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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漫步·社群在造|向食物學習
知道路線如此后,我就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為什么?我覺得這個主題與我對自身與外界關系的思考密切相關。
在前年“城市漫步”的工作坊里,我與同伴選擇了在法租界菜場里買菜的年輕人為研究對象,希望了解現在年輕人眼里的菜場,及其與菜場的關系,從而窺視菜場與社會的變遷。沒想到也奇妙地開啟了我對日常生活中的“吃喝話題”的關注。
去年年初,借著習練瑜伽帶來身體的改變,我開始有意識地選擇一種“健康”的飲食方式,且一度苛求于此,包括但不限于對素食、輕食的狂熱,對有機食物的青睞,被一股“樂活風”所傾倒,以追求“純粹”而“健康”的生活。大概激情消散得快,或是我在“沉迷于健康”的間隙中發現這背后有資本、政治、生態等諸多面向,我開始認真考慮我與食物的關系是什么,并逐步對所謂健康飲食有更多批判性的思考。

此次漫步的主題和路線,剛好大致對應我與食物相關的經歷與思考。我曾作為一個買菜做飯的人穿梭在各種菜場、小超市來精挑細選要買的東西,知道如何在線上或線下的商店與市集購買性價比高的有機網紅食品;也曾作為一個消費者去搜羅與開發那些顏值高、評價好的輕食餐廳;還恰好有機會在一個輕食互聯網公司的產品研發部實習過一段時間。
隱秘的城市角落
那天趕往寄存處集合點的路上,我在考慮,以何種身份來經歷這次漫步呢?我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也不知道會不會想清楚),就帶著雜糅的視角,以及一些期待(期待重新以漫步的形式回顧這段經歷會有什么新思考)來到了寄存處。
在寄存處,領路者華燕(也是寄存處的主理人)給我們每個人發了用棉布與大米袋子做成的圍裙和環保袋。雖然知道這些是用于買食材和包餛飩的,仍覺得有幾分像是某種儀式之物。
走出寄存處,便可以好好打量烏魯木齊中路。華燕說,這條馬路上的商鋪有許多業態,有不少和食物或食品相關的小店,有的外表破爛,不過門口總有排隊者,暗示著這里不容小覷;也有的雖同在一個門面,早中晚卻是不同的營業者;還有裝修精致的網紅風格店,以及更多類型的鋪子,讓這條不寬的街道上總是人來人往,顯得擁擠而親近。
很快,我們來到烏魯木齊中路274號的“牛油果阿姨”(Avocado Lady),老板阿姨見我們一群人當中有人舉著攝像機,便向我們搖手,似乎是讓我們不要拍照錄像。可能“牛油果阿姨”已經吸引了足夠多的目光。
回想去年此時,為了吃得健康,我下決心要認真買菜做飯。第一步就是謹慎審視食材來源,仔細挑選食材。我廣泛收集可以買到好東西的地方,如此,很快我便知道了“牛油果阿姨”這個賣進口食材的雜貨店。據說這里似乎有我想要的一切,且性價比極高。
當時我興致沖沖來到這附近,卻不解地圖上的“烏魯木齊中路274號”為何顯示為“紅怡副食品”,甚至還懷疑導航出了錯。我愣是在274號下的“Avocado Lady”這個牌子的前后轉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這個看起來就像個“菜店”或是“食品批發部”的地方,就是名氣極高的“牛油果阿姨”。

這個總有許多外國人光顧的雜貨店,有著各式各樣的網紅與西餐食材,當然還有門口的招牌牛油果。店里的阿姨熟悉各種偏門食品的英文名稱,對這個“錯亂”堆放著各種食品的地方了如指掌,看見有人拿著單子提著筐,會前去幫忙揀貨。在這個“洋氣”又不失“地氣”的小鋪中,我有點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在馬路對面的迪亞天天超市門口,華燕和我們說起,過去在這附近曾有馬路菜場,被整改后,這個超市便承擔了部分“馬路菜場”的角色,菜販會在門口擺攤,日復一日。但我們沒能看到這些,也沒能看到街坊在此“血拼”,似乎不久前又有一次整改,菜販們轉移到附近一些菜店或菜場里了。
我們走到迪亞天天后方的烏中小區,那里有個菜店。據說附近不少居民都會來此買菜,品質有保證,價格比附近的菜場還便宜,街坊也和老板熟絡。我們還找到另一個弄堂菜店。華燕說,她起初不知道這里也有賣菜的,直到她看見有人拿著小菜從這里出來。這些地方就像是“城市的秘密”一般,隱藏在角落里。
