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C/LENS影展中時長最短的短片，《凝視》(Gaze) 用三分鐘展現了一位戰爭中失去孩子的女人和士兵的對話，戰爭的沖擊使她陷入了生存模式。她的自我意識和社會身份一起崩塌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道面前的男人是誰，不知道自己在洞穴里躲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戰爭的哪一方，她只記掛著自己的孩子。

以「越南」為靈感，俄烏戰爭為背景，高遠天導演試圖直接地表現戰爭對普通人的影響。這部短片采用第一視角，讓觀者逐漸沉浸在讓人們流離失所的戰爭的大環境中。通過定格動畫加強視覺效果，采用黏土、橡皮泥等材料混合制作成影片需要的場景道具。

《凝視》(Gaze) 由高遠天創作于2021年，靈感源于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維斯瓦娃·辛波斯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年7月2日一2012年2月1日）的詩 「越南」，她的許多詩歌以戰爭和恐怖主義為主題，經常使用諸如反諷、悖論、矛盾和淡化等文學手法來闡釋哲學主題和迷人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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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記者：Julia  導演：高遠天）

Julia：感謝你接受C/LENS的采訪，可以請你先自我介紹嗎？

高遠天：我目前在德國科隆學習媒體藝術，我的主要方向在電影和media art，作品主要運用定格動畫和裝置。

Julia：看到你之前有學過繪畫和雕塑，是怎么決定專注于現在定格動畫和裝置的方向呢？

高遠天：其實我很難定義我很難定義自己的身份，是做雕塑還是做定格動畫。我的創作更多是根據于當下材料準確地使用和找到相應的表現方式。比如這次的作品《凝視》的定格動畫是用黏土和橡皮泥做的，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理解為雕塑的一種。

主題內涵

Julia：我們理解到《凝視》是關于戰爭和親情，可以分享一下當時的創作背景嗎？

高遠天：靈感來自辛波斯卡的詩「越南」，講述的是一位母親在越南戰爭中喪失了自己的孩子，表現了一種戰后應激狀態。詩中內容和《凝視》相互映照，所以我想用《凝視》來表現這種狀態。

Julia：為什么你覺得「越南」這首詩在這個創作背景下（俄烏戰爭）也適用？

高遠天：任何的戰爭苦難都是平民百姓在承受，不管是二戰、越南戰爭，還是俄烏戰爭。去年我讀了一本書叫做《野蠻大陸》，講到二戰雖然結束了，東歐國家的屠殺并沒有結束，種族清洗和內戰依然存在，不停的上演因果循環。這本書對我有很大的觸動。可能很多人都認為戰爭結束后人民的生活會回歸平常，但戰爭中造成的仇恨會延續兩代至三代，并且在不斷地仇殺之中延長至更久。

Julia：為了幫助觀眾去更好地理解，可以解釋下短片中提問者和被提問者的身份嗎？

高遠天：提問者是士兵，被提問者是死掉孩子的母親。其實很多人問過我為什么不用男生/女生作為短片中對話者的身份，雖然這可能會讓觀眾更好地理解劇情，但我認為會模糊掉詩本身的狀態，也少了一層在戰爭當中社會身份的表達。

Julia：從創作的層面，你覺得這個凝視是士兵和女人相互的嗎？從戰爭的層面上看，這種凝視是發生在戰爭中的，還是包括了我們外界對于戰爭的凝視呢？

高遠天：凝視是無所不在的，它存在于很多層面。這里的凝視是相互的，士兵在凝視女人，女人也在凝視士兵，凝視這場戰爭。我們作為旁觀者也在凝視戰爭本身，和對我們造成傷害的這些人，這些殘存的記憶在余生中不斷深刻。

敘事手法

Julia：本片采用了非常主觀的視角進行敘事（被提問的人），為什么這樣做？

高遠天：前幾年看過一部蘇聯電影《自己去看》(Иди и смотри, 1985)，是一部很特殊的戰爭題材電影，真實地描寫了戰爭降臨在平民百姓頭上血淋淋的殘酷場面和悲慘遭遇。當人有了直面戰爭的第一視角之后，才會發自內心的對主角產生共情。

Julia：短片中的對話聲音來源有什么含義嗎？

高遠天：短片中的對話是我的烏克蘭朋友錄的音，最后鏡頭中出現的腳是請我們學校的烏克蘭難民女生特別出演的。

Julia：原詩的最后只有這個女人被問到自己的孩子，她才回答了Yes，突出了在戰爭讓人們流離失所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后，唯一的掛念就是孩子。但是在本片中，當被問到孩子的時候，我們看到了那雙腳，是否在這里你所表達的孩子也在戰爭中不幸喪生了呢？你覺得這是否是你的短片在原詩基礎上做的延伸？

