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賀友直先生誕辰百年|薛曄:春風如沐,永不言別
今年是一代連環畫大家賀友直先生(1922年11月-2016年3月)100周年誕辰。10月1日起,上海美術館(中華藝術宮)與澎湃新聞等機構聯合主辦的賀友直百年誕辰紀念特展正對外展出?!杜炫刃侣劇に囆g評論》將陸續刊發賀友直先生生前友人及相關學者專家紀念賀友直先生的文章。
本文為賀友直生前友人,藝術學者薛曄所撰。
賀友直去世六年了,大多數人知道他是因為他在連環畫創作上的功勞。在我看來,他高尚的人格和智慧以及藝術修養,遠遠超過眾人所知的范疇。他蘊藉又幽默,他執著又智慧,他情系親朋、深耕藝術、心懷仁愛,是真正的好。老人家仙逝了,藝壇留下巨人的影子。

賀友直
我少年學畫時,賀友直是神一樣的存在。有一陣子速寫畫不好,老師就讓我臨摹他的連環畫,體會如何通過線條的穿插、通過衣紋來表現人體結構。第一次見賀老是2009年的春末夏初。之前雖然對賀老仰慕已久,但卻從未有過直接接觸。上門拜訪之前,我小心翼翼地打電話自我介紹,并約好了見面的時間。

賀友直位于上海市區巨鹿路弄堂里的狹窄樓梯與老屋
賀老所住的巨鹿路雖然地處市中心,卻沒有盡失幽靜,梧桐樹葉子蓊蓊郁郁,密密匝匝。綠蔭下,一幢小樓,優雅又很有腔調地立在那里,外墻上爬山虎彎彎曲曲的。賀友直先生和幾家人合住在這里,朝南的深色木門常年關閉著,門口小小的,賀友直先生住在二樓。小木門一打開就是直通二樓的逼仄樓梯。房子原來是講究的,樓梯扶手用粗大的木料做成,上過很好的油漆。地板也講究過,只是太久了,有些斑駁。樓梯的盡頭就是賀友直先生的家。大開著的房門上掛著半幅藍花布的門簾,光線從布簾下穿出來,光斑在深色的木地板上一跳一跳的,門簾的那邊就是著名的“一室四廳”,賀老自1956年搬入后就一直住在這里。這個面積不過30平米的小小房間,至今依然充當著客廳、餐廳、畫室和臥室的功能,也因此而成為美術界赫赫有名的“一室四廳”。 房間不大,東西滿滿當當,但清潔爽朗,功能齊全,是典型的螺螄殼里做道場:右手邊的雙門衣柜隔出兩間臥室,分別住著是賀老夫婦和小女兒。左邊則分別放了餐桌、冰箱、書柜、書桌,依稀記得還有一把午休時候躺著的搖椅。餐桌后面的柜子除了書還有照片以及各種酒,最多的還是黃酒。餐桌也兼茶幾的功能。每逢客人去,他都會親自泡茶,餐桌邊除了他自己那個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讓的位置外,其他位子都是可以隨意坐的。難以想像,正是這間狹小的房間,容納了那位“小人書時代”的巨匠,留存著影響了幾代讀者的“文化記憶”。

賀友直先生創作連環畫的蝸居,亦即他自嘲為“一室四廳感覺大”住了五十余年的那一間老屋。 賈亞男 澎湃資料圖
那天見面的話題是談當年夏天給他在北京畫院舉辦“方寸回望”個展以及后續出書、出畫冊的事情。眾所周知,20世紀末,連環畫一度陷入困境,本土連環畫受到動漫沖擊,缺乏生機,市場萎縮,大部分藝術家看不起小畫種的連環畫,受眾減少,前景十分令人擔憂。賀老聽說要去北京辦展非常開心,他說想借此推廣和呼吁發展連環畫。我問他對于展覽和出書有什么要求?賀老說“要求我一概沒有,展覽能順利開出來就好了。我老漢雖然沒什么文化,但是我老漢的作品是有文化的(笑)。展覽開出來才能讓更多的人知道連環畫,喜歡連環畫,才能發展連環畫。連環畫的現狀讓人著急?。±蠞h我之所以能有所成就,就是因為我把連環畫當作自己終生的事業,盡管長期以來連環畫在美術圈子里一直被人瞧不起,但是我從來沒有瞧不起自己的事業,連環畫也是藝術,從事藝術并不丟臉。另外我也好多年沒去北京了,也想借這個機會見見老朋友們……”那年夏天北京的展覽很成功,研討會、講座、采訪、會友……盡管日程排得有些密集,但他還是很愉快。

