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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血丨星期天文學·張天翼

2022-11-14 19:30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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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是「星期天文學」。也許有讀者還記得這個名字,它初創于2016年,是鳳凰網讀書最早的文學專欄之一。這幾年,我們與網絡環境相伴共生,有感于其自由開放,也意識到文字載體的不易,和文學共同體的珍稀。

接下來的日子里,「星期天文學」將以一種“細水長流”的方式,為純文學愛好者設宴。這里推薦的小說家,年輕而富有才華,是新文學的旗手,他們持續而毫不功利的寫作,值得我們多花一點時間,也補綴、延展了我們的時間。

「星期天文學」第15輯,嘉賓是作家張天翼?!度缪┤缟健肥撬淖钚麻L篇,也是她的首部女性現實題材小說集。在這本書截取的幾段生活故事里,都有一個叫lili的女性,立立、儷儷、粒粒、栗栗、瀝瀝、麗麗、莉莉。每篇故事里的lili,都在用自己的眼,敘述著女性視角下的“人世間”——性別歧視、婚姻圍城、產后抑郁、失獨之痛,她們隱秘的悲喜與愛憎,如此迥異,又彼此相通。

有人評論道:“閱讀《如雪如山》時的感覺,就像被人緊緊抱住?!?/p>

今天想分享的故事,名為《地下的血》,女孩叫粒粒。第一次到母親和繼父的新家住,半夜月經不約而至,染紅了新床單。小說里,“月經”是母女之間拴系半生的血之線,標記著獨屬于母女二人的回憶,然而這份私密的情感卻被迫呈現給女兒眼中的陌生人……

張天翼,自由職業者,寫小說的手藝人。已出版散文集《粉墨》、小說集《性盲癥患者的愛情》《撲火》等,曾獲朱自清文學獎、“《鐘山》之星”文學獎、燧石文學獎等獎項,有作品改編成電影上映。

地上的血

第一眼沒看到繼父,粒粒心頭一松,像發現考卷第一題里沒出現復習盲點。母親王嫦娥的新丈夫才半年新,她還沒能自在地跟他近距離談笑。

她推著行李箱,走到車站出口,看到幾步外母親獨自站著,揮手。每次從工作的城市回鄉,感覺既像要進考場考試,又像要面對一張等她批改評分的試卷。她草草朝母親笑一下,就眨眨眼,把目光焦距打散。長久分離之后,猛見面的第一眼,最難受。母親雙手插在外套兜里,有點駝背,穿著淺紫上衣,燈芯絨白褲子。陌生感強迫她以評卷人的目光承認那是個瘦削的半老女人,美貌豐饒所剩無幾。她低頭推行李箱,把車票按在掃描樁上,咬牙熬過心中酸楚。

滴一聲,自動開合閘門打開。她走出去,母親迎上來,伸手擱在她扶箱子把的手上,兩人各自轉個身,并肩往前走。母親的身子是轉過去了,但眼睛還留在她臉上,用力看完長長的一眼,才笑道,行!臉色挺紅潤,身體沒問題。又說,你楊叔去超市買魚了,晚上他做飯,他燒魚好吃。

她九個月沒回家了,反正理由要找,總會有。確實太久了,她和母親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兩人都小心起來,都覺得自己是做錯事應該心虛的那個。現在真的見面,感覺像一咬牙跨到冷水噴頭下面,倒也沒那么糟糕。

母親把箱子拉到自己外側,用靠外那只手抓著,一只手插進粒粒的胳膊和身體之間,順著小臂滑下去,五指插進她五指之間,像要好的中學生牽手逛街似的,十指緊扣。

她們站在通往地下的通道里,排隊等出租車,她把手指退出來一點,拇指摩挲母親的幾個指尖,摸到干枯發硬的皮膚和指甲。她用自己的手把母親的手舉到眼前,抖動兩下,以譴責的語氣說,你看看!我給你寄的馬油護手霜都白寄了!不是跟你說,一到秋冬就每天抹嗎?你都抹哪兒啦?

有很多人怯于親昵,就用埋怨代替親昵。母親笑道,我在抹呀,可是總在廚房里干活,手總要沾水,又不能洗一次手抹一次護手霜。

粒粒說,“總在廚房里”是怎么回事?楊叔拿你當灶火丫頭使喚啦?那我可得跟他說道說道。她特意把這句說得更像玩笑話,攪拌上一點技藝生疏的嬌嗔。母親的笑卻沒了,低聲道,別這么說他……你楊叔對我挺好,絕對比你爸好。

輪到她們了,穿熒光背心的人打手勢讓她們上后面一輛出租車。母親坐定后說出地址。那個地址粒粒知道,它曾以文字方式出現在她手機里,“我們剛買了新房子,地址是……”,并送上了她的祝福,“祝賀你,媽媽,開始新生活吧,為你自豪,為你高興”。

車外故鄉已入深秋,下午的天空不明不暗,灰色穹隆邊緣一圈玫瑰色的光,街邊建筑物大多與記憶中無異,只是舊了一層,像用久了的家具,不夠體面,但有種親切勁兒,讓人不忍心嫌棄。司機把車開得很快,轉彎處她身子歪倒,倚靠在母親身體側面,特意多靠一會兒,再慢慢直起身子。她幾乎不說話。司機是家鄉常見的那種愛用閑聊讓耳朵忙碌的人,他用純粹的鄉音跟母親聊天,評論到某個本地剛落馬的腐敗高官,用了一個方言詞,“不夠揍”。

