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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大城市回老家擺攤的年輕人

圖、文、視頻 | 呂萌
編輯 | 毛翊君
剪輯 | 沙子涵
「把擺攤當成事業」
謝佳娜 28歲 前培訓講師

●出攤前,謝佳娜將煮好的茶搬到三輪車上。
我一直有個去大城市的夢,從廣州辭職以后,感覺從夢里醒來了。曾經那些向往突然淡了,好像都已經過去。
2011年,我從中專會計專業畢業。當時我對職業一無所知,對自己的特長也不了解,爸媽說只要是坐辦公室的就是好工作,我就去學了。后來在老家找了份行政工作,每月工資4000多,包吃包住,這對于剛畢業來說算是很好了,爸媽也很滿意。三年多后,單位一個領導要去廣州,他一下子激發了我去大城市的想法。畢竟我從小到大就沒有去過遠的地方,想去看不一樣的東西,過不一樣的生活。

●謝佳娜邊做檸檬茶邊觀察街上的行人,她會熱情地和攤位前來往的人打招呼。
在父母的極力反對下,我還是辭了工作,僵持了幾個月,帶著自己存的7000塊,坐火車到了廣州。我記得特別清楚,那天是大年初六,下著雨,特別冷,廣州街頭沒有什么人,我到親戚的公司宿舍里臨時安頓了下來,感覺自己特別狼狽。
在廣州我做過行政、主持、教務培訓、早教老師、培訓師,這些都和會計專業完全沒有關系。其中,培訓行業做得比較久,那時基礎工資每月2000多,業績好的時候,能拿1萬多。疫情開始,收入就沒什么保障了,開始被拖欠,我為三個月的工資去勞動仲裁后,老板甚至打電話威脅我。

●生意不忙時,謝佳娜坐在攤位旁邊和一些老顧客聊天。

●妹妹偶爾會來到攤位詢問謝佳娜的生意近況。

●在攤位前排隊等檸檬茶的顧客。
從培訓師行業離職后,我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找工作時期。當時,我的適婚年齡真是一大考驗,很多面試官赤裸裸地問“你是不是要結婚、生孩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才20多歲就要被這樣問。當時給珠海的朋友打電話,她也在找工作時被迫簽了協議,兩年內不許生孩子。我說我工作很認真負責,也會穩定地在這里發展,但是沒有人相信。直到面試到了早教老師這個崗位,HR和我的年齡差不多,她能理解我的難處,才被錄用進來。
早教主要是給家長銷售課程,但比起之前,收入減少到舍不得自己租一個房子,就住在公司的宿舍,是一個城中村里很灰暗的房間,心里落差比較大。
每天8點半上班,經常要到晚上11點才下班,之后還要服務家長——我負責4個班,有60多個家長。這些父母很重視孩子的成長。有次新生歡迎會,我們篩選報了20多節課的家長參加,有報課少的家長就打電話“炸了”,我整整道歉了1小時。
今年春節過后,在拖著行李回廣州的路上,回想這段經歷,突然覺得很恍惚。我大概換過20次房子,在這個城市一直沒有歸屬感。我在3月離職回老家了。

●來攤位買茶的顧客不斷,謝佳娜忙個不停。
家里人得知都很開心。回家前我去云南旅游了一趟,在西雙版納看到許多人擺攤,做泰式奶茶、雞爪等等,都很好吃。正巧那段時間我有個朋友也在老家的鎮上擺攤,聽說奶茶賣得不錯,我也想體驗一下。畢竟疫情開始,打工的環境已經變得很不好了,擺攤成本低,自由度高,可以接觸到很多客人,對我來說很新鮮。
我原本也想做泰式奶茶,但研究配方的過程有點困難,不容易做得好喝。我就改做檸檬茶,這在當地屬于大眾口味,上手特別快。

●三輪車的顏色、招牌的設計和攤位的裝飾都是謝佳娜精心設計的。

●凌晨3點,忙碌一晚上的謝佳娜準備收攤。

●因為長時間接觸水,謝佳娜雙手已經脫皮。
試了一個月后,我在5月30號開始擺攤,7月進入市中心華美創意園。第一次出攤,家人和朋友都來捧場,但我對流程還不熟悉,做得很慢,還把綠茶煮得很苦,他們說像喝咖啡一樣。那天晚上我沒怎么睡,第二天開始找供應商重新試茶葉,慢慢改良。
弟弟妹妹都說,現在是“流量為王”的時代,所以我決定直播帶貨,偶爾拍些視頻展示制作過程。我妹妹顏值比較高,她來攤上能帶不少流量。我自己出攤時,就分享一些生活經歷和感悟,算是偏重內容。漸漸有人從很遠的地方找過來買檸檬茶,供應商也會主動找上門。

●深秋的夜晚,天氣漸涼,檸檬茶生意也進入淡季,謝佳娜準備入冬后休息一段時間,在家里繼續研究新款茶。
現在,我真正把擺攤當成我的事業,我在其中有多重身份,老板、采購、研發、銷售等等,是一份難得的體驗。我有信心把我的產品賣到明年。
「對工作的預期不斷降低」
黃榕珊 22歲 應屆畢業生