賀友直 《山鄉巨變》

賀友直筆下的“三仙姑”
由于賀老在北京的個展覽非常受觀眾歡迎,北京畫院還一度延長了展期。上海電視臺的“名家時間”欄目就想拍一個名為“白描賀友直”的專題片。賀老為人素來低調,淡泊名利,不喜歡各種采訪,但聽說可以宣傳連環畫,就勉強同意了。我那時還租住在朋友位于靜安別墅的石庫門老房子里,離賀老家不遠,吃好早餐走過去看拍攝。半路上巧遇他早鍛煉回來,身后便是扛著攝像機的攝影師。當路過家門口斜對面的四方花園時賀老悄悄說,“小薛,你曉得哇,我曾經也動過心想要改善一下居住環境,但太貴,買不起,買不起,哈哈哈哈,還是現在的老房子住得安心、適宜?!迸臄z從賀老的日常鍛煉開始,接下來是早餐,賀老的早餐是雷打不動的面條,而且一定要是自己煮的?!拔抑蟮拿鏃l還是有點名氣的……”賀老在幾戶人家合用的廚房煮面,一邊煮一邊介紹,手法嫻熟……

賀友直生前接受媒體拍攝時講述煮面技巧
再后來因為要給賀老寫書,我也多次登門。每次見面雖不是雀躍,但總是打心里歡喜,也從來不會冷場。他是個很細膩的幽默家,經常會有很多詼諧到家的話語和巧思,聽他說話,經常有笑聲相伴。他對新事物好奇、歡欣,又從容淡定。他喜歡孵(泡)舊鐘表店看勞力士手表,反正看看不要錢的,后來花幾十元買過一只假的。“哎,你不要看,戴在我手上別人就以為是真的。但是那根表帶太差了,我就花135塊配了根表帶,蠻像樣的。但是一個禮拜之后,它不走了。我到鐘表店去,老師傅朝我看看,笑?。骸@種表你還修它做什么?’我想想反正也不上班,不需要戴表,就丟在家里了。但是,歷史上我總算有過一只勞力士的!”

賀友直在講課(上世紀八十年代)
賀老曾在中央美術學院的連年系執教多年,談及這段經歷,賀老最大的感觸就是“不怕丟臉。”他說,“我是個不懂色彩的人,課堂上有學生問到色彩問題或者我回答不了的問題的時候,我從不敷衍,先坦白承認自己不懂,再請學生給點時間回頭請教別人后如實回答。”雖然賀老說自己不懂色彩,但還是畫了諸如《白光》這樣精彩的彩墨畫作品,再問他便答:“我不懂,但我聰明,我謹記傳統中國畫‘墨分五彩’的道理,我恪守此原理進行創作,就萬無一失了?!?/p>
賀友直作品《白光》
賀老連環畫夸張中有含蓄,繁復中有條理,他把“傳神寫照”運用最是生動流暢?!栋坠狻分型ㄆ际顷愂砍梢粋€人的活動。獨角戲難唱,獨角畫更難畫,這對畫家提出考驗。賀老把筆墨更多地用于那最能反映主人公內心世界的雙眼。將小說中對主人公雙眼不過三兩處的直接描寫,擴展為占全畫冊三分之一強的篇幅,無論是陳士成在試院照壁前看榜,還是在私塾里疑神疑鬼,在家院中瘋瘋癲癲,在房屋里挖掘那“祖宗埋著的無數銀子”,畫家都正面地、突出地刻畫了那對或焦慮、或呆愣、或驚恐、或自嘲、或絕望……極富個性的雙眼。當陳士成精神失常,以恐怖的悲聲在黎明中戰戰兢兢地叫喊著“開城門來”之后,賀友直創作了一幅沒有文字說明的畫面,用極簡括的筆法,勾勒出兩株干枯的蘆葦和幾圈擴散著的水波,給讀者一個既看得見又看不見的,關系著主人公悲劇命運的暗示。這寓動于靜,表面平淡無奇、內中撼人心弦的構思,既不故弄玄虛,又別有一番傷感,達到無聲勝有聲的效果?!栋坠狻窏壈酌柚毮伱鼷惗浴八粏】酀钡挠霉P和帶有飄忽無定光感的用墨用色來放歌這曲死之哀音,最大程度上契合了文學原著的本義。