母親點著頭,又把那詞重復一遍,表示稱贊這詞用得切。她一下沒聽懂,思緒一頓,去回憶那個詞的意思。其實每次回家,都是從坐上火車那一刻開始的,像彩排,或模擬考,滿車廂共享終點站的人也共享籍貫與口音,人們互相打招呼,打聽居住地和出行事由,口音以彼此為酵母,痛快淋漓地膨脹。大部分鄉音像不體面的內衣,在腰間皮筋上印一圈牌子拼音。在她工作的城市,人人都把口音藏得嚴實,像用漱口水和口香糖掩藏口氣。

每次她回到這樣鄉音肆虐的空間,都有奇異的感覺,仿佛清晨出去跑步之后,又回到光線昏暗、空氣熱濁不新鮮的臥室,一陣不適,一陣無法抗拒的親切。她也想以鄉音說話,又怕生疏了,弄得不倫不類。

繼父楊器和他那一口教師水準的普通話在防盜門后等她,她們走到倒數第三級樓梯時,門忽然開了,準得像蓄謀的埋伏。繼父笑得很煥發,像所有沉溺家庭生活的男人一樣,穿著手織毛褲和毛背心,毛褲膝蓋處撐出兩個鼓包,他搓著手說,粒粒,歡迎回家!

她說,楊叔好。一瞬間,她有個很舒服的錯覺:她們是來走親戚的客人,坐一會兒就能走了。但母親說,老楊,快來提箱子呀。

跟繼父說話,母親會把帶點鄉音的口音換成普通話。這個習慣是他們談對象時確立的。很多事和印象一旦成形、固定,就很難改動。你第一次見到某人,他戴著眼鏡,日后再見面,如果他不戴眼鏡,你就會怎么看怎么別扭,替他覺得眼睛四周空得奇怪。母親第一次見楊器,被他帶得不由自主全程講了普通話,此后她就必須給口音戴著矯正套了。

粒粒走進屋里。這就是新夫婦賣掉各自原住處,合資買的新家,兩室一廳,墻上掛著兩軸灰綾子裱糊的字畫,鐵藝吊燈里燈泡都是新的,一點陰翳也無,一切晶亮潔凈,有種振奮而美好的意圖。繼父把箱子提進來,貼墻放好,笑道,粒粒,覺得我跟你母親布置得怎么樣?他的銀發在吊燈的稻黃色光里閃動。

繼父絕不是故事里的反派,相反,他像是電影里無可挑剔到只能不幸橫死的正派配角。工作上,他在市重點中學當了三十年歷史教師,獎狀拿了一尺高;私生活方面,他伺候糖尿病妻子八年,是任勞任怨的模范丈夫,妻子去世,他又做了七年潔身自好的模范鰥夫,直到獨生子臻儒大學畢業工作才再婚,任誰也挑不出一點毛病。

他不抽煙,偶爾喝點自泡的枸杞江米酒,五官規矩無奇,并不比真實年齡顯老,唯獨頭發顏色跑在了前面,是全白的,沒一根雜色,純得像棉桃、雪、銀絲面、鵝絨、白龍馬。白發是衰竭的象征,是“壞”的,但一切壞達到一定純度便有了審美上的意義。銀發加上他長年在溫室似的學校里養出一種寧靜謙和的神情,就成了仙氣。

奇特的發色,讓他成了學校里不大不小的明星。有領導來視察,要做公開課,楊老師總會代表歷史組出戰。粒粒也曾坐在公開課的教室里,照安排好的次序舉手,讓楊器點她名字,站起來回答一九三三年羅斯福新政的三大內容。

一年前,母親經人介紹,跟比她大兩歲的楊器開始談對象。粒粒第一次見他時還叫“楊老師”。他笑道,你都畢業十年了,以后叫楊叔就行。母親帶笑瞥了他一眼。她便知道,他們已對“以后”達成了默契。

普通人身上,只要有一點超出平均水平的特質,足以讓他的伴侶嘗到虛榮的快樂。母親第一次帶他參加家族聚餐,親戚都夸:哎呀,楊老師這頭發,跟他的名字似的,倍兒洋氣!中央臺以前有個白頭發主持人,主持科教欄目的,叫嘛來著?楊老師比那人氣質還好。

很快,他們面對她講述事情時稱對方為“你楊叔”“你母親”,以孩子身份為基點的叫法,讓她能在一切缺席的事件里在場,句句是一家三口,句句是團圓。還有,操方言的鄉人一般說“你媽媽”,楊器只說“你母親”。這拗口的書面語配上他的普通話和一頂白發,居然毫不別扭。

楊器說,粒粒,跟你母親去熟悉一下新家吧。我做飯!今天給你們露一手,油爆大蝦、醬燜鯉魚,怎么樣?

他跨著在課桌椅之間款行的步幅進了廚房,毛褲膝蓋上兩個鼓包,讓每一步都像半跪。母親轉頭朝粒粒一笑,那種閨蜜之間有悄悄話要說的笑。她心中一陣輕微慌亂,轉身走進書房,大聲說,媽,你們這屋子真不錯!朝向也好,房型也好。

書房里一半東西屬于楊器原來的家,一半是新買的,沒有一件是她原先家里的。長長的棗紅色木案,上面擺放筆墨紙硯,楊老師幼承家學,愛好書法。書柜里裝得滿當當,好多書橫放在豎排書的頭頂,皮沙發的扶手上也堆著一小摞書,有一種真正的讀書人的凌亂,模樣氣氛都是很好的。

母親拍拍黑沉油亮的書柜,說,他在家具城看中這個復古胡桃木書柜,喜歡又嫌貴,舍不得買。我說,我來花這個錢,就當是給你的結婚禮物。都這個歲數了,還會買第二次嗎?千金難買心頭愛,是不是?