●黃榕珊在攤位等待顧客。
我是今年的應屆畢業生,5個月前開始擺攤。每天下午,我到玉浦村的一所幼兒園門口賣烤腸,晚上又和姐姐一起在仁港美食街賣關東煮。有些朋友聽說后替我可惜,說“大學讀完了,你反而去擺攤了”。我心想,怎么賺都是賺,又不是去偷、去搶來的,在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之前,總不能一直在家荒廢著。
我對工作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想找一個自己喜歡的,但是還沒有找到。我在大學讀的是市場營銷專業,同學們畢業后大多從事傳統營銷,比如房產、汽車、保險。剛開始,我的目標并不明確,接觸了家具、電腦等等行業,面試了十多次以后,我對工作的預期不斷降低,降到最后已經沒有任何目標了,覺得有個工作就可以,但是仍然沒有找到專業對口的崗位。

●每三天黃榕珊要去市場進貨,準備食材。

●黃榕珊給老顧客送外賣。
我曾經在佛山一家新媒體公司實習過,做視頻剪輯。工作內容讓我不能忍受,就是去剪輯別人的素材,配上有流量的很“土”的音樂,做成自己的視頻。我反對盜版,而老板說,“你要奔著流量去,而不是你個人喜不喜歡。”
三個月的實習里,我一共做了30多條視頻,有時候一個視頻要改上六七天,都是一樣類型的東西,我覺得沒什么意思,工作能力也沒有得到肯定。拿到實習證明后,我就辭職了。
畢業后,我回家休息了一段時間。當時我手上有三個“offer”,一個是售樓的,一個是阿里巴巴招商員,還有一個是課程講師,工資都很低,強度又大,有的企業還宣傳“狼性文化”,我都不想去。在家里躺了十多天以后,我媽媽開始催我找活干,當時我姐姐和姐夫正在擺攤,我想索性我也去幫幫忙,就這樣開始了。

●疫情期間,街上人少,很多攤主選擇在家休息。為了維持收入,黃榕珊還是每天出攤。

●下午賣烤腸,晚上賣關東煮,每天黃榕珊在街上要站10多小時。

●黃榕珊和前來買關東煮的小朋友打招呼。
我是不賺錢就沒有安全感的人,想要經濟獨立。我從15歲就開始做兼職,端過盤子,賣過視頻,但從沒想過創業。從今年6月開始,我跟著姐姐擺攤,到現在已經比較穩定了,我們一共有3個攤位,每月的收入還是比較可觀的。
我第一次獨立擺攤是賣烤腸,當時用我攢下的1000塊錢,買了一個折疊桌和煤氣、調料、烤腸,用電動車拉著去隔壁村擺攤。后來,又用兩個星期的收入買了一臺小推車,這樣就方便多了。
我記得第一天擺攤的生意特別好,幼兒園放學后,一下子圍著好些人過來,我和姐姐手忙腳亂。但第二天,我的攤位就被另一家賣烤腸的本地人給占了,我當時才意識到,擺攤也是有惡意競爭的。我年齡小,看起來就比較好欺負。

●凌晨兩點,疫情原因街上已經沒有了行人,黃榕珊準備提前收攤。

●收拾攤位的黃榕珊。
攤子支起來三個月后,我攢了一點小錢。那時候天差不多冷起來了,我想趁晚上的空閑時間再多擺一個攤,就和姐姐一起投資,賣“關東煮”。姐夫把現成的小推車改造了一下,自己焊了架子,噴了顏色,做了燈帶,又買了一點裝飾品,只花10天就完成了。當時,我還借鑒了朋友們的意見,也在網上看了些別人的攤位,決定用純白色,光一打起來很顯眼,我覺得特別好看。
為了調出好吃的湯底,我和姐姐花了半個月,每天都做一鍋新的“關東煮”,有時自己試吃,有時請朋友們一起嘗試,不好吃就倒掉重新做,最后才做出滿意的配方。

●黃榕珊去攤位附近的老爺廟祈求生意興隆。
現在,我每天下午照常去幼兒園門口賣烤腸,結束之后再趕到仁港美食街,有時連飯都顧不上吃。我一般凌晨一點半收攤,但有時也會晚到四五點,回去再準備第二天的食材。剛開始,朋友都很震驚,覺得我離譜,有些一直勸我要去工作,認為可以接觸到更多東西。我說以后可能會去,但不是現在。
直到幾個月之后,我生意慢慢做好,朋友們才接納了我擺攤,有些人甚至也想做嘗試當副業——他們的工作不是很順心,已經厭煩了,覺得就算再找一份工作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和許多“00后”的朋友一樣,我不是吃不了苦,而是受不了壓抑,我可以多干活,但是不能不開心。擺攤的這幾個月里,我每天都能看到錢進到自己的口袋里,不用被老板PUA,不用被同事“暗算”。畢竟攤子是我的,我想賣就賣,想收就收,沒有人可以指責我,很自由。
「我收了100多個徒弟」
肥仔 23歲 前珠寶銷售
●肥仔在攤位做奶茶。
我是2020年回到老家的,擺攤已經兩年多了。我不適合朝九晚五的工作,只想自己干點小生意。
我只讀到初中,就出來做微商了。那時候我做得比較早,每個月能賺兩、三萬,我一直做到19歲。后來微商競爭越來越大,我就去上海找工作。那是我第一次去大城市,買一碗麻辣燙,全都是蔬菜也要三、四十塊錢。更難的是找房子,合租房的一個單間也要四千多,我只能住在最便宜的青年旅舍,一天幾十塊錢。想找到好的工作更不切實際,我學歷很低,也沒有人給介紹工作。我甚至面試過模特,但是許多都是騙子。

