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小雪，似有雪意，終是詩情。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是冬天的第二個節氣，白晝的時間不足十小時，我們將在漫漫長夜中等待冬天的第一場雪。

小雪三候為：一候虹藏不見；二候天氣上升地氣下降；三候閉塞而成冬。雨虹不見，陰陽不交?！对铝钇呤蚣狻穼τ谛⊙┑慕忉尀椋骸笆轮?，雨下而為寒氣所薄，故凝而為雪，小者未盛之辭?！?/p>

小雪日，天氣間將始終充塞著一種矜肅的氛圍，預示著將至的凜冬。

故宮博物院

小雪：最有“人緣”的節日

小雨、小雪，似乎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有“人緣”的節日，許多中國人將“小雪”二字作為孩子的小名，取其冰清玉潔，卻不全然是冷酷嚴寒之意。

與小雪有關的詩歌，也常是溫情勝于苦寒。宋代詩人徐鉉《和蕭郎中小雪日作》寫：

征西府里日西斜，獨試新爐自煮茶?；h菊盡來低覆水，塞鴻飛去遠連霞。

寂寥小雪閑中過，斑駁輕霜鬢上加。算得流年無奈處，莫將詩句祝蒼華。

小雪日，北方不再適宜耕種，將正式進入農閑時節。閑下來的人們將感受到一種久違的恬淡與寂寥，如徐鉉詩中所稱，日影剛斜，就獨坐并烹起茶。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茶烹松火紅，酒吸荷杯綠”

烹茶、飲酒是古人的快意之事，詩中多有寫及，其中逸致，今人亦心有戚戚。

清 錢慧安 《煮茶洗硯圖軸》

元稹《詠廿四氣詩·小雪十月中》以“小雪”節氣為題而衍生，詩中情致，緊扣時令物候。

莫怪虹無影，如今小雪時。陰陽依上下，寒暑喜分離。

滿月光天漢，長風響樹枝。橫琴對淥醑，猶自斂愁眉。

古人非常喜歡探討陰、陽的問題，我們今天或許很難理解元稹詩中的“陰陽依上下”和小雪的候應中所稱的“天氣上升地氣下降”等概念，但仍舊能感受到一種莫名的沉悶之氣，且北方在秋冬之交常有霧霾，大有郁達夫《沉淪》開篇那種“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之感。

宋 馬遠 《寒枝冊頁》

因為二十四節氣主要是黃河流域的地理觀的總結，某一節氣中，南北方的風物、氣候可能完全不同。

不同的植物，面對將至的冬雪，其風姿也各異，如詩中所稱，“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詩人們敏銳地捕捉著這種矛盾的、也帶來豐富的心理感受的景觀。如唐代詩人陸龜蒙在《小雪后書事》所寫：

時候頻過小雪天，江南寒色未曾偏。楓汀尚憶逢人別，麥隆唯應欠稚眠。

更擬結茅臨水次，偶因行藥到村前。鄰翁意緒相安慰，多說明年是稔年。

“未曾偏”三字點出在陸龜蒙的時代，小雪時節的江南，還是一派脈脈的晚秋景觀。魯迅亦在散文中嘆恨：“暖國的雨，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硬的燦爛的雪花?！?/p>

寫小雪節氣，也有詩人寫得悲涼凄冷，如明朝詩人楊繼盛的《小雪》：

破窗不奈西風冷，況復蕭條一敝裘。疏雪飄殘憂國淚，寒更敲碎貫城愁。

悲歌勞擾慚燕士，坐臥渾忘是楚囚。四海尋家何處是，此身死外更無求。

楊繼盛因疏劾嚴嵩而下獄，一身錚錚鐵骨，曾在獄中用碎瓷片將自己身上的腐肉挖去，其臨刑前的那一句“生平未報國，留作忠魂補”也為后人所傳頌。

日本 室町時代《寒江獨釣山水圖紙本》

嵌有“小雪”二字的詩歌不在少數，雖絕非都于小雪這一日所作，但可以借其中的詩意、詩情來狀眼前之景。

冬季最好的意象就是梅花了，《甄嬛傳》中，倚梅園宮女余鶯兒冒充除夕雪夜在倚梅園中祈福的甄嬛而得寵，她被封官女子的那日，皇帝很高興地吟了一句：“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币赃@句詩中朱敦儒之灑脫襟懷來應自己覓得佳人之欣悅。

