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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養老院實習,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
為什么要去養老院
做田野?
2021年秋季開學,我發現自己身上忽然多了一個“應屆畢業生”身份。在面對親戚、同學和朋友們關于畢業去向的拷問時,我經常顯得不知所措。雖說已經確定了讀博的計劃,但在面對當前不斷增長的考博難度,再加上我是跨學科,這些都讓我沒什么自信,整個人的狀態也并不好。
老師和師兄師姐總是說,“讀書、調研、運動,心靈和身體總要有一個在路上”。恰巧當時有一個關于養老和教育的專項調研,我便報名參加了,既是想在田野里得到成長,也是想在調研的忙碌中盡快擺脫身上那種“懸浮”感。
田野確實是忙碌的,除了白天一刻不停的調研訪談,晚上還要集體交流、討論和深化,當然收獲也是巨大的。因為我是在“養老”板塊進行調研,日常要去一些不同性質和規模的養老、托老機構訪談,也是在走訪的過程中我發現養老機構確實是一個值得探索的田野,里面有大量的議題需要去研究。
但回到學校進行文獻檢索后,我發現國內把養老機構作為田野地點進行深入研究的學者很少,吳心越老師是當前在這個領域深耕的前沿學者之一。在閱讀了一些文獻后,我便萌生了去養老機構做田野的想法,既是深化之前的調研經驗,也是為考博作準備。
因為之前都是和師兄師姐一起外出調研,個人的思考其實是不足的,所以也是想借由這個機會來鍛煉一下自己獨立進行田野調查的能力。但是當時國內的疫情防控依舊嚴格,尤其是養老機構在民政部門的要求下基本都處于封閉管理狀態,所以剛開始聯系田野點很艱難。
幸運的是,在熱心人士的幫助下還是確定了兩個可以進入的田野:某高端養老公寓和中低端的民辦養老機構。時間允許的話其實我都很想去,因為前者是當前國內養老行業的領跑者,也積累了大量寶貴的養老經驗,是個很值得進入的田野。但當前養老市場里充斥的絕大多數又都是中低端養老機構。所以出于對國內養老行業的現實考量,以及自己不太充裕的田野時間,便選擇了第二家養老機構。
心情和當天的天氣一樣,
陰沉沉的
確定田野地點之后,我便以實習護工身份順利地進入了其中,在進入前我基本上沒有任何期待,不知道會遇到什么人,經歷什么事,也是想在這種不確定中探索一下可能性。
當我拖著行李抵達A市后,又轉了好幾趟公交,才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康壽養老院”(化名)。當時給我開門的是養老院的院長趙阿姨,當時A市已經進入深秋,在機構的前后院都能看到很多落葉,當時的天氣也是陰沉沉的,再加上一天奔波之后的疲勞感,我的心情十分壓抑。
機構的工作人員在給我安排好住宿后,我簡單地收拾了一下便趕緊去辦公室報道,聽候院長給我安排工作。看到我下來后院長便把我帶到了后院,后院的視角比較空曠,既能看到廚房工作人員忙里忙外,也能看到很多老人在不斷轉來轉去,甚至還有兩個孩子在健身器械旁邊蹲坐著。他們一個嘴里咬著一塊毛巾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個呆呆地站在原地,院長和我介紹說,這個機構里有十多個殘疾人,這兩個孩子是孤獨癥小孩,基本不會說話。
隨后院長又把我帶到了殘疾人比較集中的一個樓層,并和我介紹說“這些都是腦子不清楚的”,年齡基本都在45歲左右,幾乎都是心智殘疾人:智力障礙、唐氏兒、孤獨癥,但也有幾位肢體殘疾人:腦癱和視力障礙。他們在看到我之后幾乎全部都在笑,可能是長期沒有清理過口腔,很多人的牙齒基本都掉光了,僅有的幾顆也歪斜泛黃地躺在牙床上。
這時候忽然一位大姐(智力障礙)拉住我的手對我說“弟弟坐,弟弟漂亮”(大姐對機構所有的工作人員都說過她們漂亮,所以不是我真“漂亮”),說實話,當時心里比較害怕,雖然我知道他們既然住在養老院就代表基本沒有攻擊性,但之前也確實是沒有接觸過這類群體。此時院長忽然接到電話下去了,臨走前告訴我和他們“玩”一下。但當時那種恐懼的心理讓我不敢做出任何動作,空氣中只有他們的笑聲和我的呼吸聲......