賀友直《賊說話》
賀老曾說想刻一方圖章叫“求生不易”,因為他怕拿出來的東西老是那么一套,以不變應萬變是畫畫最忌諱的,他總是想著怎么能畫點新東西來才有趣。他在連環畫《賊說話》中創造了一種讓“版面說話”的手法。24幅中20幅都采用了“切割特寫”的手法,把畫面切割為三:主人公夫婦和賊、主人公夫婦的特寫以及賊的特寫。腳本文字表達的是主人公心里所說的畫,讀者則既從整體全面又從分割局部去了解每個人物的活動及心理變化,并隨著這種變化產生說明文字之外的符合畫中每個人物心理的自己的潛臺詞。版面提供的“潛臺詞”不禁讓人浮想聯翩,其中辛酸的幽默該是來自他少年時的窮苦生活。在《蘇東坡題對聯》中賀友直采用了“小人”、“大頭”的極度夸張的對比手法。6幅圖中的老道的“大頭”和蘇東坡的“小人”均采用寫實造型的手法,以六幅“大頭”生動表現勢力老道嘴臉的變化:從開始不知道蘇東坡時的冷淡,到知道后的驚詫,敬茶讓座的阿諛奉承、懇求墨寶時的卑躬屈膝,讀了對聯后的羞愧萬分……把如同晴雨表一般的面部表情和人情世故在老道的“大頭”上活靈活現地刻畫出來。老道的“大頭”唱主角,蘇東坡的“小人”為陪襯,一大一小,一主一次,一局部一全身……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視覺效果。
賀老畫室墻上掛著一張穿旗袍女子的線描,眉眼間很有師母的神韻。我問賀先生畫的可是師母?他回答,“這幅畫叫《亭子間嫂嫂》,是王家衛讓我畫的,這張是件失敗的作品?!蔽业谝淮温犢R老承認失敗,便追問原因。他狡黠地沖我笑解釋道“亭子間嫂嫂其實是舊社會的暗娼。我這樣的人哪里有機會去‘下生活’啊,沒有體驗自然畫不好。王家衛聽說后便說悄悄帶我去體驗下,可我不敢啊,老太婆看得太緊了”,說完放聲大笑。前來添水的師母聽到笑聲嗔怪道“真是個十三點!”

賀友直自畫像。對他而言,黃酒是“生命口服液”,沒有老酒那是要命的。
賀老是寧波人,師母因此燒得一手地道的寧波菜。有糖尿病的他喜歡喝酒,每天中午晚上都要喝。有一次趕上飯點,賀老興致勃勃地倒出一小杯白酒說要請我嘗嘗,鐵定是沒見識過的。我自認為偶爾可以喝幾杯的人一口下去,便渾身冒汗,暈頭轉向。再看向賀老,他得意道,“怎么樣?厲害嗎?這可是朋友專門給我送來的七十多度金門高粱哦,沒喝過吧?!边吷系膸熌赣謿庥趾眯?。對于賀老的酒癮,師母從不干涉,不但不干涉每頓還會好酒好菜給準備好。至于飲酒對健康的影響,賀老的態度從來都是“醫生如果不讓我喝酒,我就換掉他,直到換一個肯讓我喝酒的(醫生)才可以?!?/p>
雖然每次去賀老家,他的談話總是能引起我發自內心的歡笑,不過我也看過他流淚。他和我說連環畫、說老友、說顧炳鑫,回憶往事,說著說著就動了情,“我對不起老顧,‘文革’時候我說了違心的話?!彼f起抗戰期間當過國民黨的兵又紅了眼眶“老漢當年當兵是要去打小日本的……?!彼f起小珠姐(賀老的二女兒)“你知道嗎,前陣子小珠身體不大好,我很擔心(她)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如果是那樣,我就是傾家蕩產也是要救她的,我不能看著她走在我前面。”九十多歲的人臉上一下子濕濕一片。他這一生,天長日久,令人浩嘆。
賀老生前常感嘆他還有很多畫沒有畫完,歲數大了,眼力和精神都差了,一些細節也畫不動了。他常對我說“希望我可以老得慢一點,走得快一點?!倍乙驗榕麓驍_賀老工作,有段時間上門的次數并不多。書稿初成,我打印出來送去,沒幾天他快遞寄回給我,上面寫了一句簡短的話,“小薛,你把老漢寫得太好了?!?/p>
走動久了賀老的家成為我在上海一個可以寄托情感的地方,雖然不是獨門獨院,但情感濃稠,耐人回味。一直和賀老夫婦住在一起的賀家小姐姐說,如果他聽到和我有關的壞消息,會為我擔心,聽到好消息也會為我開心。賀老的智慧仿佛是黑夜中的星辰,他的博文風雅,口舌蓮花,讓我每每在不那么愉快的時間中,釋然不少。

近期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賀友直全集》書影
雖然我知道人與人之間的情分,既有過“相濡以沫”的際會,就該受得住“相忘于江湖”的離別,盡管九十四歲的高壽已經是仁者的善報,但每每想起他我總是會忍不住淚目。
小兒幾個月的時候,我“如約”帶他去巨鹿路的家里去“看”賀老,抱著孩子的我心里悄悄埋怨怎么都沒有告別就急匆匆離開了我們,邊上師母仿佛聽到我心里話一般悄悄說,“老頭子還在,他看得到的?!睖I眼中照片里的賀老眼睛一閃一閃的,應該是在笑吧……“一室四廳”與他喝酒聊天的日子恍如昨日,時光倏忽,我仿佛聽到他笑瞇瞇地說,“小薛,你把老漢寫得太好了?!?/p>
我時常覺得他并沒有走遠,一直都在。他像春風,溫暖著家人和所有的親朋故舊。
有他的陪伴,我們都不會寂寞。
賀友直先生走了,又沒有走遠。
人走如遠游,他歸來在活人心上。我非常想念他。
以上,不足以表達對賀老的懷念之萬一。
(本文原文標題為《春風如沐 永不言別——懷念賀友直先生》)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