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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不斷呼喚和提及的“耿建翌”,?“他是誰?”
11月9日,耿建翌作品回顧展“他是誰?”在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PSA)開幕。耿建翌因病于2017年12月去世,五年后的回顧展也是其迄今為止最大規模的展覽。
提及耿建翌,其生前摯友、藝術家張培力幾度停頓:“他留過一句話,五年內不許要給他做個展和出版。如今時間到了,我想要為老耿做一些事情。提出想法后,得到了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和中國美院出版社的支持,我覺得像老耿這樣的藝術家應該被更多人了解。”

耿建翌,池社活動之二“綠色空間中的行者”,1986年。圖片提供:宋陵。
“耿建翌”“他是誰?”這幾個被印刷在展覽海報上的字,被不斷呼喚和提及。海報的圖像元素取自其作品《兩張臉的受光部》,這件作品將不同人臉的受光部分重疊到一起,出現了一些很難辨認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象。這種熟悉和陌生的反轉,或許正到達了耿建翌所希望的“百分之五十”的距離。

耿建翌作品回顧展“他是誰?”展覽海報

耿建翌,《無題》,1993年,紙上水彩,36.5x49cm,私人收藏。
耿建翌,他是誰?“在上海藝術行業作為忙碌的一周,PSA發出這份‘尋人啟事’,邀請大家來追憶、想象、接近這位獨特的藝術家。也希望像耿建翌一樣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獨特的個案、獨特的人可以被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同時耿老師作為一個藝術教育工作的實踐者,他的藝術理念能為中國的教育體系帶去一些啟示。”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龔彥說。

展覽現場,“交叉受光部”系列。
耿建翌是誰?
據悉,展覽標題“他是誰?”來自耿建翌創作于1994年的同名觀念作品。源出藝術家聽說自己外出時曾有人到家拜訪,就下意識地問道:“他是誰?”為了弄清這個“他”的身份,耿建翌向鄰居詢問了此人的體貌特征細節,并以鄰居們提供的書面描述和畫像為內容創作了這件作品。而策展人也希望就“耿建翌是誰?”這一問題開啟展覽,觀眾能從耿建翌獨樹一幟的藝術實踐中找到答案。

展覽現場,耿建翌,《他是誰?》,1994年
那么“耿建翌是誰?”通過網絡此條可得:耿建翌1962年出生于河南鄭州。1985年畢業于浙江美術學院(今中國美術學院)油畫專業。后定居杭州直至2017年辭世,先后工作于杭州絲綢工學院(今浙江理工大學)與中國美術學院。
網絡搜索所得的冰冷答案,完全不足以解答這一問題。
張培力以“不做作”“不煽情”“自然”等幾個詞概括被朋友們稱為“老耿”的耿建翌。“老耿經常用生澀的語言告訴我們一些基本的道理,這些道理與藝術相關或不相關的人而言都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通過這一年來的展覽和畫冊編輯,我覺得是大家在重新認識、理解老耿。繼而發現了另一個老耿。”

張培力(左)與耿建翌(右)
耿建翌的學生,此次展覽的策展人之一楊振中認為,耿建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我覺得老耿是一個非常豐富的人,在很多人眼里有很多不同的面向。所以我擔任策展人誠惶誠恐。后來我突然明白了,不管怎么做,都有人覺得老耿可能不是這樣,所以就釋然了。”

此次展覽的策展人,凱倫·史密斯(右)與楊振中(左)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楊振中與凱倫·史密斯頻繁地討論、調研。“我們經常像破案一樣進入耿老師的思維方式,以他的工作方式調研他哪一年作品做了哪些作品。”楊振中說,“老耿并不那么在意自己作品編年,他沒有把這些事情看得很重,所以他的很多資料是很模糊的。”
展覽另一位策展人凱倫·史密斯與耿建翌相識于1994年,對于此次策展的工作,凱倫認為,“整個展覽是一個作品,基于老耿一輩子的努力。老耿完成了百分之五十,其他的人團結起來完成了另外百分之五十。”
展覽并沒有以時間或媒介為列,而是以耿建翌提出的“百分之五十”(即藝術家只做一半的工作,剩余部分留給觀眾或參與者完成)的概念切入。
作為藝術家的耿建翌:保持著觀察和提問
1985年,剛從浙江美院畢業的耿建翌開始于當代藝術圈嶄露頭角,其畢業創作《燈光下的兩個人》有力地質疑了當時以敘事為創作主旨或首要目的的藝術觀,他的職業生涯始于“85新潮”——一個標志著藝術與藝術表達反思與創新的時代,以耿建翌的摯友——張培力為核心的杭州藝術家們在其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們都渴望找到新的藝術表達方式來反映其周遭的巨變,及其所聞所見的日常生活。

展覽現場,耿建翌早期作品《燈光下的兩個人》。
對于耿建翌早期的創作,張培力說:“當時沒有人這樣的畫畫,大家還是用俄羅斯巡回畫派的風格畫那些敘事性、或者文學性的作品。老耿的作品讓我看到一種新的語言、意識到一種新的可能性。我明確了‘我該畫什么’。”

