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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映:面具之下,是另一副面具

德爾菲阿波羅神廟 ?Thomas Sakoulas
德爾菲神諭所門口的箴言、蘇格拉底的座右銘“認識你自己”我們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還不夠認識自己嗎?我們的一舉一動、內心所想不都在自我的“監控”之下嗎?但別忘了,“自我認知”是“我”的一部分,人會自我欺騙、自我屏蔽。雖然我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了然于胸,但自我認知本質上還是一種主觀判斷,因此不可避免地會出錯。網絡流行語“小丑竟是我自己”說的便是自我認知出錯后的情況。
與科學不同,科學是認識世界,哲學的根本任務則是認識自己。認識自己就像一層一層地脫下面具,這個過程不僅操作起來困難重重,而且伴隨著皮肉分離的痛苦。
陳嘉映說:“在技術化、數字化的大形勢下,實際上生活的意義本身變得越來越晦暗,這個時候,我們格外需要堅持個體生活的意義,這就更加需要對自己有個更清楚的認識。”更了解自己,不僅豐富了個人完整性,也能在實踐層面幫助我們做出更好的判斷選擇,于動蕩不安的時代中找到屬于自己的錨點。
理想國|《感知·理知·自我認知》
本文摘選自陳嘉映
《感知·理知·自我認知》
01
自我認知天然正確?
我總說肢體位置覺,說得太多了,有點兒誤導,因為肢體位置覺談不上出錯——當然位置覺也有幻肢一類的錯覺,這個不去說它——自我認知卻可能出錯,那么,我們用肢體位置覺來談論自我認知似乎就不那么妥當,好像自我對我是透明的,用不著看、用不著想我就知道,只要我想知道就能知道。
我們通常的確認為,別人的動機,別人愛什么、恨什么,人心隔肚皮,我們不容易知道,但我自己的動機,我自己愛什么、恨什么,我自己很清楚。袁世凱為什么會稱帝?那么精明的一個人,做這么愚蠢的事兒,他的動機到底是什么?希特勒殺害猶太人,這是特別殘酷巨大的歷史事件,為什么?直到今天,歷史學家也不是很明白,尤其是他在入侵俄國的時候又掀起了一波殘害猶太人的高潮,在那個時候,殘害猶太人,從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考慮,似乎都對納粹德國沒有什么明顯的好處。那么歷史學家就要去研究“到底他的動機是什么”。
如果舉身邊的例子,你身邊的人,比如你的室友突然對你甩臉子,或者反過來他突然對你特別熱情,那你就會想到底怎么了。但是你自己的動機好像對你自己是透明的,你為什么生氣了,為什么高興了。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不太會問我自己“我的動機是什么”。更廣泛地說,我相信什么、我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我愛什么、我恨什么,這些似乎我自己都知道,就像我知道自己的腿的位置或者手的位置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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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遠遠不是整個故事。自我認知當然可能出錯。否則,這里就不需要認知了。因為,其一,認知得有一個認知過程,從不認知到認知,或者從錯誤的認知到正確的認知,或者從較差的認知到較好的認知;其二,認知總是得有對錯,才談得上有認知。這跟第一點是同一件事情的兩面吧。認知得有標準,分得出“正確認知”和“錯誤認知”,如果我只要去認知,一定認知得對,就像當大領導的那樣,像教皇那樣,他的認知天然都對,自我認知如果是這樣,這個題目就作廢了,所謂自我認知就根本不是認知。自我認知當然是會出錯的,就像觸覺,涼涼的,你以為摸到一塊石頭,結果是一只死掉的癩蛤蟆。