在熟悉工作的過程中
看“門道”
在這樣“對峙”了幾分鐘后,這一層的護工阿姨們推著餐車回來了,把我從這種焦灼感中“解救”了出來。她們應該是知道今天我這個新員工要來,所以對我的出現絲毫沒有驚訝,分好餐后也很快和我攀談了起來,應該是看到我眼神里殘留的尷尬和害怕,便我解釋說“這些都是傻子,哎呀,不會打你的,跟他們偶爾玩一下還是很開心的”。
因為來的時間點正好是晚飯時間,我的工作任務很快就來了。這一層的阿姨平均要照顧七位院民,所以每一餐的輔助喂食工作很重。于是在我來到機構的一個小時后,毫無工作經驗的我就開始了喂飯。一開始我被“分配”到的是一位智力障礙院民,他嘴里一直在嘟囔“我的手機呢?XXX偷了我手機!”,而且總是要起身揮舞雙手要找手機,當時我的心里是犯難的,既擔心他攻擊我,又害怕完不成工作。孟阿姨在看到我的窘境后,便主動提出和我換一下,我也因此接觸到了幾位坐在輪椅上的腦癱叔叔,他們雖然口語表達不暢,但心智完好,在喂飯的過程中也和他們都做了自我介紹。第一天的工作就在這種壓抑的情緒中完成了。
晚上回到房間后,那種心情還是久久不能平靜,放空自己的時候偶爾還能聽到機構里院民的叫喊聲,就這樣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因為養老院早上五點半就要上班,所以我每天五點二十套個衣服洗把臉就開始工作。協助院民穿衣洗臉,隨后還要去廚房幫忙擇菜,之后還要放滿機構里所有院民的暖水瓶。因為我算是機構的“臨時工”,所以并沒有固定崗位,哪里需要我就會喊我,有時候需要去拖地、送飯、喂飯,有時候需要裝窗簾,抬柜子,甚至還要負責燒火。不過也正是這種“什么都做”的體驗,讓我很快和機構里的所有工作人員、院民都熟絡了起來。
院里的工作人員都很活潑,經常邊工作邊和我開玩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種會因為沉重的照料負擔而心情壓抑。自打我到養老院的第一天,機構里唯一的男護工就和我說:“你非要在這里待至少一個月,才能看出點外頭人看不到的門道,這些都是在學校學不到的人生體驗”,廚工阿姨也和我說:“我們這的每一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你每天去聽這些事,都不會覺得無聊”。
每個人都在療愈
自我和他者
因為沒有任何預設和期待,什么都做、都聽、都好奇,所以在工作半個月后,我基本對機構里的每一位院民都有了大致了解,他們的過往經歷、入住原因、性格特點等都在平時的相處和閑聊中得知了大概。
錢叔和李叔是我在機構里聊天最多的兩個殘疾人,因為出生的時候發生意外,被診斷為腦癱,從二十多歲起就輾轉在福利院、養老院,這幾十年的時間雖然一直在輪椅上度過,但是他們從未放棄過好好生活,甚至還在福利院學會了書法和剪紙,因為既是一門技藝,也可以鍛煉手部力量,讓原本不斷顫抖的手變得“聽話”一些,叔叔們給我看他們曾經的新聞報道和作品時都是一臉自豪。
鄧哥因為出生時臍帶繞頸,也被診斷為腦癱,但與錢叔李叔不同的是,鄧哥的語言能力比較好,但他和我說這完全是自己這一年多鍛煉的結果。因為他比較喜歡唱歌,無意中在某K歌軟件認識了同樣因為中風導致口語表達能力受損的一位主播,在主播的鼓勵下,他堅持每天唱歌來鍛煉發聲和吐字,現在說話也完全不會流口水了,“我覺得按照我這個速度,再鍛煉一年,應該就和正常人說話沒什么區別了”,這是鄧哥經常和我說的一句話。不過鄧哥除了要自己康復,他還堅持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要鼓勵和他一樣狀況的殘疾人去鍛煉表達能力。
當然,養老院里最多的還是老人。和老人交流多了,也會覺得自己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不能也不只是為了自己而活,我爸經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現在的年輕人怎么越來越自私了?”反觀養老院里的老人,幾乎都在惦念自己的兒女,那些意識清晰的老年人之所以愿意住進來,是不想為兒女添負擔;而那些意識不清晰的老人,嘴里常常和我念叨的也都是自己的孩子怎樣怎樣。