耿建翌,《理發3號——1985年夏季的又一個光頭》,1985年,布面油畫,178×149cm,私人收藏
作為“85新空間”和“池社”的核心成員之一,在接下來的30余年間,耿建翌通過一系列具有實驗性質的項目延續著他對于藝術界限及意義的探索,并對各類現有的藝術形式進行毫不妥協的挑戰。展覽以20世紀80年代中期的作品為始,囊括了其最具有意義的代表作、一些鮮為人所知的重要作品,以及大量紙本文獻。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一樓大廳呈現的特別項目《自來水廠》(1987/2022)
展覽尤其引人矚目的是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一樓大廳呈現的特別項目《自來水廠》(1987/2022)。從二樓俯看,這是一個具有迷宮般結構的大型裝置,一旦觀眾步入其中即成為觀看與被觀看的參與者。這是一件藝術家生前沒有實現的作品,2013年,耿建翌在接受漢斯·烏爾里希·奧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專訪時提及了這件作品:“1988年,我做了一個《自來水廠》的演示,制造了一些展示的墻壁,墻壁上掛畫框的位置是挖空的,觀看的人走動到這個位置的時候,他的肖像,或者說站在中間位置的人也會突然出現在框里被看到。這是一個相互看的裝置,每個人在這里都有兩個角色,一個是觀眾,另一個是作品。”

《自來水廠》營造出展廳的效果,走過框中的人會忽然被看到。
這件作品可以被看作耿建翌消除觀者與作品之間距離的首度嘗試,他試圖提供一個彼此共享的經驗空間,希望一半的交流障礙可以由觀者自身解決。但在當時的采訪中,耿建翌認為“可能沒那么理想”。

耿建翌關于《自來水廠》觀念的闡述。
在他去世五年的回顧展上,這件作品終于得以實現。走入其中,觀看者好奇地從墻上的方孔中探出頭,無意間就成為了其他觀看者眼中的作品。《自來水廠》外,耿建翌對于“作品與觀眾”的闡述和當時的文獻資料詮釋著作品的觀念。藝術家當時的設想是否完成?觀眾或可身處其中,以自己的體驗尋找答案。

5樓展廳,以實時監控的方式展示《自來水廠》。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展覽中,《表格與證書》也有類似“消弭藝術與觀眾之間的‘距離’的含義”。它因1988年“黃山會議”(當時最大規模、最重要的當代藝術會議)而做,談及這件作品,耿建翌曾說:“黃山會議之前那些表格就已經印刷出來了,我發現與會議有關的各種材料當中有一張與會者名單。我開始按照與會者的名單來郵寄我的表格,請他們填完之后寄回,記錄這一事件的發生。”藝術家也借此試探新一代“前衛”藝術家們的認知和思想。

展覽現場《表格與證書》
“有部分人完全掉進圈套,以為是黃山會議的需要;但有一部分人是識破之后很配合,比如吳山專;還有一部分人是一些有身份的官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反應。將近一半的人把填完的表格寄回。”當所有人都到達會議現場時,耿建翌開始了該作品的第二部分。他為所有正確填寫表格的人頒發了證書,所以這件作品名叫《表格與證書》。

《表格與證書》吳山專所填表格
后來,這些表格每每被展示,藝術家們都饒有興致,因為它跟自己和自己認識的人有關系。在“黃山會議”舉行30余年后再看,可以看到如今功成名就藝術家年輕時代的自我調侃,其本身也成為黃山會議的見證之一。

《表格與證書》黃永砯所填表格
《表格與證書》探討作品與人的互相關系,也就有了后來《他是誰》《確有此人》等這些將簡單的日常行為直接挪用為創作的形式和內容,促使觀眾主動思考藝術的多重意味。

展覽現場,左為《確有此人》。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耿建翌也是國內較早涉及錄像的藝術家之一,他的第一件影像作品使用了一臺V8的手持攝像機,用了固定機位拍一個抽煙的人嘴里冒出的煙。但在當時,耿建翌并未將它視作一件作品。對他自己而言,最為特別的作品是2007年的《抵消》。

展覽現場,2007年作品《抵消》
《抵消》由《做到正確的自己》(2005)發展而來。《做到正確的自己》探討了人在自然狀態中如何將自然的狀態復制出來。藝術家拍一個同樣的人反復模仿他曾經做過的同樣的動作,試圖找出一個滿意的、可以完全復制的動作。

展覽現場,2005年作品《做到正確的自己》
《抵消》則稍顯復雜,《抵消》中出現的主要人物是兩個技師與兩個客人,藝術家在按摩店主要位置安裝多個攝像頭,記錄人物進出的過程。最后把錄像的結果編成劇本,找到了原來的人物在另一個時間按照劇本重新表演。這件作品將重點轉移到了質疑模仿的時間是真實的,還是原始的時間是真實的?到最后甚至連真實的時間也變得可疑了。

展覽現場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耿建翌的藝術一以貫之地保持著觀察和提問——正如我們在《他是誰?》等作品中看到的那樣。這些簡單的問題,不需要明確的答案,是耿建翌用來幫助我們看到我們周圍的生活,那些日常司空見慣而被熟視無睹的事。
“他是誰?讓我得以了解那些熟悉作品背后的理念和思考,同時‘他是誰’也是耿建翌老師,他對藝術、對世界的態度和觀察方式。”龔彥說。

