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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條·電話清單·金錢·世代 | 流動中的世代
Sixth Tone(第六聲)此前舉辦英文非虛構寫作大賽,以“世代”為主題向全球寫作者征稿,最終12篇稿件從來自全球22個國家的近450篇投稿中脫穎而出,獲得獎項。獲獎作者中有穿梭于中美之間的華裔移民、居住在上海弄堂的意大利撰稿人、熱衷觀察世界的中國學生……他們以扣人心弦的筆觸寫下歷史潮流下的個體命運、對家庭傳承的復雜情感、國際交流中的碰撞和收獲,展現出當代中國與世界發生聯結的多元樣貌。
(本文獲第六聲英文非虛構寫作大賽優勝獎)
作者:Sadey Dong
翻譯:Sadey Dong、方益
1
回望我十八年以來的生活,我不知道問題究竟出現在何處,也不知道問題具體發生于何時。我迷失在故事的蜿蜒曲折里,做不到旁觀者清。我能做到的只有回憶,回憶記憶里那些我寧愿忘記的橋段,將童年里模糊的影像銳化,用這些碎片拼湊出一幅完整的畫面。
當我回想我的家庭時,腦海里出現的永遠是煙霧彌漫的畫面??M繞在空氣里,穿過門窗之間的每一道縫隙。沒有火光。只有灰燼。
煙霧的來源是艾條。艾條是一種傳統的中藥,它像其他棍子那樣是圓柱形,被紙包著,而頂部和底部沒有紙覆蓋,露出艾條本身干土的顏色。它的制作方法與卷煙類似,只是用干艾葉代替了煙葉。點燃后,艾煙會一縷縷地從艾條頂端升起,屋內彌漫著古人與中醫學的智慧。
艾灸的作用原理像魔法一樣。在大學的一堂宗教課上,我們將魔法定義成內在愿望和外在事件之間的聯系。而就艾灸來說,魔法是通過對特定穴位艾灸治療其他地方的頑疾。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耐寒的人,夏天進空調房都要穿三件外套,冬天就更不用說了。初中畢業后我去看了中醫。她將銀針刺入我的穴位,將一小團干艾草按在針上,然后點燃。雖然聽起來有點嚇人,但過程一點也不疼,只是微微有些針刺感。我每兩天都要在冒煙的病房里躺一個小時,艾條燃燒的氣味和我對那個夏天的記憶糾纏,揮之不去。慢慢地,我不再需要穿很多件外套了。
父親也對艾灸的效果著迷。他年輕時十分喜愛踢足球,但那是一種過度的愛,而當愛過度的時候便成了負擔。足球讓他的右膝患上了永久性疼痛,無法根治。他嘗試了十幾種療法來減輕疼痛但都沒有效果??赡馨牟⒉皇撬詈蟮囊唤z希望,也許他一開始甚至沒有對艾灸抱有信心。不管怎樣,他嘗試了艾灸,而艾灸治好了他的膝蓋。
自那以來,他好像在艾條中找到了信仰。艾灸成為了他的凈土,純凈、圣潔、完美、不容置疑。他以狂熱的熱情探索他一個人的伊甸園,購買市面上的每一種艾。家里的門鈴響個不停;快遞包裹淹沒了我們小小的公寓。他把所有的愛和奉獻都傾注在艾條上,而他與我和母親則漸漸疏遠了。我很少在家里見到他。每次下班回到家后他會立刻把自己關進房間里做艾灸,門縫里滲出來的煙霧是他在家唯一的跡象,濃煙會慢慢彌漫在整個公寓。他從未觸發過火警已經是個奇跡了。
升入高三以后,我需要完成的功課量和學習壓力增長迅速,九點以后才能回家。父親會在這時帶著一身的艾草味晃進客廳,那是熟悉而濃重的,我慢慢開始討厭的味道。他善意地提出為我和母親艾灸,說可以減輕我學習的疲勞,也能舒緩母親坐在電腦前一整天后的僵硬。由于功課太多,我會拒絕并直接回到房間,在關上門之前總能聽到他“切”的一句和“無知”“不知好歹”這種話。后來我會盡量避免在客廳碰到他,每次逃過他的長篇大論都會讓我松一口氣。他轉而開始纏著母親。那段時間我總是能聽到他們在客廳說話聲音越來越大,然后開始沒完沒了地爭吵。