隱藏在城市角落里的,不只是在弄堂里的菜店,可能還有菜場。比如烏中菜場,入口處的“烏中菜場”四字并不張揚,入口相當于一個店鋪大小,乍看不起眼。菜場有兩層,并不大。臨近中午,菜場里的人不多,可能還比不上此時隔壁“牛油果阿姨”的人數。
還記得做“法租界菜場的年輕人”研究時,我們在菜場隨機詢問一些來買菜的年輕人。不少人提到,若是葷類,更傾向去超市買,會更有“保障”;而素菜則不太介意,而且從菜場里買到的往往會比從超市里買的更新鮮。我當時詫異于這樣的區分,以為所有吃的東西都可以從菜場買,也應該在菜場買。我忽略了,食品安全已經成了一個需要關心的問題,菜場有時竟成為了一個不太讓人放心的地方。
看著華燕在烏中菜場里買了香椿和雞蛋,還在一個小作坊里拿了她自配的餛飩皮,我們一群人拎著這些食材走去復興西路的城市山民。
時間被“享用”了
“山民小菜場”在城市山民店面后方的小花園里。不大的空間里意外地擠滿了人,我都看不過來是什么人,只顧著要找到腳下的路。在人與人如此相近的空間里,有著十來個攤位,食物現做現賣,如手卷、糕點、梅子酒,以及一些有機食材與健康食品。一直聽聞城市山民的小菜場市集之熱鬧,今天是感受到了。
讓我詫異的是,許多前來的人似乎相互認識,相約一起“趕市集”,圍坐在一塊兒聊天吃喝。比如,在角落的一個攤位(其實是一張茶幾),只擺著一塊寫著“阿育吠陀的香料茶與消食茶”的牌子,一些茶的配方原料,還有一個鍋子和電磁爐現做茶飲。幾個穿著自然系的人,圍著茶幾喝著剛燒好的茶,吃著從隔壁攤位買來的食物,暢快聊天,看起來像是一場愉快的周末野餐。她們見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有“客人”來了,熱心向我介紹這種茶飲,并招呼我來一杯。這時我才發現她們來自一個名叫 “生活的藝術上海中心”的文化組織。
要說這里與其他市集的不同,可能是“時間”在這里是真的被”享用”了,而不只是被“消費”。彼時陽光燦爛,人群喧吵但又愜意,真是分外奢侈,而在屋子外,又是另一個世界。
可能同一時間里,就分布著許多不同的世界。像Green&Safe這樣的有機輕食餐廳與超市就是一個小世界。正值午餐時間,門口有不少人在排隊等候位置。我則因為沒有吃早餐,實在餓得不行,趁華燕講解的時候去里面買了一個長得好的面包來填飽自己的肚子,大步走出門口,心里自嘲,“我把這里當成快餐店了!”
我們這一行人剛走的路里有標準化菜場、不久前消失了的馬路菜場、弄堂里的菜店、小超市、輕食雜貨店、清新的市集、當紅的有機輕食餐廳……在這片不大的區域,里頭的每個地點都服務著不一樣的人群,有居住在這里的人,有來這邊休閑娛樂的人,有不同年齡段的、不同工作的、不同生活的人。
每個人都有著對自己來說 “顯現”的地方,以及“看不見”的地方。就像我,為了找烏魯木齊中路的“牛油果阿姨”,花了一段時間還找不著。但后來我對烏魯木齊中路上有關食物的印象卻只有“牛油果阿姨”,不是烏中菜場,也不是散落在周圍的小店。
固然吃喝是我們每天都會經歷的事情,而錯綜的路線述說著不同的“覓食”故事,也在折射出在這里的人,這里的生活發生著什么樣的變化。
意外的 “好味道”
漫步者們最后來到衡山和集三樓的美食圖書館。華燕已經張羅大家要包香椿雞蛋餛飩了(華燕稱此為“牙菜餛飩”,因為大家吃完容易留著菜在牙齒上)。她很快洗凈香椿,特別強調要擠干水分,然后在砧板上剁碎,再把剁好的香椿擠干,以防后面餡里的水太多而弄濕餛飩皮。于是,把雞蛋打在剁好的香椿上,加入少許鹽,拌均勻,并放入平底鍋里小炒了一下。這才算是做好了餛飩餡。
接下來,華燕給我們每個人示范要怎樣包“元寶”餛飩。每個人包的餛飩都特別不一樣。大家七手八腳,很快做好了全部餛飩。水開,下鍋。因為餡是熟的,所以很快起鍋開吃。最后每人只能分得五六個,但精靈的餛飩放入口中時,真有種春天的味道了,同時也是讓人感動的,簡單的味道。
是靠著味蕾,就可以判斷出來的好味道。
我當時心里一驚,竟為自己嘗出了這樣的好味道而開心、欣慰。
我們身在這個美食圖書館,一個融合了餐廳、食物圖書與共享廚房的空間,常會以食物為媒介來進行討論,或是社交。
在我們與自己、他人、社會、自然的關系中,食物也是其中之一。人與食物的關系也絕不只是在身體層面,它同時是社會的,政治的,生態的。
從這里開始,我、我們會重新向食物學習,重塑我們與食物之間的關系么?