我們經常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說個最淺的例子,你提起個人,問我認識嗎,我說不認識,一見面,發現其實是我的老熟人。這種事情,像我這種老糊涂,經常發生。哪些是我知道的,哪些是我不知道的,這些,有時候我自己并不是那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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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個例子太淺了,沒什么意思。我們還在好多層次上不知道自己愛什么、恨什么。我們的確有時會自問:我真的愛他嗎?我到底愛的是誰,愛的是什么?我以為自己愛國,我跑到大街上去砸日本車,我這么做,也許當真是認為大家都不開日本車,日本就會變成一個窮國,中國就會變成一個富國,但我這么做也許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出于仇富心理,也許,我其實沒啥動機,就是愛折騰、胡鬧,發泄多余的力比多。
我愛什么,我知道些什么、相信些什么,我自己不見得很清楚。我覺得我深愛一個女孩,死勁追她,弄得她不勝其煩,最后被拒絕了,我潑了她一瓶子硫酸,她毀了容。我說,這都是愛惹的禍。那叫“愛”嗎?愛不只是你自己的感覺,愛是有標準的。在我這樣的老年人看起來,愛一個人,就想著這個人能因為我的愛受益,而不是因為我的愛受損。這里有某種“客觀”的東西,弄清楚你真正愛的是什么、信的是什么,你需要去認識世界、認識他人。
02
從“不知”到“知“
當然,你也可以說,這里說到愛不愛,主要不是哪個認識是對的、哪個認識是錯的,自我認識的標準在很大程度上不是對和錯,而是深和淺。你愛大房子可能也沒有錯,但這可能只是你的淺層愛好。對你們年輕人來說,了解你深層的愛是什么很重要,只有這種深層的愛會給你帶來幸福。你以為你愛的是大房子,就怕你掙到大房子之后,你才明白你愛的不是大房子。你去看看,很多人真的弄錯了,他掙了大錢,結果不是那么回事,生活得很郁悶。
要弄清楚“你愛什么”不是特別容易的事。自我認知會在各種層面上弄錯,但最重要的,大概是在系統反思層面上弄錯。“反思”這個詞的一層意思是說,情況已經了解了,現在需要的是去思考它。山里有沒有桃樹,桃樹開花了嗎?這個,你不去看你就不知道。自我認知不是這種,自我認知,某種意義上,你所需要的事實已經都在那兒了,你現在需要的是重新看待這些事實。這我們已經談到好幾次了,你知道漢語語法嗎?你平常說話不犯語法錯誤,你知道,但讓你講漢語語法,你一反思,你又不知道了。我們說自我認知也有對錯,也有從不知到知,指的是這種變化。
從不知到知,這里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你不知道院子里的海棠花謝了沒有,你掀開簾子看看才知道;另一種是通過反思知道。在日用的意義上你知道,但是讓你說,讓你系統化你就不知道了。所謂自我認知,主要指這個。你去體檢,查出一樣惡病,或者,你長大后發現你是過繼到這個家里來的,這些當然有可能對你的自我認知產生重大影響,不過在我看,這些仍然是你對世界的認知反過來影響自我認知,單說自我認知,我覺得最好還是用在系統的自我反思上面。
要把日用的、默會的知轉變為明確的、專題的知,并不容易。在這個轉變和表達的過程中,你會受到各種各樣觀念的影響、各種各樣理論的影響。在反思途中,你會經過各種各樣的理論、流行的說法等。
這個反思并不只是閑事,你會用反思的結果來指導自己今后的活動。你以適當的方式反思,你就能用比較適當的方式投入今后的生活。
總之,自我認知可以在不同層面上出錯,可以因為不同的原因出錯。說到這里,我們已經觸到了自我認知的更深一層的內容,不是一般的弄錯,而是由于自我欺騙和自我屏蔽,結果我弄不清自己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弄不清自己的真實動機,弄不清自己的真愛,等等。
03
面具
我們通過不斷反省來認識更真實的自我。但是,你認識到哪一天,才認識到了真實的自我?要看到多“真”,才叫看到真相?
