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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米作品既有童年的單純渴望,又將它放到復雜的現實人生中
【編者按】
“文心雕虎”是不久前離世的兒童文學專家劉緒源先生在《中國兒童文學》雜志上所開設的書評專欄。近日集合了劉先生該專欄的文章,并增加了他后期在《文學報》等媒體上發表的兒童文學評論新作的《文心雕虎全編》出版。本文摘自該書,由澎湃新聞經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授權發布。

近一年多來在讀書界特別流行的書中,我以為有兩套,對于兒童文學創作應會有極大的觸動。其一是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其二就是臺灣圖畫書作者幾米的作品系列。《哈利·波特》在此間作者群中引起過熱烈討論,大家思路為之大開,一時仿者蜂起。從長遠看,這對于打破兒童文學原有的思維套路和創作格局,是有好處的。而我有點奇怪的是,幾米的書,卻不大聽兒童文學界的朋友們說起。倒是外面嗜讀幾米者越來越多,不僅有大中學生和年輕白領,更有一些資深文化人,乃至從事學術理論研究的學究式的人們,也多有捧著幾米的書讀得津津有味的。我所在的報紙曾約請一位學德國哲學的評論家寫一則書評,他欣然應允,不料此文刊出的前后,竟有好多報刊也都登載了關于幾米的文章。過去發生這類“撞車”現象,一般總有人在組織宣傳炒作,而這次,確實沒有誰在操縱,完全是出于編輯們自己的喜愛。
當時大家談論得最多的,無疑是幾米的那本成名作《向左走·向右走》。這當然是本好書,也可說是幾米筆下最具故事性,同時又最能代表他獨特的人生意味的作品??墒?,一旦我們用兒童文學的眼光來考量,它也許是要被劃出兒童文學范疇去的。這不僅因為其中寫到了愛情,更因為滲透在故事中的那種現代都市人的蒼涼感、孤寂感,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艱于交流,都很難真正為兒童所理解和接受。但我猜想,孩子們依然會喜歡它,那種“她習慣向左走,他習慣向右走,他們始終不曾相遇”的極度夸張,故事中由巧合帶來的深深的遺憾,那種只需稍經點破就可彌補的事偏偏無人點破,讀者看得一清二楚而故事中人卻茫然無知瞎碰亂撞的喜劇式處理,以及在描繪先前的孤獨與后來的遺憾時那一唱三嘆式的渲染(這是幼兒童話中用得最多的方式),我想都會引起兒童讀者的興趣。而我后來又發現,這個奇妙的都市故事其實并非幾米的獨創,它是有藍本的,其藍本即法國名畫家桑貝的一本連環漫畫《瑪塞林為什么會臉紅》(國內有昆侖出版社的翻譯本,可惜圖畫印得小而模糊,頗不理想)。那倒是真正為孩子創作的圖畫書,書中的瑪塞林老是要臉紅,另一個孩子何內老是要打噴嚏,他們都因自己的與眾不同而變得孤單而自卑,幸好他們兩人相識了,能互相認同和交流了,這使他們的童年開始變得光彩奪目起來;不料好景不長,當瑪塞林休假歸來,何內一家卻搬走了,他留下的信被瑪塞林的父母不知塞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找,這信總是和他失之交臂,兩個孩子失去了聯系,瑪塞林從此又回到孤獨之中;直到幾十年后,兩人都已成為大人了,才在紛攘的人群中,因噴嚏的聲音和通紅的臉色而得以意外相認……只要比一比,我們不難看出,二者的故事是多么相似!甚至,兩人的畫風也有相似點。但我以為,從對比中,更可看出的,恰恰是幾米作品真正的美學價值所在。