粒粒不得不鑒賞一番,把柜門拉開又關上,說,是好看,真好看。媽,你要是愛上什么東西,可也別心疼錢。那咱家那個老書柜呢?

母親說,我送給你姨了。她說她客廳里一直缺個柜子放東西,我就雇車給她拉去了,跟她說,要是不愛用,賣給收廢品的也行。

她立刻就判定這話不真,后面半句是防著粒粒去看姨母時查問。她們肯定也串好了詞:對,你媽媽給我送來了,可是啊,擱那兒看了幾天,我還是不愛,就讓收廢品的拆掉拿走了……那個老書柜是她父親——跟她母親離婚四年的父親——手工做的。

她很想跟母親說,不要緊,就算你告訴我你把他留下的所有東西都燒掉,我也不會覺得你心狠,真的,沒事。我不是八歲就勸你離婚了嗎?我不是一直陪你罵他“坑地長大的混蛋”嗎?

粒粒的母親喜歡用地域及其歷史沿革解釋人的品行。她把城市劃成幾個大區,在其上插滿了小旗幟一樣的標簽:第一等地區是北區,那里曾是租界地,至今留有各國洋人的小洋樓、花園別墅、外墻釘方塊銅牌的故居,那里的人最有派頭,有審美,斯文。第二等是東區,那里集中了全市最好、歷史最悠久的大學,該處居民有文化,素質高,不野蠻。南區算是不好不賴,建有多座江浙會館,幾代江浙籍人聚居在那,“南蠻子”會算計人,但人不壞。最糟糕的地帶是西區,新中國成立前,西區遍布妓院賭場,黑幫橫行,是流氓混混的培養皿。

她堅持從聽來的故事里擷取素材,來豐滿這部地域歧視詞典的例句和詞條。比如鄰居家女兒新婚三月,遭遇家暴,被女婿打得一只眼視網膜脫落,她會先打聽那女婿是哪的人,聽說是西區的,結論便是:怪不得,那地方人野著呢。又比如本城某歌唱家成了大名,上春晚了,到金色大廳開音樂會了,她感嘆道,人家在北區生,北區長大,她爺爺是留過洋的,那里人普遍水平都高。

而她最顛撲不破的論據,是粒粒的父親。他生于即使在西區也最差勁的地帶——“坑地”,當年政府填平一塊坑地,建起廉價房,讓最窮、最賴的人去住。粒粒小時常聽母親糾正父親的一些口音,比如,粒粒你聽,你爸念“腳”是“交”,難聽吧?你可別學。被丈夫氣得落淚,她會在背后憤憤地說:混蛋!不愧是那個下三濫地界生人,坑地長大的混蛋!

粒粒曾認為這個分類法不科學,把它當成需要善意容忍的父母的局限。但成年后她逐漸覺得,能用這樣簡單的方式解釋心中疑難,是種天真的福氣。他為什么這樣對我?因為他性格不好。他為什么性格不好?因為他出身在民風不好的地區。好了,那就沒辦法了,沒得可怪了,要是能選,誰會選擇投胎到下三濫地界呢?

楊器楊老師生于光明正確的東區,其父是新中國成立初始考入清華大學的大學生,于校際聯誼中結識就讀于北京醫學院的其母,日后回鄉,一個當高校教師,一個當婦產醫院醫生。用介紹人的話說:難得的書香門第,嫂子你不是反復囑咐,要找個讀書人家的嗎?這個楊老師就是,又規矩又有派頭,沒挑兒了!粒粒知道,母親一聽到這家世就默許了一半。

楊老師的好廚藝則是意外之喜。粒粒參觀兩個臥室的時候,房間里飄起混合著料酒、糖、醋等等佐料的烹魚香氣,還有油炸東西發出的嗞嗞聲,這種氣氛讓她松弛了一點。母親說,次臥是專門給你和臻儒回來用的。她問,那個,楊臻儒回來住過嗎?母親說,還沒有,他也說忙。哎呀,你們年輕人要搞事業嘛,我們特別理解。

次臥里的家具都是歐式的,木床頭和衣柜邊緣堆起翻著波浪的描金白玫瑰,精致又不夠精致,顯出大而無當的粗俗。她連聲說,哎,好看,真闊氣,真洋氣。母親又打開衣柜門,指點著說,這些純棉床單被罩枕套,也都是新新兒的,你一套,臻儒一套,怎么樣?算是幾星酒店的待遇?

她說,四星,起碼四星。

楊器在屋外說,你們的會開完了沒有哇?鄙人的菜可以上桌了嗎?

餐具也是成套的,酒杯里倒好了枸杞江米酒,烏木筷子斜放在白瓷筷架的凹陷中,油爆大蝦、醬燜鯉魚、蠔油生菜和炸藕盒都勾了芡,亮晶晶地在燈下等待贊美。不贊美簡直沒天理,她贊美得賣力極了,平均吃三口配一句夸,形式多樣,包括嗯嗯點頭感嘆,包括真誠地詢問做法。楊器還原成耐心稱職的老師,款款講解怎么選魚選蝦,怎么殺,怎么用汁腌。母親負責做適當的插敘。他們把這頓飯吃成了一堂演出來的公開課,熱烈愉悅得不真實。

由于前半程的好氣氛可以沿用,后半程安靜一點,也不至于尷尬,大家的話就少了些。粒粒選了一些別的話題,如墻上條幅。她被告知,那邊和那邊的兩幅字,出自她繼爺爺、繼奶奶之手,客廳這幅是楊老師的世交好友專為他二婚寫的。

母親說,媽考考你,看你認不認得這寫的是什么?她揚起手里筷子,指向最近的一幅字。

粒粒笑一下,鼻孔里噴出一股氣,以開玩笑的語氣說,哎呀,媽,吃飯吧,楊老師都沒考我,你考我干什么?