女兒即將參加人生中最重要的考試而丈夫似乎只關心艾灸,母親不得不擔負起穩重家長的角色。他們最終默契地決定如果母親讓父親給她艾灸,他就不會再纏著我。有時我回到家會發現母親在父親的房間里臉朝下躺在床上,父親會把一根點燃的艾條懸在她的背上。我本以為事情會好轉,艾灸會扭轉它之前所造成的傷害,將我的家庭重新團結在一起。
事實證明我錯了。有天晚上,在我為了保持清醒繼續學習,在衛生間用冷水洗臉時,母親走過來問我能不能幫她涂燒傷藥,她自己夠不到后背。她轉身掀開T恤:我看到她的背上有些地方皮膚剝落了,留下紅色的印記。憤怒在體內沸騰,我顫抖地問她這是怎么回事。她告訴我,艾條上的灰燼落在她的背上留下了傷口,而我父親說這些傷口是艾灸必備的環節。這種情況發生了兩次,而且還不止這些。在她的皮膚停止剝落并恢復正常顏色的幾天以后,我回到家,發現母親的背部布滿了水泡和血痕,甚至還有膿液滲出。場面觸目驚心,光是看著就覺得疼痛。我怒不可遏,沖到父親面前,指責他傷害了母親。他卻毫無歉意,一如既往地為艾灸辯護,說“皮膚外傷有利于治內痛”、“傷口是熱量進入你的身體,讓你暖和起來的地方”之類的話。
他對艾灸的熱愛已經變得像邪教一樣:它扭曲了他的思想。慈愛的父親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固執的孩子。他聽起來像一個原教主義者,嚷嚷著“只要艾灸!”以捍衛他的個人信仰,不管這聽起來多么不合理、多么瘋狂。在那最后一次攤牌后,我遞交了住宿申請,搬進學校,不想讓自己再困于煙霧和爭吵的囹圄。
2
我把我的故事告訴了一些密友,也聽到了他們的故事。 Y的父母在同一所大學做教授,她的父親曾多次對她母親不忠。她從母親那里得知父親的所作所為時才十四歲。當時她打開父母臥室的一個抽屜,發現一卷看起來像發票的紙,只是里面完全是空白的。她把它拿給媽媽,問她是什么。母親證實了她的懷疑:那是一份電話清單,記錄著父親在外省出差時與一個女人煲電話粥的時間。父親在外出差數月,返鄉時他落地后的第一個電話不是打給Y的母親,而是打給了那個女人。那件事發生的時候Y只有三歲。電話清單是空白的,因為當Y找到它時,它已經在父母房間的抽屜里放了十一年多了。清單上的文字已經褪色,但這并沒有讓Y的父親減輕罪責:傷害早已造成。
盡管當時年紀很小,Y依然能夠清楚地記得她加快腳步跑下樓梯去迎接父親時的喜悅。她第一次意識到可以一次可以跨下三級臺階,逃離父親缺席的時光,奔向她每天希望、祈禱、夢想著見到的那個人。
我的另一個朋友L則更不幸。她的家庭包括她的父母、她和一個弟弟。她母親是一位全職媽媽,全心全意照顧孩子,而父親則賺錢養家。她父親是一家成功企業的經理,家里的經濟條件很不錯,直到父親在新冠疫情爆發時決定創業開公司。L和母親試圖勸他不要這樣做,讓他意識到疫情下經濟會衰退。他們本想心平氣和地談話,結果卻以爭吵告終。L的父親還是創辦了這家公司,損失慘重。L和她的母親求他停下來,現實一點,以減少他的虧損。 L的父親卻仍然保持理想主義的偏執,賣掉房子來彌補公司的損失。隨后L的父母離婚。父親拒絕監護兩個孩子,母親只能用個人積蓄撫養他們。
L的父親畢業于清華大學,他的聰明才智使他在迄今為止所做的一切事情上都取得了成功。過去的順風順水使他變成了一個在行動上魯莽且不計后果的人。他非常喜歡操縱別人,當他的命令被違抗或挑戰時會大發脾氣。 L告訴我,父親除了生意之外幾乎不關心任何事情,可在遇到孩子學習之類的問題時大家又必須遵從他的想法,盡管他對此并不了解,還總是有錯誤的想法。她的母親總是很寬容,說他對事業的投入也是對家庭的愛和支持。然而,在父親那里,工作和家庭的天平總是倒向工作那邊。離婚后,L的父親試圖重建虧損的公司,但這些嘗試都是徒勞的。他從未向妻子兒女提供經濟支持,甚至像是忘記了他從前的家人,可有時還是會在凌晨三點醉醺醺地出現在他們家門口。他可能是一個成功的學生,然后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但他從來不是一個合格、慈愛的父親。
