可厚非，但亦于事無補。

《白蓮花度假村》第二季劇照

兩季《白蓮花》均設定了時限，假日為期一周，限時離開。每個日出日落都是倒計時，暗示天堂不會永遠為你開門。有明確時限的好處是，盡管這里發生的事足夠拍一部電視劇，卻難以撼動角色們的人生。富人帶著某種程度的破碎離島，很快就會重回原有的軌跡，對熱帶天堂的往事一笑置之。他們身上的情節無論如何暗自角力，都有一層厚厚的安全墊保護著。兩對夫妻每天高密度相處，張力逐漸拉滿，但他們深諳不把事情挑明，將維持關系的慣性力量繼續下去的功夫。祖孫三代盡管各有不滿，也能血濃于水，咬牙堅持每天碰頭把度假進行下去。因為沙漏在計時，假期會結束。

對另一些人來說，情況有所不同。他們沒有倒計時。命運的每個分岔路口，都需要自己抓住機會，決定方向，因此他們表現出對追尋之物的高度執著。

女助理像抓救命稻草一樣執意尋歡。妓女組合在度假村過著流浪者的生活，朝不保夕，圓睜雙眼的獵手不放過任何機會。酒店經理受到情欲的鞭策，繃在制服和高跟鞋里的整個人都在燃燒。這些人的急急忙忙與焦頭爛額，和另一些人空洞的悠閑構成《白蓮花》的張力兩端。在一些塑造得尤為精心的角色身上，這些特質同時存在。

《白蓮花》第二季的女性角色強于男性角色，其中最出色的是譚雅和哈珀（奧布瑞·普拉扎飾）。

扮演譚雅的詹妮弗·庫里奇憑上一季中的表現獲得金球獎最佳女配角。她像一只讓人無法移開眼睛的母海象，遲緩，滑稽，淚眼蒙眬。一身粉紅坐在機車后座時她問女經理：“你看我像什么？”“小豬佩奇？”旁人看她好笑，富人贊她品位絕佳，“像意大利悲劇女主角”。丈夫受不了她的怪誕和多變，嫌她丟臉。女助理可憐她又時刻受到她的壓迫，只想逃離片刻喘一口氣。她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夢游。丈夫疑似出軌后，她像上一季在夏威夷時一樣尋找精神層面的幫助。靈媒把她不幸的結局告訴她后，譚雅喃喃道“太負面了，太負面了”，自我催眠地撲向眠床。她曾提到夏威夷遇到的那位治療師，后悔那時沒有贊助她開設治療中心。隨即又自我否定，不行不行，那人在精神治療方面是很有一套，但她太厲害，幾乎像巫女，“讓我害怕”。

譚雅像一顆浮萍，心無所系，鎮日凄凄切切。她身上既有極端富裕者膨大的自我，直抒胸臆，行動旁若無人。還有傷心人的自怨自艾和戰戰兢兢，像一只華麗的氣球，一戳就爆。她將自殺身亡的預言一出，愛著譚雅的我們，也變得和她一樣，暗自等待她的不幸結局。這是一個身上堆滿符號的人，但誰都不曾懷疑過，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極度的富有會讓人在精神上接近死亡，編劇麥克·懷特顯然相信這一點。譚雅富裕的出身使她長期處于這種狀態。她的新丈夫，在這一季的開始就詭異地“告假兩天處理工作”。這個丈夫極力讓她把小助理打發走，譚雅又偏巧遇到對她顯示出超常熱情的同性戀富豪群體，邀他游艇古堡游，并暗示她人可以“為美而死”。譚雅距離現實中的死亡也非常近。

另一個很棒的女性角色是奧布瑞·普拉扎扮演的女律師哈珀。哈珀是中產階級知識精英，有良知，老是在背后嘲諷同游伙伴的傲慢無知，惡狠狠咬定他們秀恩愛必定死得快。她有一張不痛快的臉和美劇中產的標配——絕好身材。丈夫剛剛賣掉公司，夫妻二人成為新晉富翁。哈珀自己的專業領域是打勞動保護的案子，專和有錢人作對。她的優越感強烈，以為看別人很透，其實看自己很瞎。這對曾經無話不談，以坦誠和精神交流為驕傲的夫妻來到白蓮花，像驟然停下的輪船，從水下浮出越來越多的可疑物體。

在不熟悉的環境中，驕傲的哈珀逐漸失去掌控。她迷迷瞪瞪地跟隨達芙妮（梅格翰·法伊飾）來到古堡過夜，陷入隨財富帶來的夢幻催眠狀態。之后她暫時獲得“解放”，在四人游中酗酒賣瘋。她對自己的婚姻問題扮鴕鳥，雖然心存懷疑，但絕不愿意承認。飯桌下摸她大腿的正是她鄙視的金融男，但不能說，哈珀一點都沒有受到誘惑。

互不相識的譚雅和哈珀，皮囊每天在西西里優游，內心焦灼如行火盆之上。

人物的身心背道而馳，給了《白蓮花》許許多多機會抓住他們半摘面具的瞬間。看上去極似“花瓶妻子”的達芙妮，不動聲色地把手機扔給哈珀，給她看“我帥氣的健身教練”。哈珀撿起手機，看見達芙妮孩子的臉。“你搞錯了吧，這是你孩子。”“哦，下回給你看。”鏡頭轉向達芙妮陰郁的臉，只一瞬間，她迅即恢復了平常的模樣。酒店女經理湊近女下屬說話時，逼到眼前的鏡頭使她的面孔扭曲，欲望無處遁形。夢想當歌手的妓女是兩個人里面更天真的那一個。她叼著飲料趴在前臺，前一秒熱切地向經理請求登臺唱歌的機會，后一秒眼色一轉，直率地問她：“你是否是同性戀？”許以春宵一刻的交換條件。

連接這些半摘面具瞬間的，是和人物心理描寫同樣微妙的場景描寫。女助理和祖孫三代的孫子在泳池邊尷尬地談情時，鏡頭一偏，泳池里一個小鎮青年樣的白人下水，“水好冷，乳頭都要凍掉了”。第一印象埋下伏筆，之后這個人將為向往刺激的女助理提供她想要的廉價冒險。

這部劇好就好在，就算開頭埋了個海灘浮尸的大伏筆，觀劇過程中也不會太為懸念掛心。因為無論是階層之間的暗涌還是人心浮動，都遠比“最后誰死了”更吸引人。我們想看面具下的那張臉，和那張臉下的另一張臉，勝過猜測最后的結局。

從第一季到現在，麥克·懷特想描繪的，始終是富人、窮人、任何人真實的樣子。以及在宛如天堂之處，到底發生了什么。真實的人復雜、沖動、卑鄙，包含種種缺陷。他不去刻意展示所謂“人性的光輝”，也不作成長故事的打算，只是盡量還原人的真實質感。一群人在度假勝地做著無善無惡、可有可無的事，就像我們每天的大部分行為一樣。他們主動被困在天堂，像海洋生物隨著不可抗拒的洋流漂浮。

時而出現俯瞰海流的空鏡頭，是《白蓮花》最喜歡的隱喻。它承認人的靈性，具有更高層面的精神追求，也擁抱時刻涌動的暗流，展現多種力量的角逐，把人從精神的高處拉到深淵。在白蓮花度假村，人性之間，人與人之間，階層之間永遠存在沖突，鮮有和諧。幾具浮尸，不過是這些沖撞必然產生的結果。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