楊器說,就是!老唐那筆草書,跟鬼畫符似的,認它干什么?嫦娥,蝦還剩兩只,你跟粒粒一人一只,處理掉吧。他搛起蝦,放進她碗里。

母親卻不放棄,她不理會蝦,反倒把筷子擱下了——認真地擱在筷子架上——雙肘支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傾,神情十分認真地說,我認不出,但粒粒肯定認得出,對吧粒粒?你小學時不是送你上過一整年書法班嗎,后來你也一直自己沒斷了練字,是不是?

粒粒隔著飯桌看著母親,她覺得飯廳的燈光并不好,照下來顯得母親顴骨高,眼窩塌,嘴角兩邊拖下來的紋路太明顯。她慢慢轉頭,看著墻上的字,念道,金屋春濃,苑上梅花二度。瓊樓夜永,房中琴瑟重調。賀楊兄續弦之喜,愚弟唐志龍。

母親低聲給她喝了聲彩,呵,一字不錯!怎么樣老楊,我女兒水平不次吧?夠配得上你們家吧?

粒粒胃里一陣擰絞,臉頰被沖上來的血漲得又癢又麻。楊器笑道,瞧你說的什么話!什么配不配得上?粒粒又懂事,又上進,我這輩子就是遺憾只有兒子,沒有這樣的女兒。

她本想說,我現在就是你的女兒,名義上。但她忙于消化母親的行為,一時說不出話。她了解她,理解她,諒解她,但還是需要縮緊身子低下頭,像挨了一拳的人,彎腰等待最尖銳的那陣疼痛過去。

粒粒的母親王嫦娥是個頭腦簡單、性情溫和的女人,她自知不聰明,常在講述往昔時,認命地總結說,你瞧你媽那時候多傻。粒粒常答以憐惜的一句:“那時候”傻?你現在也不太聰明。母親便笑起來,傻也不要緊,我能生出一個聰明閨女。

她畢生做得最不明智的傻事,是選擇丈夫。當時粒粒的父親跟朋友同時追求王嫦娥,聽說王嫦娥答應了那人的求婚,他在一個雨夜從外地連夜趕回,沖到她家中,濕淋淋地跪地大哭。她心軟得不能自持,立即決定推翻之前的婚約,嫁給他。

其實從這個故事,也能看出粒粒父親的性格:軟弱、沖動、情緒化,血一上頭就不管不顧。青年時代,這些缺點都籠罩在玫瑰色的霧氣里,當一張臉微笑時,你想不到它發怒時的樣子。公平來說,父親不是沒有可親的時候,他手巧,新婚后自己打造了書柜、床頭柜、衣柜,都按當時最流行的樣式做。他愛琢磨瑣事,嬉笑時甚至顯出一點浪漫的天賦,比如他曾叫粒粒母親:哎呀,我的“八減一”。

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跟錢沒緣分。他學歷不高,是國營裝備制造廠的電焊工,單位效益差,工資低,他試過很多“致富之路”,繁殖熱帶魚,倒賣皮夾克、煙酒,開出租車,炒股……一再賠錢,讓他長年沉浸在懷才不遇的憤懣中,并時常轉化為對妻子的抱怨。他還想出國勞務,被粒粒母親死乞白賴地制止。她攥住積蓄,不給他拿去交中介費,她怕像他這樣莽撞的人會客死異鄉。日后他曾一邊砸東西,一邊惱怒地向她吼叫:是你不讓我騰飛!是你誤了我的前途!

他打過妻子,兩次。當然也打過粒粒,次數多得數不清了。

粒粒并不是上大學期間唯一一個放假回家發現父母離了婚的人。很多父母把兒女出遠門上大學作為人生分界線,往后就可以痛快點,為自己活一活了。粒粒的父母多堅持了三年。最后一根稻草,是她奶奶家的老房拆遷,有了一筆錢,均分給三個兒女。粒粒父親打算拿這筆錢跟朋友到湖南去做生意,再搏一回——這是他給自己喊的口號。母親說,這次我就不耽誤你騰飛了,咱倆不如離了吧。

粒粒大三那年寒假回來,驚見家里已經搬空了一半。父親帶走大部分存款,把房子留下給母親。他暫時住在父母家。當晚粒粒跟父親約在一間湘菜館里吃了頓飯,父親情緒激昂地給她講自己的計劃,毫無感傷之意。

他本來不怎么能吃辣,那天點了剁椒魚頭和農家小炒肉,辣得滿臉通紅,說,我正在鍛煉吃辣的能力,過些天到了長沙那邊,估計陪客戶吃飯天天都得這么吃。粒粒,等你去看我的時候,我帶你吃正宗的湘菜。

她笑道,好。但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去找他。

他咳嗽著,轉身叫服務員倒杯涼水過來。自始至終,他沒有問她母親,也沒有問你在學校怎么樣、談沒談對象,這些家長的常規問題,他全部身心都被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占滿了。