3
我的家,就像L的家一樣,沒有為我提供庇護。本應充滿愛的地方現在卻滿是父親的刻薄之詞,被沖突與矛盾填滿。一些不重要的小分歧就會導致他對我和母親的言語攻擊。我對他的情感越發復雜,這些情感不斷在我心中沖突,讓我的內心陷入矛盾:我愛他因為我們的血管里流淌著同樣的血液,但我又怨怪他沒有承擔起在家庭中的責任。他過去的慈愛使我對他感到虧欠想要彌補,可我恨他現在的樣子。
去年九月,我和母親回到父親的內蒙老家,看望爺爺和繼奶奶。我的親奶奶在我七歲的時候去世了,給我留下的只有模糊的印象。我只知道肺癌奪走了她的生命。有一天,我在屋子里溜達的時候發現桌上放著一根艾條。我趕緊拿起來找到爺爺,和他說艾條很危險,不能濫用。但我還沒來得及說話,爺爺就平靜地告訴我,這根艾條曾經是奶奶的。和父親一樣,她也對煙很著迷。飄入她肺里的不僅有艾煙還有香煙的煙霧,它們一同使她的肺陷入衰竭,最終罹患肺癌。我的家人似乎都有被煙霧蠱惑的傳統,多么諷刺而又令人心碎啊。
時至今日,我父親已經吸入了太多的艾煙,以至于他的肺已經有點衰竭了。他不停地咳嗽,講話時要清很多次嗓子。母親和我試圖說服他去檢查一下肺部情況,以防他遭受和奶奶相同的命運。但我們每次提議檢查時,得到的答復總是“西醫是騙人的,完全是胡說八道!”之類的話語。我們別無選擇,只能讓他的健康隨煙霧飄散。
我不知道父親對艾條的癡迷會把我們引向何方。我不忍心去想他的肺已經被艾煙熏成了什么樣子,甚至可能某天會奪去他的生命。我感受到我血液里揮之不去的艾煙,看到我家譜上像蛇一樣盤繞著的濃煙。
4
艾條、空白的電話清單、一家無望的公司所虧損的錢,這些都反映著某些更深層次的問題,也正是這些問題讓家庭破裂。而這些問題似乎都源于父親們。我曾與一位社會學教授討論,她提出許多父親在責任問題上陷入困境。這可能有一系列原因。這個“父親問題”的背后,可能是男性在家庭溝通方面往往不如女性,他們愛自己的家人,卻不知道怎么表達愛意?;蛟S是由于社會的期望,父親們被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們只能逃避自己的責任,打破社會為他們設定的界限,從而稍作喘息。這可能映照了我們社會的父系制度——男性被默認要掌權,要讓全家人同意他們的每一個決定,這會導致他們中的一些人變得驕傲且魯莽。而在這期間教授不斷重復著這些父親有他們自己的理由,他們也是性別差異、社會傳統習俗和所接受養育方式的受害者。他們有自己的理由——而這些理由代代相傳著。
小時候,我經常思考為什么我的家庭充滿了憤怒而不是愛。積年累月的爭吵在我身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記,不管我多么努力地想要隱藏這些它們。它們成了我的難言之隱,成了令人痛苦的回憶。現在我開始懷疑:我父親也有類似的難言之隱嗎?Y 的父親和 L的父親呢?當我們的父親未能成為優秀的父親時,這些隱痛是否會爆發,給我們留下不可磨滅的創傷?我們的隱痛也會在繼續傷害我們的后代嗎?
5
我離開家已經好幾個月了。盡管學期結束,暑假開始,我還是因為疫情無法回家。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非常迫切地想要回家,想要與父母見面。我無法在想象的畫面里看到自己在家里像現在在學校這樣快樂。我應該看到與家人團聚的畫面的。我覺得是艾煙遮住了我的視線。
作者簡介:Sadey Dong是一名大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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