“健康”的迷思
放在那段追求純粹的健康飲食方式的時間里,我大概是不屑于這樣的好味道的,甚至可能也嘗不出來。
我會以“健康”的名義來挑剔這個香椿雞蛋餛飩的食材:是有機的嗎?是當季的嗎?是哪里來的?有保障嗎?我或許比我前年采訪的菜場里的年輕人還要挑剔。
那時,為了買到稱心如意的食材,我穿梭在不同的菜場、超市、商店,甚至花上一小時路程來到“牛油果阿姨”店里拿著單子提著筐,而我看到的不是食材,是在它們身上的“靈光”。在某些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個失落的買菜人,這樣疲于追求“最好”的食材,讓我升起對大部分東西的不信任與不滿意。
此外,我還曾學著用“健康”的框架來組建我的三餐,我要知道每餐的卡路里是多少,碳水化合物、膳食纖維、蛋白質、脂肪等要如何搭配。不過,健康不只是健康本身,還需要有與之相配的美味與外觀。
在家,如果要做一份讓人振奮又引人注目的早餐,那應該是優質的楓糖口味的燕麥配酸奶,往里再加少許亞麻籽與奇亞籽,以及杏仁片、椰子片,幾個堅果與藍莓。若在外,那可能是一個慵懶午后,聽著歐美鄉村音樂,看著一次性A3大小的點餐紙。旁邊有安心無毒而賞心悅目的新鮮蔬菜、琳瑯滿目的啤酒。可以喝著咖啡,吃著沙拉、貝果等等有著巨大想象空間的“佳肴”。

不過,這些所謂的健康早餐從未是我的早餐。一個廣東人正常的早餐是粥粉面之類,或是茶樓里繁多的點心。在我以往的飲食結構里也從未如此密集地出現過沙拉、手卷與蔬果汁。
在那一刻我發現,我不只是一個失落的買菜人,也是一個焦灼的進食者。
而且,我在輕食互聯網公司的研發部門里工作之后,這般焦灼之感有增無減。
我逐漸意識到,在大紅大紫的輕食餐廳里享用的“健康”食物,更多是美好的一廂情愿。這些餐廳可能會讓營養師計算出餐食的各種營養數據,可是這樣的計算大多是臺面上的工作,它是“健康食物”設計的最低要求。要在眾多健康餐飲的同行中脫穎而出并留住消費者的胃,則要在口味上狠下功夫。比如可能需要加上更“復雜”的調味料,需要仔細打磨每樣食物的具體做法,是烤的,煙熏的,或是炸的——這多少與“健康”食譜里要求的簡單食材與料理方式有所偏離。
說起那些連鎖輕食(當然不限于輕食)餐廳,為了降低成本而增加收益,則會啟動“中央廚房”來大批量生產,也就是說,端到我們面前的食物也許經過了一條的漫長流水線。食物從產地到餐桌,也不可避免地“享用”了工業與技術革命帶來的規模化、程式化的操作。
記得以前長輩們常對我們這群嚷著在外吃飯的孩子語重心長地說:“在家吃飯是自己人做的,是有感情的,做得好,外面的人(飯店廚師)哪里有自己人做得貼心呀?”他們似乎覺得,家里人用心做的自然會好,不會不健康。按他們的話來說,做飯要是像工廠式的機械生產,那可真是沒有一點“感情”了,“沒感情了,談什么健康呢?”
長輩們所談的“健康”是一個飽滿而整體的詞匯,帶著精神氣質,它是和對人的關懷聯系在一起的。

我理解的“健康”是怎樣的呢?我了解食物與健康的關系嗎?我對此并沒有足夠多的反思。那么,當我盲目將那些新潮的健康食物都吃進肚子之時,我其實在消費什么呢?
在今天,我們有越來越多的“知識”與“認知”,都離不開背后資本的塑造。消費升級也是欲望升級,消費、品味、符號、地位成為一體。食物不再只是簡單的肚子填充物,也被卷進全球化與資本化,而輕食、素食也許就這樣成為了一種理所當然的新趨勢,一種“健康積極”的生活方式。但這真是一種積極健康的生活方式嗎?
也許是既非充分也非必要條件呢。
就像是在這個中午,能嘗出香椿雞蛋餛飩的好味道,究竟是好還是不好呢?
我覺得是好的,因為我相信它的味道可以告訴我更多的故事,與聰明的大腦沒什么關系。同樣的,我還欣喜于自己有些狼狽地去Green&Safe買面包,好像我是在一個普通商店里買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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