飯后他們父女告別,粒粒坐公交車回家。母親提前到公交站等她,兩人一起走回去。她永遠記得那個晚上的月亮,像一張恬靜松弛的臉,又像一個神秘仙境的入口,渾圓,晶瑩,懸掛在路盡頭的正上方,仿佛她們并不是走向家門,而是要走進那個叫月亮的入口里去。母親握著她的手,手指插進指縫里,十個手指纏繞得緊緊的。

至于繼父楊器,她知道自己感激他,絕不討厭他,當然不會恨他,但也不可能喜歡他、愛他。他和粒粒都沒像志在弄哭觀眾的影視劇那樣——繼父挖空心思給繼女買禮物,揣摩她的喜好,揍她的負心男友給她出氣;繼女則懂事體貼地幫繼父搭配領帶,學做他愛吃的菜,給他出謀劃策如何討好母親。中間當然鬧過大矛盾,女兒定然要負氣吼一句“你不是我爸爸”,但最后終將在暴雨或大雪中彼此找到,女兒發自內心地哭喊一聲“爸爸”,兩人親密無間地緊緊擁抱,趕來的母親在后面幾米處露出含淚的欣慰微笑……啊,天哪,那太累人了。

也許他們早十年、十五年成為父女,情況會大不一樣。那時她還是母親心頭的要緊人物,她的不悅是算數的,而且他們必須朝夕相處,楊器想要搭建過得去的家庭關系,必須花心思蒔育真正的融洽和接納。如今他衰老疲憊,生命的熱力所剩不多,得省著點用,耗費在取悅繼女上,不太劃算。而粒粒也早就習慣放棄“父親”所能提供的東西。就像沒必要給斷臂維納斯塑造手臂,有些空缺,留著比補上好。

不在一起生活,怎么都好辦。在有限的共處中保持和顏悅色并不難,其余時間,只要不打擾對方生活就夠了。也許未來會有一些事,一些瞬間,讓她跟他的距離拉近一些……但那種前景對他們都沒有吸引力。

楊器與母親結婚前幾個月,粒粒從外地回來一次,陪他們去完成婚前財產公證。從公證處大樓出來,三個人在路邊站住,互相打量,各自露出含有感慨、憧憬、羞澀、如釋重負等意味的微笑。

他們沒辦婚禮,只請來雙方尚健在的父母,一起吃了頓飯。粒粒和楊器的兒子都沒出席。粒粒的姥爺已去世,但楊器的前岳父岳母都到場了。他岳母眼眶發紅地說,我這女婿可是打著燈籠難找,可憐我閨女走得早,沒福氣跟他過到頭,嫦娥呀,便宜你嘍!

后來母親把他們到三亞旅行結婚的照片發過來。粒粒用手機一張張翻完,給母親回電話。聊這聊那,差不多快掛電話的時候,她問:媽,你愛楊叔嗎?

問出這句話時,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哭著求母親離婚的年紀——那年她八歲。

母親的回答在意料之中:嗐,少年夫妻老來伴,到這個歲數,就是搭伙過日子,能過得和和睦睦,已經是好運氣了,提什么愛不愛的!

那,他身上哪點讓你決定跟他在一起?

這倒真有。跟你講啊粒粒,我第二次和他出去看電影,看了一部美國片。片子演到一個地方,里面的人說了句話,那話挺平常的,可我覺得特別有意思,就笑了,聽到旁邊楊器也在笑。那句話,全影院的人都沒笑,只有我跟他一起笑了出來。那時我就覺得,以后跟他過日子,應該過得下去,起碼我們能笑到一起。也不知道我想得對不對?

粒粒說,媽,你想得對,非常非常對。你呀,總算聰明了一回。

半夜,粒粒從一個身陷沼澤的夢里醒過來。從夢境里跨進現實那恍惚的一刻,身體好像還被吸在一攤泥漿里。黑暗中,她伸手到身下摸了摸,摸到了真實的濕漬。

人的泥潭通常就是自己。她保持原狀不動,伸開四肢,以自暴自棄的怠惰躺了一小會兒,直到又一股熱流涌出。墻上的鐘表顯示:三點二十八。指針是夜光的,鐘面背景印著一首楷體唐詩“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猜也猜得到,是母親選的。

她把毯子掀到遠遠的地方,雙手雙腳支撐,架起臀部,再側翻過去,跪在床上。床單像是中了一彈,洇開一圈蒲團大小的殷紅。她從這張歐式大床上跳下來,把貼身睡單、床單、床罩、褥子一層層掀開,像是一層層打開俄羅斯套娃,血的影響力越來越小,猶如套娃的面目越來越模糊不清。在倒數第二層褥子上,被各類布料經緯攔截的血終于停下來。數一數,一共五條單子要洗,對女性來說,沒有比這更狼狽的了。

粒粒的初潮發生在初二春天一堂體育課上。她覺得肚子疼,舉手向老師請假去廁所。另一個女孩舉手說也要去。她們走進操場一角的廁所,一人跨上一個坑位脫褲子。她脫下褲子,見到內褲上布滿了赭色的斑斑點點,愣住了。旁邊那個女孩說,你拉肚子?她煩悶地回了一句,不是!你不懂。

她早在書里得知這項女性身體的必然發展,并不意外,只是心疼那條新內褲,雪白底子印連葉紅玫瑰的圖案,放了好久,舍不得穿。但懊惱沮喪之余亦有興奮。傍晚回家,她把母親從廚房拉到臥室,關門,彎腰把校服褲子推到膝彎給她看。

母親“哦”了一聲,隨即說,脫下來吧,我給你搓了,你自己也洗洗。她向左轉身要去木頭盆架上拿搪瓷盆,轉到一半又縮手,轉身到右邊,要先開小衣柜,拿更換的衣服。她的雙手抬在身前輕輕點動,做著種種無意義的抓取東西的動作。

粒粒光著兩腿,等著她,母親的無措反而讓她輕松了,她笑道,媽,你慌什么呀?