高遠天：詩的前面提到為什么挖坑，后面又提問是不是你的孩子，我的猜想是這位母親在為孩子準備一個墳墓。前面問到她的村子還存在嗎，我認為她閉上了眼睛，所以畫面變黑，在被問到孩子的時候才重新睜開眼。很多時候想要表達的內容是在畫面之外的，那一刻黑暗的沉默反而是更有力量的表現形式。

畫面制作

Julia：為什么會選擇黏土和橡皮泥作為定格動畫的材料？

高遠天：上半年參加了一個黏土工作坊，我發現這個材料會隨著你手的溫度上升而變軟，賦予這個材質更多層次，有助于塑形，并在二維層面展現出更多的質感。

Julia：我們看到本片中的視覺效果一直都是比較藝術性的，但在最后那顆炸彈襲擊之后，鏡頭給到了泥土中那雙腳這樣的視覺效果對比是為了突出什么呢？

高遠天：這里的鏡頭設計是從直覺出發的，為了增強對比。整篇都是橡皮泥捏的定格動畫的話會缺少變化，結尾處人的出現加強了對比。可以理解為我們通過這個女人和母親的第一視角看到了她的想象和應激狀態的迷離，問到孩子的時候把幻想落到了現實。

Julia：可能很多人對于定格動畫比較陌生，可以給觀者朋友們分享一下你的制作過程嗎？

【注：定格動畫（stop-motion Animation）是通過逐格地拍攝對象然后使之連續放映，從而產生仿佛活了一般的人物或你能想象到的任何奇異角色。通常所指的定格動畫一般都是由黏土偶，木偶或混合材料的角色來演出的。】

高遠天：定格動畫需要時間和耐心、平靜的心情和狀態，來處理重復性的工作，把每幀連在一起才能讓畫面動起來。定格動畫有很多種，有黏土、照片等，我最喜歡的作品是一個智利定格動畫長片《狼屋》(La casa lobo, 2018)。它是一個真人大小的定格動畫，以真實存在過的異端組織“尊嚴殖民地”作為故事的背景，用定格動畫手法講述了一個超現實的寓言故事。

去年我也有涉獵真人大小的定格動畫，搭建了1:1實景和玩偶。真實的人和假人，人與物的交互過程中會產生一種異樣感，我希望會觸動到人潛意識中的某一點。《凝視》是在40x50cm板子上創作的，采用灰白黃橡皮泥或黏土，在每幀一點一點用手推上去。短片中第1-10秒的煙霧用橡皮泥，因為橡皮泥有很好的延展性并具有相應的體積感，推著推著會和旁邊的顏色融在一起。本片中火焰、爆炸的場景用的是黏土，突出一種體積感。

爆炸場景

Julia：制作過程花了多久？

高遠天：前后大概做了四個月，每秒大概是16-14幀，有的地方是一秒10幀，幀數多耗時多。這種定格動畫的形式很好，介于雕塑和繪畫之間，混合一些蒙太奇元素。我覺得動畫和電影的最大區別在于，定格動畫的小作品可以一個人完成，但是更復雜的三維作品或是電影長片的話就需要團隊協作。

關于未來

Julia：之后會想做戰爭相關的題材嗎，還是會嘗試別的題材？

高遠天：會做。人是社會產物，我處于社會之中經常會讀到讓我很觸動的新聞。做和當下或未來有連接的作品是我情感的一個出口，讓我對自己誠實。我覺得能夠內化當下的社會背景對自己的影響，在作品中表達，讓其他的人通過作品產生鏈接和共情，就是一個比較好的作品。

Julia：未來發展規劃？

高遠天：在寫另外一個劇本，明年計劃拍一個長片電影，關于極端環境下人性的體現。以后的定格動畫可能需要契合的主題才會去做。

Julia：最后，有什么話想對C/LENS的觀眾說的嗎？

高遠天：作為一個創作者，我們的使命就是完成作品，去講述一個好的故事，完成后的作品的旅程就和創作者本人無關了。希望大家從短片中能有所思考。

詩歌原文

Vietnam

by Wislawa Szymborska

“Woman, what's your name?”

“I don't know.”

“How old are you? Where are you from?”

“I don't know.”

“Why did you dig that burrow?”

“I don't know.”

“How long have you been hiding?”

“I don't know.”

“Why did you bite my finger?”

“I don't know.”

“Don't you know that we won't hurt you?”

“I don't know.”

“Whose side are you on?”

“I don't know.”

“This is war, you've got to choose.”

“I don't know.”

“Does your village still exist?”

“I don't know.”

“Are those your children?”

“Yes.”

導演介紹：高遠天，就讀于科隆媒體藝術學院（KHM）碩士，方向為媒體藝術和導演。師從Isabel Herguera和Pia Marais 。他的影像作品曾在中國、英國、德國展出， 目前作品多為電影短片、裝置，和混合媒體。

采訪：Julia

審稿：Rie & 漫盈

排版：漫盈 & 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