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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地搬遷①|陜西紫陽:技能扶貧讓人去大城市,但得回家買房
中國鄉土社會一向有安土重遷的傳統,但當下中國正在進行一項規模龐大的易地扶貧搬遷行動。數據顯示,2001年至2015年,全國搬遷貧困群眾680多萬人。而在2016年到2020年的“十三五”期間,計劃搬遷1000萬人。
作為國家精準扶貧的辦法之一,在那些因交通區位不便而閉塞落后、因災害頻 發而不適宜人居、生態環境脆弱而無法發展產業的地方,易地扶貧搬遷成為必然的政策選擇。
那么,如何讓這些地方的人真正富裕起來,實現可持續發展,滿足其物質文化需求?澎湃新聞希望借由不同地方、不同側面的故事,講述其中的脈絡。
“我找不到我家在哪了”,45歲的修腳師唐弟國坐在上海芷江西路的出租屋里,低聲說道。他瞇起眼睛,不停滑動著手機屏。上面顯示著陜西紫陽縣紅椿鎮的全景照片。照片里,小鎮被青翠山巒環抱,中心區域有十幾棟外墻刷著灰白兩色、一模一樣的七層樓房。唐弟國將它分享在自己的朋友圈,寫道:“美麗的紅椿,我的家”。

唐弟國鎮上的房子,由2011年啟動的陜南扶貧避災移民工程而來,政府給予每戶四萬五千元購房補貼,鼓勵村民搬出有地質風險的村莊。2012年,為了這套新房,連裝修在內,唐弟國花費了二十余萬元,不光用掉了家里的積蓄,還向朋友借了幾萬元。
但長期在外打工的唐弟國,基本只有過年才能住在自家新房。作為勞務輸出地,國家級貧困縣紫陽多年來推動“技能扶貧”,這些技能大多屬低端服務業,用人市場也在大城市。就是在與當地縣政府合作的培訓用工企業那里,唐弟國學會了修腳技術。而后他來到上海的修腳連鎖店里打工,至今已有三年。
照片上的家
唐弟國現在是上海一家修腳連鎖店的店長。他手下的員工多來自紫陽當地,住在由公司租的房子里。房子大約五十平米,兩室一廳,兩間臥室分別是男女宿舍,里面擺著幾張高低床。店里員工最多的時候,房子里住了八個人。
被唐弟國稱為“家”的紅椿鎮的房子,比上海這里大得多,大約有一百二十平米。當初,盡管從鄉下老宅到紅椿鎮上騎摩托只需十五分鐘,唐弟國還是決定趁陜南扶貧避災移民工程的機會多買一套。
這項移民工程的規模不小。2010年7月,一場特大泥石流災害令陜西幾個村莊頃刻間銷毀殆盡。2011年,時任陜西省省長的趙正永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要下決心把住在災害頻發和深山區里的居民搬出來”。政府計劃用十年時間完成這項行動,預計投資將近1230億元,搬遷280萬人。隨著建設大潮鋪開,幾乎每個鄉鎮都建了整齊的樓房。

自2012年末搬家起,唐弟國在鎮上新房度過的日子也許還不足100天。如今,唐弟國與妻子、兩個已成年的兒子都在上海打工。為了給小兒子也在老家留套房,他又在縣城購置了一套住房,加上裝修開銷,費用不下四十萬元。雖然房子空置著,但他覺得那里寄托著自己一份懷鄉的歸屬感。
到上海賺錢
背著兩份居住成本,唐弟國并不以為意。他十六歲起離家在外,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去山西磚廠賣過苦力,在西藏開飯店當過廚子,還做過工程監理、后勤管理。

“不出去賺錢,老婆孩子怎么養?”和唐弟國一樣常年在外務工的紫陽人不在少數。紫陽是國家級貧困縣,也是陜西省勞動力轉移就業大縣。截至2016年底,全縣總人口約34.2萬,其中農村勞動力18.28萬,富余勞動力9.1萬。2016年,紫陽縣財政總收入為2.9億元。同年,全縣勞務輸出約8.4萬人次,創收12.5億元。也就是說,不及全縣三分之一的人口,通過外出謀生,創造了近四倍于當地財政收入的財富。
從當地秉賦看,外出打工也許是更適合紫陽人的謀生方式。紫陽縣夾在山河之間,土地資源捉襟見肘。近些年,因退耕還林、移民搬遷等政策,紫陽常用耕地面積已不足原來的一半。即使大力發展本地特產富硒茶,吸納的勞動力畢竟有限。另外,紫陽地處國家南水北調中線工程水源涵養區,為保“一江清水送北京”,政府嚴格限制開發漢江沿岸。
唐弟國來上海前,心目中的上海“就是座遍地是黃金的城市”。但他也沒想到,如今自己的月均收入會高達一萬元以上。

2014年夏天,唐弟國和妻子在紫陽職業技術學院學習了全部免費修腳技能課程。這項技能培訓,是紫陽縣政府與當地企業合作,為紫陽村民提供的。這家當地企業在全國擁有百家修腳連鎖店,需要修腳技工。唐弟國記得,那次班上共有七十名學員,其中有人剛成年,有人年過半百,大家共同揣著一個目標:修腳致富。
如今在紫陽,修腳致富幾乎是人人信奉的“神話”。縣城醒目處刷著振奮人心的標語。“神話”主角是當地一位企業家——一個山里的窮孩子依靠修腳技術,奮斗成為身價不菲的企業掌門人。紫陽縣政府開辦的培訓班正是與這家企業合作開設。
紫陽縣政府組織的有“實際回報”的免費培訓,激發了村民的興趣。雖然縣政府還在職業教育中心提供了家政、月嫂和特色烹飪課程,但總不如修腳師培訓報名火爆。學校不得不加大了開班力度。