她母親也笑了,終于從行為失序里恢復過來,先兌了盆溫水放在地上。粒粒騎著水盆清洗的時候,她走到她衣柜前,打開柜門,拉出柜子中間的抽屜,取出一袋包裝成長方體的衛生巾,說,這包夠你這次用了。

粒粒把新內褲提到大腿中間。母親挨著她坐下,一手前一手后,把衛生巾平鋪,貼到褲底,又把它整個抓在手心里握一下,握成水槽似的凹坑狀,確保黏合穩妥,說,以后都這樣自己弄,最后記住檢查一下粘沒粘牢。

在后來的年月中,每次她俯身給自己布置衛生巾,末了都會像母親一樣,握一下,每次眼前都會浮起那瘦白的手,手背上青玉似的筋,春日黃昏的小房間。

母親出去把穢水折了。粒粒又說,可惜那條內褲,你過年時給我買的,才第一次穿。母親說,沒事,我看看能不能給洗掉。但她仍怏怏不樂。母親說,咱們婦女這事啊,就像故意欺負人,搞惡作劇似的,哪天你穿了最貴的新裙子,最愛的白褲子,嘿,偏偏那天來啦!裙子褲子給你弄個一塌糊涂。準極了,我們好幾個女同事都是,早晨穿著新褲子俏生生來上班,到處顯擺一圈,結果干著活兒,后面就印出來了……

母親又說,我第一次來這個,心里高興得很。

她問,為什么?

因為我姑姑家那邊的親戚里,有個堂姐是天生“石女”,從小沒有月經,長大了也不能生孩子。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流血,松一口氣,跟自己說,這下好了,我不是石女,我將來是能生小孩的。我從小喜歡小孩,尤其是小女孩,從小就盼著自己生一個。

那么,你從小就在盼著我當來你的孩子啦?

是啊。她們相視一笑,都感到對世界別無所求。

此后每月她們的交流里多了這一項,記住彼此的日期,給予叮囑和關懷,比如別用冷水洗手洗臉,睡前沏杯紅糖水端過去,腹痛時灌上熱水袋,給她放在小腹上。每個月,母親察看她泌出的血的顏色,說,嗯,顏色很濃,很好,身體沒問題。飯桌上母親會問,我說這星期有什么事落下了,你那個晚了兩天吧?她說,昨天上體育課,我看還沒來,就沒請假,結果課上測驗了八百米跑,跑完就覺得肚子墜著疼。母親說,那是累著了,以后要早跟我說,待會兒我煮個當歸蛋給你吃,活血。

她們聊這些時,粒粒父親會專注地盯著電視機或報紙,裝作沒聽見,不置一詞。這話題是已成年女兒的身體的虛擬延伸,一種禁忌,出于尊重和自尊,他不能讓自己的言談觸碰到它。

有時粒粒會利用這一點。父親和母親起爭執后,各自青著臉,一人駝背坐著,手撐著太陽穴一言不發,另一人手上摔摔打打,讓噪音代替語言,表達憤怒和震懾。她會故意以這個話題打破平靜,若無其事地跟母親談起最近一次經期的變化,新的脹痛感,長于預期的天數,等等。母親不會拒絕,她會喘一口氣,捋平跳過發際線的頭發,換一副心平氣和的調門,輕聲回答她的疑問。她們總能越來越順暢地聊下去,有時聊這個,有時聊別的,齊心協力地鑄造一種多數派的輕蔑態度,直到整間屋子充滿柔和的、令格格不入者難受的氣氛,直到父親起身推門離開。

就像持續不斷地揉眼睛,揉出眼中沙粒,就像浪頭堅決地把它不愿容納的東西推到海岸上去。

血是紅色印章,是細細紅線。上天用紅線一樣的血把她捆扎成禮物,送到她母親懷中。即使丈夫暴戾無能,令人痛苦,只要想到這件禮物,母親就不去責怪命運。

她曾那么喜歡這個伴隨痛楚的秘密,它只屬于她和母親,任何人都無法參與,無法分享。她當初就乘著這樣的紅色潮水,從肉體的罅隙中滑進世界,從母親的盼望中跨入現實。某種程度上,我們活在與親愛的人共享的部分里。那兒有一種光,讓你認清所有最深處的東西,并滋養真正的快樂。

十五歲她上寄宿高中,開學那天母親送她去搭校車,嘆道,以后回家就是客了——這話她得要十年后才能明白。她在學校里受到嘲諷、排擠,過得非常不順,拼盡全力想在傲慢、矯揉的女生群體里謀得一個席位,建立一個不卑不亢的印象,就在那過程中,她不知不覺把自己與舊生活撕開了。

同宿舍的密友分享經期及其他瑣碎雜事,她獨來獨往,沒有密友,不過課上忽然來潮,向同學借衛生巾總還是借得到。母親給她做了個一步裙式樣的棉墊,那幾個夜里,裹在腰胯處,腰間有扣子,再加上系帶,怎么翻身也不會脫落。住校三年她一次都沒染過床單。