我印象最深刻的老人還屬趙爺爺,93歲的高齡還每天堅持在走廊上走路鍛煉,甚至在離世的前一天還拿著掃帚掃地,晚上突發心臟病離世了。他每個月有一萬多退休金,除了交給養老院的,剩下的幾乎全部都給了孫子。就像很多老人和我說的一樣:“人老了無非就是想自己的兒女過的好不好,自己怎么樣都可以”,當然,我并不覺得父母為子女的付出就是理所當然,只是在親歷這些事件時對代際關系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更理解了為人父母的心態。
同樣的,我也在智力障礙人士、失智老人身上感知到了很多溫暖和力量。可能是在學校這個競爭場域呆久了,好像自己獲取信息都變得“功利”了起來,沒有邏輯、沒有幫助的對談就不想參與,只想在最短的時間里獲得最多最有用的材料。但在和這些失智群體接觸的時候我發現,即時的身體互動本身就包含著療愈的意義。
很多心智障礙殘疾人雖然并不認識我是誰,但在經過一段時期互動后,每次喂飯或者穿衣服,我們都好像形成了默契,他們在看到我后也會用他們自己的方式和我表達情感與互動,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
76歲的胡大爺每次看到我都要和我自我介紹一遍,有時候他是鋼鐵廠工人,有時候他又成了電工,甚至有時候會說自己是運動員。我有時被他稱作領導,有時候又是他的同事,我們之間的稱呼也是“XX同志”。在清潔時和他這樣漫無邊際的聊天中,其實可以發現這些角色在他人生中彼此間的重合與關聯,那就是年輕時為家庭做出的妥協和犧牲。
即便我們每次的對話都要重新開始自我介紹,甚至扮演的角色都發生了變化,但也正是這些碎片化的記憶,讓我逐步意識到在過往生活中究竟哪些片段對他們來說是真正重要的東西,哪些年輕時的遺憾又會深深印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人世間的事,
都沒什么大不了的
這是護工孟阿姨經常和我說的一句話,巧合的是,在離開田野一年后,我的一位老師也和我說了相同的話。不過所處的環境與經歷的事情已經不同,在聽到這句話時的感受自然也發生了變化。
養老院里的工作人員私下里聊天都叫孟阿姨“女強人”。孟阿姨年輕時在南方打工掙了不少錢,但在兒子的要求下放棄了收入還不錯的工作回來帶孫子,但孟阿姨說自己的兒子好賭,第一次把房子輸光后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又給兒子買了一套,但兒子并沒有戒賭,一段時間后又把第二套房子輸光了,一家人只能寄身在出租屋,孟阿姨雖然也憤怒于兒子的不爭氣,但她和我說“兒子是不指望了,但我要給孫子做好榜樣”。所以她才在養老院做了十多年護工,不僅又幫兒子買了一套房,為了保障自己的晚年生活,她還用這些年的積蓄和老伴的退休金買了一套養老房,雖然現在仍然在還房貸,但孟阿姨是樂觀的,“我把房貸還完了也要繼續干,生命不息,勞動不止!”。
當我問到她為什么能夠一直堅持下來的時候,孟阿姨給出了上面的回答:“這人世間的事,都沒什么大不了的”。當然,我并不是在贊揚她為兒子無限付出的行為,但她這樣樂觀的心態確實是讓我很受震撼。
不只是孟阿姨,機構里每一位護工都有他們自己所堅持的東西。他們豐富的職業和人生經歷都讓我獲益良多,無論是為人處事的原則,還是為家庭子女做出的犧牲,都完全和網絡上被妖魔化的護工形象不符。“做人要憑良心;做我們這一行就需要兩個東西,耐心和愛心”,這也是他們經常和我說的兩句話。
他們來做這一行,既是受限于自身的年齡和學歷,也是在為自己和家庭做積累,在他們樸素的生活哲學中,宏大難解的生命意義話題被實踐為了家庭話語,甚至可以說最終都落腳在了收入上,也正是因為生活條件的相對匱乏,讓他們更加認清了自己所處的現實,這人世間的事確實是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可以讓自己的家人過得好,不傷天害理,好像就可以了。向前“奔”生活的心態本身就構成了他們生活的中心意義。