說到真實的自我,我們格外要當心的是,我們不要又回到現成自我那里去了,好像打破了屏蔽,有一個真實自我在后面。我們一上來就希望不落入現成自我的俗套,但是真正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事情往往是,你意識到一個錯誤,你從前門把它趕走了,但它又從后門溜進來了。我們通常設想的是,我們社會上的人,總戴著一副偽裝,一副面具,我們真實的自我藏在面具背后,揭開這副面具才能看到真實的自我,摘下面具,也就看到了真實的自我。可是誰知道呢,也許事情竟像尼采說的那樣,摘下面具,后面是什么?——另一副面具。
這話要表淺理解起來,意思似乎是說,根本沒有真實自我這樣一種東西,但也許我們可以有另一種理解:真實的自我不是像木乃伊一樣是個現成的東西,把纏在外面的布條解開來,就看到真實的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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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面具,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偽裝。這是它的衍生含義、隱喻含義,面具,在拉丁文里是persona,本來呢,演員在演戲的時候戴著,標明一個特定的角色。person這個詞我們通常譯成人格,也有譯作位格的。人格是慢慢形成的,在形成人格的過程中,我們需要掩飾一些東西,克服一些東西。我們最早是什么樣子?你看過你2歲時的錄像嗎?沒錄像沒關系,父母可以告訴你,不像你現在西裝革履的樣子,餓了就哭就叫,隨地大小便,這是你最早的樣子。你現在肯定不是這個樣子,你逛街,忽然內急,你到處找廁所,而不是解開褲子就尿,甚至不解開褲子就尿。你要是正在陪同一位客人,你還可能不顯出內急的樣子,若無其事東張西望,其實是在找廁所。反正,你并不想摘下你的persona,回到你的“真自我”那里去。隨地大小便,這叫真率嗎?瘋人院里能找到好多這樣的真率。當然,你2歲的時候,隨地大小便的時候,還沒有自我,自我是慢慢形成的。你成為person的過程,可以說一層一層地改造了你自己或者掩蔽了你自己。最后,你是個person了,somebody,但這個person也可能仍然在形成的過程中。
我們都知道,人世間有很多虛偽,十來歲的孩子就開始意識到,人很多時候是戴著偽裝的,戴著面具。揭示出真實下面的虛偽,說人戴著面具,這用不著很大的眼力,也不是事情的終點。魯迅評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說過一句話,說他揭露出了真實下面的虛偽,虛偽下面的真實。這話我不止一次引用過,前幾天我跟周濂在清華大學有一個小對談,他還提起這句話。看到人世有它偽裝的一面并不難,人不能過了20歲還一味以能看出人世虛偽為能事,這個容易,你去看,滿世界都是。難的是看到虛偽下面的真實。你明明餓極了,可是,他一副傲慢的樣子賞你口飯吃,你可能忍著餓不去吃,甚至一副餓不餓無所謂的樣子,你不受嗟來之食,你只是在偽裝嗎?這下面有某種真實的東西,有一種尊嚴。生活中有很多不得已的東西,不得已的東西才是最真實的。看到真實下面的偽飾,這個比較容易,難的是去體察人生的不得已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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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虛偽是虛偽,尊嚴是尊嚴。這正是我要說的:難的是學會區分什么是虛偽,什么是尊嚴。
04
自我認知是痛苦的
人們常說,要發現真正的自我,但那不像是發現寶藏似的,讓人手舞足蹈,發現自我往往也就是揭發自我欺騙,穿透自我屏蔽。我們自我欺騙,就像普普通通的欺騙一樣,是因為欺騙給我們帶來某一類好處,例如,把自我騙住,心里好過一點兒。揭示真相是個艱苦的過程,揭示自己的真相也許不僅艱苦,而且痛苦。你事事都有個高尚的動機,要認下來你其實不是那么高尚,這往往需要相當的勇氣,且不說還要同時認下來,你不是那么誠實。自我認知并不都像照鏡子化妝那么輕輕松松滿心愉快,它可能撕心裂肺,是一個自我鞭撻的過程。當然,你認識到自己的真相,將來你有可能做得更好一些。不過,這個更好一些也并不意味著將來你就輕松愉快一些。
那么,自我認知的動力從哪里來呢?這不是一個容易回答的問題。我眼下想到的,是我們這個課程最早提到的亞里士多德那段話:人依其本性求理解。只有真實才能為理解提供保障,只有明白了真相才叫活得明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某種自我認知和自我揭示。話雖這么說,人的本性里有好多別的,懶惰、畏難、自滿,還有其他很多,都妨礙我們去認識自己。
儒家有一個源遠流長的自我認知和自我揭示的傳統,所謂“吾日三省吾身”。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孔子覺得“三省”有點多了,每天兩省差不多。為什么是三次多了,兩次正好,這個要問經學專家。臺灣有位叫王汎森的學者,是余英時的學生,他寫了一本書,其中講到明末清初的省過會(參見: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第5章,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編者注)那種自我反省到了極嚴厲的程度,把自我認識比作自我懲罰也沒有什么不妥。儒家之外也講自我認知,老子講“自知者明”,莊子講“知其已知”,那也是一種自我認知,不過,道家講認識,講自我認識,好像更多講獲得真知的愉快的一面,因為明白了而豁然開朗的一面。
原標題:《陳嘉映:面具之下,是另一副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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