展覽開幕對談
作為教師的耿建翌:“藝術可以學,不可以教”
耿建翌在后期將大量精力投入到中國美術學院的教學工作中。他提出“藝術可以學,不可以教”,看似是藝術教學的悖論,但背后所蘊含的教學思想,一如其藝術風格。這一理念引導著他幫助學生去感悟自己的想法,注重在實驗中尋找可能性,在不斷的否定與重構中,進入到“玩”的狀態,并鼓勵學生在創作中做出及時的鏡像觀察分析,找到自己的藝術表達方式。
耿建翌與張培力領銜的中國美術學院跨媒體藝術學院的學生,不少早已在藝術行業的嶄露頭角,其中包括陸壘、蔣竹韻、郭熙、苗穎、陸揚、張鼎等。
耿建翌也是很多活動的策展人、組織者。21世紀初,耿建翌參與組織了許多展覽,但他從未自稱為策展人。他的主要興趣是把藝術家們聚集在一起,探索一些特定的問題、想法或某種特殊的表現形式。這種做法也可以追溯到1986年他所參與的杭州“池社”。
2008年,耿建翌創建了“阿嚏阿嚏”工作組,2010年成立了想象力學實驗室,更為廣泛地開展了“月食”“課堂”等實驗藝術項目。這些藝術項目也幫助學生在畢業后的迷茫期,仍然有做作品的慣性。
對于耿建翌而言,教學與創作是兩個頻道,創作是私密的個人事務;而教學是考慮大多數人都需要的訓練,無關個人喜好。教學“最要緊的是思想與認識,把認識的模式覺醒起來,讓每個人知道自己的認識形態。”
楊振中是耿建翌比較早期的學生,1986年剛讀大一的楊振中眼見耿建翌在不大的畫室畫著一米七頂天立地的大畫。這組名為《第二狀態》如今正在香港M+展出,PSA展覽中這組作品在美術館空間被放大,構成當下頂天立地的狀態,給觀眾以沖擊。在上課中,他感受到了耿建翌作為教師所傳達的態度,通常不是通過言說的,而是通過教學行動微妙地讓學生自己察覺。

展覽現場,放大復制了《第二狀態》。
耿建翌后來的學生蔣竹韻在《耿建翌的藝術教育及其教學的藝術》一文中提及,“關于他在那個時期離經叛道式的上課方式,如今很多也成了段子,無不帶有‘玩’的意味,傳了幾代學生之后容易被浪漫化處理,直到最后也許耿建翌他自己都不記得了。……最后甚至傳言他和學生說‘回家看書,書上都有’。如今他那句‘藝術不可教,但可以學’的說法不脛而走,作為藝術家和教師的合體,他的話語讓我們看到了藝術教育如同硬幣的兩面,一面是不可教的創造力,另一面是可學的技術與經驗,而他的教學實踐恰恰指認了其中的誤區。”
步入2003年,參與到新媒體系教學之后,耿建翌的教育目標發生了變化,關于藝術家的培養,創造力與想象力的激發成為了關鍵。他構建出的“游戲”的教學方式,同樣延續到了他在主持想象力學實驗室工作時期所做的一系列活動,例如“月食”“課堂”等。

展覽現場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藝術家郭熙雖然在大學時期并沒有上過耿建翌的課,他們的接觸是大學畢業后參加“月食”的活動。“那時我正在做‘大航線’的計劃工作,當時老耿很感興趣,最后老耿決定由想象力學實驗室支持我和張健伶的創作。”
耿建翌以此為平臺組織策劃了上百場大大小小的藝術活動。在他過世后這個機構仍然繼續活躍于藝術領域中,延續著耿建翌對藝術的實驗探索精神和對人的想象力的尊重。
在做“想象力學實驗室”的同時,耿建翌與他的合作者們一起擴展了他對藝術和社會的探索,繼續以基礎材料進行實驗工作。這種實踐的深度在2015年的一系列作品中體現出來,他稱其為“無題”;而從其于2016年在日本開啟的系列紙質作品中亦能窺見一個全新思路的端倪。

展覽現場的紙質作品。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展覽“他是誰?”開幕同時,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發行的畫冊《耿建翌》也將首次呈現于大眾。展覽的舉辦和畫冊出版得到很多耿建翌的老師,朋友和學生的鼎力協助。“他是誰?”邀請他們參與展覽中一個特殊的表格項目,既是對藝術家常用的這一創作形式加以致敬,也希望能夠多面地還原耿建翌。這份表格似乎也回應了耿建翌三十多年前的作品《表格與證書》。

展覽現場。 上海當代藝術博物館供圖
耿建翌的作品,給了我們一個嶄新的視角,關于我們如何參與生活、如何與他人相處、如何做事。同時,也依稀感覺到,如今當代藝術家作品所要傳達的觀念,耿建翌早已經“玩”過了。

耿建翌
注:展覽將持續至2023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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