告別、有限與無限
這應該是“養老院的故事”這一系列的最后一篇隨筆了,既是回憶一下當時做田野的原因和過程,也是給這個系列結個尾。其實當初寫這些隨筆只是為了記錄一下那段時光,同時也是想用周更的方式來逼迫自己寫作。根本沒有想有人會看。但也正是在重新回望那段經歷時,我又有了很多新的感受。
人生幾十年的光景不過是從搖籃到墳墓的旅行,并在旅行中不斷地選擇和放棄。這段短短幾十天的工作經歷,除了讓我對養老行業的理解更深了,見到的這些人、分享他們的“人生旅行”,也極大地豐富了我的生命體驗、拓展了我人生的邊界。
當我站在旁觀者和參與者的角度去體會著這些人生的時候,就如同看一場電影——看到這些各色各樣甚至時而充滿波瀾的故事,如何被濃縮為語言和回憶展現出來。這種宏觀的視角時常會把我帶離當下的困惑,讓我去思考更加廣闊的人生。現在每當我遇到一些困難和挫折時,我依舊會沮喪,依舊會覺得當時的困難是難以解決的,但我總會去翻一下當時記錄的田野筆記,回憶一下那段時間看到的這些故事以及內心的感受,我就會將當下的事情置入更廣闊的人生中,便也覺得好像沒有那么困難了。
這段在養老院工作的經歷,可能對于我這樣一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來說,是安逸的。盡管日常的工作忙碌,但卻讓我短暫的擺脫了在學校的壓力,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訪談都可以收獲很多。每天的生活也非常規律和充實,我特別喜歡每天下午下班后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著日落發呆和思考人生。甚至在離開的時候一度覺得有點傷感。
但我終歸還是要回到原來的生活和學業中,我依舊十分“有限”——要面臨畢業和考博的壓力,要面對老師和家長的關心和期待。但因為這些體驗,我看到了更“無限”的人生以及可能。就像孟阿姨說的,這人世間的事都沒什么大不了的,認準目標去努力就行,死磕過去的錯誤和現在的焦慮,只會導向一種不明智和停滯的人生。
也許做研究就是這樣的過程。一方面是資料、理論這些理性的部分,另一方面是故事、情感這些感性的部分。如何同時駕馭理性和感性,讓故事和理論同時從文字中流淌出來,既有力量又有溫度,是我未來要持續努力的方向。養老當然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和探索的話題,但仍有很多不那么主流,甚至是邊緣的領域,這些領域中的人和事也都是值得被看見的。如果可以心無旁騖地深入這些看不見的世界,也算是這一身無用悲憫的最佳落點吧。
感謝李婷師姐在田野期間對我的指導和幫助!
??文中出現的地點與姓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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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業研習社
?本期作者:崔昌杰,中山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學院2022級博士生
?本期編輯:卷心菜
?關于我們:我們是來自高校和科研院所的老師、博士生,以及從事具體行業的業余研究者,擁有不同的學科背景和知識背景,有豐富的田野調研或行業經驗,希望通過這個平臺,和大家一起繪制中國行業的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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