起初,唐弟國“不能接受替陌生人洗腳”,總覺得“拉不下男子漢的面子”。拿到修腳師技能培訓的結業證后,他便趕去了福建的工廠打工。但那份工作草草結束,他返回了老家。
他回到老家發現,與自己一同參加培訓的同學,已經嘗到修腳這行的甜頭,賺得比餐廳服務員和建筑工人都多。2015年6月5日,唐弟國帶著妻子來到上海,在紫陽那位明星企業家的一家連鎖店正式干起了修腳師。就在兩個月之后,他升遷成為了芷江西路店店長。
不是每個外出修腳的紫陽人都像唐弟國這樣。讓唐弟國最頭疼的問題,就是店里人員流動太過頻繁。事實上,這個問題不僅在唐弟國管理的門店存在。家庭負擔較重的中年人,往往因難以在打工的大城市落腳,而徘徊在去留的兩難之間,尤其是女員工,不得不為了陪孩子回鄉讀書而離職。
為了孩子
陳春蓮就是從紫陽外出修腳之后又回家的一位中年婦女。她有兩個兒子,一個正讀小學三年級,另一個剛上初中。為回鄉照顧孩子,她外出打工一年后,回到老家紫陽縣洞河鎮,在自家所在的陜南搬遷移民安置小區開了一家“弘祥足浴店”。

一米六左右的陳春蓮,留著一頭染黃的披肩長發,平日里畫著頗為精致的淡妝。她也在2014年參與了修腳師培訓。課程結束后,經朋友介紹,陳春蓮在江蘇泰安、湖南長沙的足浴店打過工。
2015年年初,陳春蓮決定辭工回家。當時,她家從村里搬到了洞河鎮碼頭附近的陜南搬遷移民安置小區。相比老家破舊的土坯房,安置區的地理位置更為便捷,小區內統一修建了鋼筋混凝土結構的七層樓房,而鎮中心小學就建在旁邊。
陳春蓮有兩個兒子上學,需要人照看,她不得不做起全職媽媽。雖然陳春蓮愿意搬到安置區。但她的公婆大半輩子生活在山里,現在上了年紀,實在不愿搬來鎮上。她還得在村里和鎮上往來。

回家后平淡無奇的日常,起初讓陳春蓮有些煩悶。丈夫在外打工,是一家人的主要經濟來源。她在家除了給孩子做飯,做做家務,似乎也無事可干,于是便到洞河鎮上當時唯一一家足浴店找了份工,后來索性自己創業,把店開到了家里。
她家房子位于第二層,是120平米的三室一廳,一進門便是敞亮的客廳。足浴店招牌掛在窗外,站在小區廣場,一眼就能瞧見。新房裝修好,陳春蓮在20平米左右大小的客廳里擺了四張用于足療的沙發床,客廳就這樣成了“鋪面”。
陳春蓮說,足浴店的主要客源,是住在鎮上的村民和附近建設工地干活的外鄉人。經營不到一年,陳春蓮的收入還不錯。店里平常每月能有三千元左右的營收,到紅火的時候月收入能達到七八千元。尤其年末春初是生意旺季,鎮上多是返鄉閑散在家的人。

洞河鎮平日看起來很冷清。往后工地上的房子建好了,村民外出打工了,客源怎么辦?陳春蓮倒是不擔心沒客人光顧,“開店”沒花什么成本,只是為了打發閑散時間。
在這個安置小區里,有不少婦女與陳春蓮有相同的返鄉故事。告別崗位充裕的城市,回到清冷的鎮上,她們除了圍著孩子轉,大部分時間只能獨自面對空蕩的家。

九月是陳春蓮足浴店的淡季。下午三四點,店里沒有生意,幾個相熟的姐妹結伴來串門。大家閑聊時談起,小區里一對夫婦在外地打工,留給老人照看的孩子摔斷了手,送到縣城醫院,開學無法回校報到。在座婦女異口同聲說,回鄉照顧孩子是明智的決定,“就算賺錢再多,也還是為了讓孩子過得好”。
比起去紫陽縣城買房,鎮上的安置房只需一半的花費。至于鎮上的房子能否保值,似乎沒人在乎,她們說:“拿到了政府的補貼,總歸是劃算的。”

唐弟國說,自己攢錢在老家買房,也是為了孩子。“萬一混不出來,老家的房子就是他們談婚論嫁的資本”。前幾日,同鄉給唐弟國捎來了一些家鄉特產——山里的野生獼猴桃、板栗和煙熏臘肉。他擱在客廳一角,在朋友圈寫著“歡迎來品嘗”。妻子平日負責伙食,每天都會在晚上店面收工前,趕回出租屋做晚飯。為了適應店里的開工時間,員工們常規的三餐分別定在上午十點、下午四點和午夜十二點。
上海的修腳店打烊后,夜色已深,大家圍坐在狹小的出租屋里,家鄉的味道下肚,每個人心里大概想著若干年后的還鄉情景。大城市終究留不下來,那套鎮上易地搬遷的房子雖然現在住不進,也算是甜蜜的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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