●每天晚上7點,肥仔會拉著自己煮好的奶茶出攤。
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我又去深圳做了珠寶銷售,每月2000塊底薪,要穿著高跟鞋站一整天。去掉房租、交通費,剩下的錢連吃飯都困難,只能靠之前的積蓄養活自己。后來我回到家里,找了一份房產銷售的崗位,要了解房型結構、價格、綠化率之類的,還要早起,對我來說很難熬。
我們家有7個孩子,我排第6。我每月要往家里寄2000塊錢,剩下的生活費只有1000多,什么東西都不舍得買。在網上看好的衣服就加在購物車里,連續看一個月,也就不想買了。當時我家買了房子,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我想多貼補一點家用,嫂子建議我去擺攤,我覺得可以嘗試一下,就買了一輛三輪車。

●肥仔推著攤位準備上街出攤。

●在出攤前,肥仔要在出租屋中準備近兩個小時的奶茶原料。
剛開始我還不會開,好在三輪車摔不倒,只要把握好剎車,慢慢就學會了。我還記得我第一天出攤的時候非常尷尬,我的推車是粉色的,吸引了很多人來圍觀,被好多雙眼睛看著,我做奶茶的時候手都在抖。
我讀書的時候在奶茶店做過兼職,有做奶茶的基礎,而且那時候“地攤經濟”剛剛興起,我是普寧第一個賣檸檬茶的人,第一天就賣了100杯,接下來就慢慢增加,從幾百塊錢賺到了三千多。第一天擺攤前,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網上發了一條視頻,說“準備出攤”,沒想到這條視頻火了,有300多萬播放量,直播的時候也有8000多人。

●做檸檬茶的肥仔。
我只想把這些視頻當作一個記錄,并不是想要當網紅。我更沒想到的是,這些視頻除了帶火了我的小攤位,也帶給我網絡暴力。半年之后,我的視頻賬號上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評論,許多非常難聽,他們覺得我顏值很好,不相信我是正經擺地攤的,甚至給我起外號叫“面粉姐”。可是女孩子在這個年紀化妝,不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嗎?
我很在乎網上的評論,每睡半個小時,就起來看一次評論,做夢都能夢到別人在指責我。現實里,我每天開著三輪車,搬著那么重的冰塊,通宵熬夜,就覺得自己很委屈。我不敢打開評論看,甚至得了抑郁癥,不停耳鳴、哭泣、脫發、失眠,每天靠吃安眠藥入睡。我只好找了一個員工幫我出攤,把自己關在老房子里,整天不出門。

●隨著擺攤的年輕人越來越多,肥仔覺得這個行業越來越卷。很多攤主降價銷售,肥仔一直沒有變過自己的奶茶價格。
本來離開大城市就是想擺脫壓力,沒想到自己做起小生意,壓力更大了。今年7月,我從老家普寧搬到了揭陽市里,我怕“網暴”,想換個地方重新開始。我租了一個每月2500塊錢的攤位,又在離夜市不遠的地方租了一個單間,每月房租700元。在這里,我終于開始了理想中年輕人的生活方式——快樂地賺錢。

●肥仔將做好的檸檬茶遞給顧客。
有一次,在我去擺攤的路上,三輪車沒電了,我一邊推車,一邊發現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在后面幫我推,推完沒有說一句話就離開了。等他們走后,我忍不住哭了。還有一次,我的車翻倒了,奶茶灑了一地,有許多人來幫我扶車,還問我“有沒有事”。這些事情我都記著。
生意好的時候,我一月能賺三、四萬,有一個月甚至賺了八萬。也有許多人來問我擺攤經驗,我已經收了100多個徒弟,其中有很多都是“00后”。我跟每個人收200塊,教他們制作奶茶的原料配比。幾乎每個人都會問我是怎樣堅持下來的,其實他們大多數人都吃不了苦,擺一、兩個月就不干了。我始終覺得,靠自己的雙手去賺錢,是一件很實際的事情。前兩天,我去長沙考察了一下,那邊的夜市也非常的火爆,計劃明年去那里試一試。

●凌晨,揭陽盧前夜市的街頭燈火通明。
(文中肥仔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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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從大城市回老家擺攤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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