那塊玫瑰圖樣的棉墊子,她一直帶到離家鄉二十小時車程的大學里。

直到讀研究生,她和母親仍近乎無所不談,只是逐漸不再聊它。偶爾兩人打電話時,她告訴母親今晚沒去自習室,因痛經在宿舍躺著,母親問一句,血多不多?顏色濃不濃?得到肯定的答復,輒表示放心。

有一次,母親在電話里跟她說昨天跟幾個小學女同學聚會吃飯,談起了更年期和停經。她說,原來那幾個人都已經停經,有個人停了七八年,還不到四十歲,就一點也沒了。我還一直有呢,沒斷。

粒粒說,對,你身體一向比同齡人好。

母親用近乎撒嬌的愉悅聲音說,嗯,我覺得也是。說來奇怪啊,被這事累贅一輩子,年輕時真覺得,每月沒這腰疼肚子疼的幾天多好!現在又覺得,雖然麻煩,可要是真沒了,不就不太像個女人了嗎?

粒粒說,你不用擔心這個,你是整條街最漂亮的女人,華北路賽西施。哎,沒停經就是還有生育能力,你想不想再生個女兒陪你?

母親說,我也想啊,問題是跟誰生呢?等你回來,幫媽去公園舉牌子征婚好不好?……這是她離婚后兩人常開的玩笑。

每次粒?;丶疫^寒暑假,一旦發現異樣,會先到衣柜抽屜里找母親的衛生巾來應急,再換衣服出門,去買自己合用的加長型。母親用的型號越來越薄,越來越短小,她心知原因,再沒跟母親談起。

在這個凌晨三點半,她把一件襯衣系在腰間作為遮擋,悄悄推門出屋,才想起那個老衣柜已經不在了,她不知道新家里衛生巾儲蓄在哪??蛷d里縈繞著隱隱的魚腥味,冰箱、飯桌、餐椅等物品像是黑夜里背過身去、閉目不看的人,幾小時前,她在此處做的取悅他人的努力宛如不曾存在,不曾奏效過。

她沒法出門去買,也沒法靠抽紙盒里的薄紙巾撐到天亮,只能去敲另一間臥室的門。手指蜷曲起來,指節叩到門板上,傳出第一聲,就像遙控器按亮電視一樣,她眼前再次浮起那種畫面:一蓬銀絲像道人的拂塵似的亂紛紛散在枕頭上,母親的鼻尖擱在極近的地方,每次呼吸都令幾根白發飄飛起來……

前幾聲遲緩而微弱,沒得到反應,她不得不攥起拳,用拳頭上突出的骨頭尖砸門。終于門里傳出惺忪的一聲:粒粒?是繼父的聲音。

她說,楊叔,我找我媽有點事。媽?你來一下。

母親的聲音不夠積極地跟上來:好,等等。

她退到小臥室里,關上門,叉開腿查看,雙腿間疊在一起的紙巾快被血穿透了。她把那團帶血的棉紙取出來,再找兩張紙,疊好填下去。門開了,母親在身后問,怎么了?

她不敢認真打量這個剛從她中學老師床上爬起來的女人。王嫦娥穿著成套米杏色絲綢睡衣,衣服下擺扎在褲腰里。粒粒的母親豈是穿睡衣的人?那么多次,她半夜溜進父母的房間,從熟知的一側鉆進被窩,那里永遠有一個滑膩的、赤裸的懷抱,每次都像獲得意外驚喜似的摟抱她,讓她翻來翻去找一個舒服的姿勢。父親和他帶口臭的鼾聲,都被母親的身軀擋在遠遠的另一頭。黑暗中,她能感受到母親的身體,那種微微松弛、帶有不薄不厚脂肪層的皮膚的滑嫩,還有香氣,令人只想把鼻尖緊緊貼上去嗅了再嗅,直至融化其中。沒有比那更美的印象了。天長日久后,這些回憶在與變質的現實的對比中,讓人感到困擾、難以置信、如夢如幻……進來的不是母親,是楊太太。

楊太太新鑲了上排假牙,半夜起床沒來得及戴,左邊嘴唇上沿有一塊塌陷,眼皮略腫,像不適應光線似的瞇成縫,嘴唇蒼白干燥,小聲問,怎么回事?

有一瞬間她只想投入那個懷抱,但她知道那里的干癟和骨頭的觸感只會刺痛她。她站著不動,小聲說,媽,我月經提前來了,你的衛生巾呢?借我用一個。

母親猶豫一下。我記得放在我那屋柜子里了,我去找一找。你等著。

她松一口氣,目送母親的背影出去,轉身回到床前,移開枕頭,把染血的床單拽下來,堆到腳邊地上。月經過程的前十幾個小時最難熬,她肩頭酸沉,四肢困乏得難以抬動,膝頭發軟,雙腿里像有絲絲縷縷的蟲子來回竄。小腹痛如割刺,棉紙又要換了。母親怎么還不回來?