宋代釋善珍的一首《小雪》中也寫及梅花，其詩為：

云暗初成霰點微，旋聞蔌蔌灑窗扉。最愁南北犬驚吠，兼恐北風鴻退飛。

夢錦尚堪裁好句，鬢絲那可織寒衣。擁爐睡思難撐拄，起喚梅花為解圍。

最末句的“擁爐睡思難撐拄，起喚梅花為解圍”與朱敦儒詩異曲同工，以尋常詞句寫風雅生活，寥寥幾筆，趣味盎然，以梅花“解圍”，極具新意。

《甄嬛傳》劇照

小雪圍爐飲

關于小雪的詩歌，總是少不了酒與茶，這是漸寒的天氣里的好消遣。

《詩經·國風》有云：“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毙⊙┳鳛槌醵牡诙€節令，一年的農作已完成，谷物收獲，正是釀酒的時節。古法釀酒，谷物在小雪后下缸，六十日后正好發酵完成，歲末祭祀和年節慶祝時，正可以喝到味道醇厚的美酒。

初冬釀酒的習俗在民間被延續著。

平湖一帶農歷十月上旬釀酒儲存，稱為“十月白”，也有用白面做酒曲，用白米、泉水釀酒的，稱為“三白酒”。入春之后可以在酒里面加上一點桃花瓣，稱為“桃花酒”。

浙江長興地區將在小雪當天釀的酒稱為“小雪酒”，當地人認為，小雪日泉水格外清澈甘甜。

另外，小雪時節，天地不交，陰生陽長，萬物收藏，“小雪酒”中會加入一些滋陰的藥材，為“生陽”積蓄能量。

三白酒

古代釀酒一般都是低度數的發酵酒，前些年南昌海昏侯墓出土文物中出現了一件青銅器，體形渾圓如桶，底部有菱形鏤空，設有雙足，學者們認為這是一件青銅蒸餾器，可用以制作蒸餾酒。

《本草綱目》中寫道：“燒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其法用濃酒和糟，蒸令汽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壞之酒，皆可蒸燒”。如果?；韬钅钩鐾恋耐残吻嚆~器真為蒸餾器，我國釀制蒸餾酒的歷史將提早近千年。

海昏侯墓出土蒸餾器

同為酒器的青銅提梁卣

談到烹茶，唐宋時代通行煮茶，將茶葉碾成碎末，制成茶團，飲用時把茶搗碎，加入蔥、姜、桔子皮、薄荷、棗和鹽等調料一起煎煮；宋元時期，茶文化大盛，北宋開封的夜市上，三更半夜都有提瓶賣茶者，“蓋都人公私榮干，夜深方歸也”、“冬月雖大風雪陰雨，亦有夜市”。

流傳至今，茶的種類更多，老白茶、普洱茶、黑茶、烏龍茶等滋味較重的茶均適合直接放進茶壺中煮，“風爐煮茶。霜刀剖瓜。暗香微透窗紗”，碳火暖手，茶氣氤氳，即便無一場大雪佐興，冬日里也宜煮茶。

煮茶

焚香默坐，消遣世慮

小雪節氣預示著酷寒的冬天馬上就要來臨，沒有空調、暖氣和羽絨服，古人過冬天需要做更多籌備。

《紅樓夢》第八回中，一應的過冬設備盡數出現，比如寶玉穿的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斗篷，喝的熱茶、暖酒，避風用的棉簾以及點火焚香的薰爐等。

第八回中有一個情節——寶釵勸寶玉要喝暖酒，以免“冷的下去，凝結在內”，站在一邊頗有一些醋意的黛玉磕著瓜子兒，只抿著嘴笑。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來與黛玉送小手爐，黛玉因含笑問她：“誰叫你送來的？難為他費心，哪里就冷死了我！”