她彎腰抱起床單,走進衛生間,關門,按下門鈕中間的凸起。衛生間的燈光慘白,她放下馬桶圈,坐下,小便了一次,扯下兩格紙,手繞到后面擦拭,想把紙丟進廢紙桶時,發現廢紙桶放在左手邊。楊器是左撇子,這樣放顯然是為了方便他。她不得不用左手把廢紙桶拉到眼前,右手把帶血的紙投進去,再把桶推回原位。母親還在找,是什么拖住她了?楊器當然會問。但愿母親別解釋太多。

她又墊了幾張紙,站起身,選一個最舊的塑料盆,放到洗手臺的水龍頭下。剛才忘囑咐母親了,不要告訴他詳情,模糊帶過的法子多得很。想到關于自己最隱私的消息正進入那男人的耳朵,她手臂上起了一片粟粒。嘩,水從水龍頭里洶涌而出,擊打在盆底。她低頭反復撫平那些小疙瘩,想起朋友們經常叫她——“粒粒皆辛苦”。

水聲里忽然出現一個關門的聲音,砰。她關上水龍頭。誰出去了?將近凌晨四點,出去干什么?繼父被吵醒了,睡不著,去晨練?……衛生間門的刻花玻璃上映出睡衣的杏色,母親在外面說,粒粒,開門。

她擰開門鈕,讓母親進來。母親雙手都是空的。粒粒望著她,嘴巴微微張開,等她的解釋。母親說,我這兒沒有衛生巾。

怎么會沒有?你不是一直備著嗎?

母親臉上有一種陰沉的平靜。她像一個被拎到講臺上當眾陳述罪狀的小學生一樣小聲說,粒粒,我停經了,半年前就停了。

粒粒沒反應過來“婷菁”是什么意思,無意識地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表示疑問。接著她胸口一酸,說道,也好,這下我不用擔心你跟楊叔再生一個小孩了。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母親沒對這句話做什么反應,只說,我讓你楊叔去給你買衛生巾了,路口有個24小時便利店。

她震驚得無以復加,吸一口氣,一對眼淚急速地拋落下來。

母親張開嘴巴,徹底蒙了的樣子,?。磕憧奘裁矗?/p>

她嗚咽道,媽,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讓他……

母親惶惶不安地把兩手放在身前,攥了又攥,用委屈的聲調喃喃道,怎么了呀?“這樣”是什么樣?這是什么大事嗎?雖然不是親的,可楊器怎么也算是你爸,讓他買一次衛生巾沒什么犯忌諱的吧?他一個老爺們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好,你顧忌什么?……

她不回答,只是雙手捂住臉,嗚嗚地哭,夾雜著猛烈的吸氣、抽噎和哆嗦,哭聲扭曲,是那種無辜承受了傷害、心碎了的人的聲音。

母親還在說話。她感到母親的兩手握住她肩膀,輕輕搖晃。她想說,你不明白。我的血里有一半紅色是你給的,我的血是你的血。這件事只屬于我和你,只容許我和你?,F在你把它毀了。當你給予的時候你不明白,現在你毀掉它的時候,仍然不明白。

血流得更加奮勇,歡快,它們像山脈深處的巖漿一樣,灼熱地涌出,順著大腿滑下來。

《腳》張天翼繪

凌晨這場波瀾很快平復了。楊器買回衛生巾,交給王嫦娥,回屋繼續睡。粒粒想洗床單,王嫦娥堅持說,媽給你洗!終于把粒粒打發回去睡。王嫦娥洗凈幾條被褥上的血,晾起來。回臥室之前,她坐下小便,用右手扯紙,擦拭自己,再把紙傳到左手,扔進左手邊的廢紙桶,站起來,按下沖水按鈕。她在馬桶蓄水的嘶嘶聲里往外走,眼角余光看到什么,又轉身回來。白瓷磚地上,洗手池和抽水馬桶中間的陰影里,有個紅點。

是一滴血。

王嫦娥蹲下來,凝視那滴血。血已干涸,大概一粒紅豆大小,表面形成一個微微凸起的弧面,閃著一點光。要很濃的血才能凝出弧度來。她在心里說,血很濃,很好,身體沒問題。血滴形狀圓極了,比畫出來的還圓。粒粒小時,王嫦娥有時用口紅在她腦門上點個紅點,就是這樣一個鮮紅的圓。

她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血的光滑表面上,隱約印了指紋的紋路。

回到臥室,枕頭上那顆白頭發著穩定的鼾聲。她一直沒再睡著。

早晨七點鐘,楊器起床,操持了一頓豐盛得有點過分的早餐。和諧的早餐后,粒粒收拾了行李出門。楊器照例穿著手織毛褲送到門口,粒粒走下一段樓梯,仰頭揮手說,爸,再見。

王嫦娥替粒粒推著行李箱走到小區外,等出租車。送別到了末尾,人們都會不由自主地盼望著離散。在關于早飯和天氣的無意義閑話中間,她突兀地插了一句,粒粒,你不生媽的氣吧?

粒粒的眼睛和面孔就像無風的海洋,她輕松地反問道,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

王嫦娥說,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

別瞎想了,沒有!咱們倆是一體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會生自己的氣嗎?不會的。粒粒探過身來,抱住了她。王嫦娥也抬起手臂,抱住女兒,那個身體隔著衣服,飽滿,結實,骨肉勻稱,跟她年輕時一模一樣。粒粒在她懷里輕輕掙扎,推開她,車來了,我走啦,媽。

王嫦娥回到家,發現客廳地板濕漉漉的,落地音箱里放著 《鎖麟囊》 。楊器在客廳一邊擦地,一邊用假嗓子跟著哼唱: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早悟蘭因。

她忽然一個箭步沖進衛生間,瓷磚地還沒干,閃著濕潤的光澤。那滴血不見了。她心里號叫一聲,一種丟失重要東西的鈍痛在體內一攪,眼淚像熱血似的,充滿了眼眶。

本期推薦書目

《如雪如山》

作者:張天翼

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配圖 | 電影《媽媽》《人世間》《面子》

原標題:《地上的血丨星期天文學·張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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