林黛玉手中所握即手爐

雪雁送來的銅手爐作用相當于暖寶寶，銅手爐一般認為產生于隋唐時期，由爐身、爐罩、提梁組成。爐身盛放炭火發熱，爐罩上有孔散熱，提梁便于攜帶，還配有撥火勺翻動炭火。

《甄嬛傳》《如懿傳》里，冬天時，小主們人手一件銅手爐，故宮博物院現在也藏有多件銅手爐文物。

黑漆描金山水樓閣圖手爐

朱漆描金龍鳳紋手

銅手爐產生的時代較晚，學者們認為，它是從銅薰爐演變而來。

薰爐作薰香之用，將香料燃于爐內，香煙從爐蓋上的縷孔中冒出，散發出濃濃香味。薰爐盛行于漢、魏晉時期，滿城漢墓曾出土雕飾繁縟，器型極為精美的錯金銅博山爐。

香爐在佛教中也扮演者重要的角色，“爐香乍爇，法界蒙熏，諸佛海會悉遙聞，隨處結祥云……”敦煌壁畫中，手持柄香爐的畫面很多，香爐多出現在剃度、禮懺、奉請等佛事場合。其中，帶有長護柄的為“柄香爐”，爐頭、護柄各有形狀，有龍首爐頭、魚身護柄，有蓮花爐頭、如意護柄……手爐一端爐頭插香，另一端可手執。

有寶珠形鎮的柄手爐 榆林窟第25窟 中唐

敦煌藏經洞出土 絹畫千手千眼觀音圖之供養人 五代

有香爐，自然要點香。因為《甄嬛傳》的熱播，很多制香者嘗試復刻“鵝梨帳中香”。據《香乘》卷七“宮掖諸香”中記載：“江南李后主帳中香法以鵝梨蒸沉香,用之號鵝梨香。”鵝梨帳中香的制法之一為：“沉香一兩。檀香末一錢。鵝梨十枚。右以鵝梨刻去穰，核如甕子狀，入香末，仍將梨頂簽益，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勾，久窨可爇?！边@種香的味道全無一般香的厚重之氣，暗香浮動、清透異常。

網友復刻鵝梨帳中香

地文節氣中的人間煙火

值得一說的是，二十四節氣可以統分為天文節氣、地文節氣與人文節氣。

小雪與雨水、驚蟄、谷雨、白露、寒露、霜降、大雪同為“地文節氣”，這些節氣主要以山川大地、自然界的雨露變化為參照物：下雨落地成水，雷雨并作，蟄伏的蟲子聞聲而起，雨水催生谷物生長，又在天冷后，凝而為露，進一步變冷降下霜來，之后，嚴冬來臨，降下小雪，并越變越大，成為大雪。

“地文節氣”與國家宗教、祭祀、祈報等關系不緊密，它們可以被認為是單純的、喧騰的，是古人發現自然的秘密后，總結出來的指導農作的節氣，它們與人、與生計最為相關。

陸游在一首《初寒》中寫小雪日之境況：

久雨重陽後，清寒小雪前。拾薪椎髻仆，賣菜掘頭船。

薄米全家粥，空床故物氈。身猶付一歃，名字更須傳？

連陸游這樣的官員尚且凄寒至此，何況最普通的農人。因而為了踏踏實實過冬，小雪日，無論南北方，總少不了一番籌劃。

南方和沿海地區要打糍粑、吃糍粑，民俗有“十月朝，糯米糍粑祿祿燒”，民間亦有冬臘風腌，蓄以御冬的習俗。

打糍粑

在北方，四十多年前，市民們初冬時節的頭等大事就是囤白菜，白菜耐寒經放，故而人們一買就是千八百斤；二十多年前，政府仍需要計劃著白菜的生產和銷售，時而會出現白菜荒，需要緊急從外地調運白菜；時至今日，居民們仍有囤白菜的習慣，碼放在窗前屋后的堆堆疊疊的白菜，在無數個不確定中，抓住這一點小小的關于溫飽的安全感。

關于小雪的民諺有一種矛盾性：一邊因為陰郁的天氣和即將到來的嚴寒而鼓勵人們要多斂藏、休養，適當地躲懶偷閑，如“早眠晚起，以避霜威”“小雪小雪，暖暖被窩”“小雪到，曬曬太陽貓貓冬”；一邊又焦慮地告誡自己不能躺平，還是要關心農作，確保萬事無虞，如“小雪收蔥，不收就空。蘿卜白菜，收藏窖中”“時到小雪，打井修渠莫歇”。

躺與卷之間，正折射著始終信仰著土地的普通中國人忙忙碌碌的、也彌漫著溫情脈脈的煙火氣的一生，他們在無盡的勞作中耗磨著，也在其中確認著生命的意義。

原標題：《小雪到，曬曬太陽貓貓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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