幾米的美學特質在哪里呢?我以為,這是一個從兒童文學(或兒童美學)中走出來的作家、藝術家對于人生和心靈的探掘,其幽微、深邃與獨到,為他人所難于取代(這我們可在后文詳作分析)。這里的關鍵是“從兒童文學中走出來”,他對于我們的啟迪,還有本文的“文眼”,大概都集中在這一點上。
正如《向左走·向右走》來自瑪塞林故事而又不同于瑪塞林故事一樣,幾米作品中最感人的部分,往往在他既有一種童年的單純的渴望,而又將這種單純的渴望投放到了現代都市人的背景中去。成人讀這些作品時,既讀到了自己所熟悉的現代生活,又能從中憶起自己日漸遙遠的寂寞童年,那種體驗和感受,實在是很豐富的。它們保留了童年的眼光和心境,又運用這眼光和心境來比照、衡量、探訪復雜的現實人生,這就使他的人生視角與眾不同,而掘進的深度也非常人可比了。

我們不妨作一點抽樣分析。我想以他的《森林唱游》為樣本。此書在他的作品中可能不算最好的,52幅畫,配上52首小詩,其美學含量頗不均勻。書中不乏以淺近的玩笑演繹成的畫面,雖然它們也有童年趣味,但比起他韻味悠長的作品來,終究顯得熱鬧或平白了一些。不過對于我們的分析,這樣也許更好:這使我們輕易就可找出書里最精彩的段落,從而知道那最好的部分到底是怎么構成的。
我最喜歡那幅《誰在家》,畫的是一只小豬在敲一扇木門,四周陰云漸濃,小豬的眼里充滿無限的失望。下配一首小詩云:
烏云密布的午后,有人在家嗎?
陰雨綿綿的傍晚,有人在家嗎?
微風暖暖的清晨,有人在家嗎?
滿天星斗的夜晚,有人在家嗎?
這可是我最后一次的拜訪了,有人在家嗎?
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嗎?……
最后一行的“有人在家嗎”,字號一句比一句小,讓人感到小豬的聲音越來越輕,他已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這首詩由孩子讀來,可能會覺得比較簡單,還來不及被它打動,閱讀就過快地結束了;但讓成人讀,感受則分外深切,那種孩子式的拳拳之心會勾起許多深埋在心底的記憶。誰沒有過渴求交往而又一無所獲的遭際呢?那種寥落、無趣、迷惘和不甘相交織的心緒,是難以忘卻的。這是人生無可避免的不快的心境,在現代生活中它的出現頻率也許會更高。詩中的小豬在不同的時刻都來敲過門,它的執著讓人感動;這是心地單純的兒童才會有的“黏”勁,但動了真情的成人也不免會有類似“返老還童”的表現。最傳神的還是隨后那句“這可是我最后一次的拜訪了”,這種自言自語完全是孩子式的,它和畫中小豬的眼神配起來讀真是妙不可言——通過這種絕對屬于孩童的語氣,說出的卻是成人與兒童共同的心語,這不正是幾米的美學特質么?
我還喜歡那幅《懷念童年》,畫面上是一只孤零零地被掛在墻上的玩具小兔,它的眼神因長久的失落而顯得麻木。下面的小詩是:
假期過后,快樂的童年也結束了,
也許我將永遠被掛在這里。
我沒有電動機關,不會發出炫人的音效;
我沒有電子音樂,不會唱歌也不會開口說話。
我沉默、柔軟、易清洗、不易損毀。
當你回味童年時光,請抱抱我。
詩中表現的是對于被冷落、被遺忘的擔憂和不甘。當玩具小兔說“我沒有電動開關,不會發出炫人的音效;我沒有電子音樂,不會唱歌也不會開口說話”時,聲音里有一種哀怨。它所缺乏的,都是現在最先進最時尚最流行的。不過它也在竭力推銷自己:“我沉默、柔軟、易清洗、不易損毀。”這都是更為原始、古老、本真的玩具的特點。而讓人心酸的是,它在訴說時,卻不得不使用了現代的廣告語的口氣。這是妥協,是無奈,也是它迫切希望被人接受的心情的流露。詩的最后一句,是它對自己昔日主人的呼喚,也是作者對我們這個世界的呼喚。其實這首詩,正可看作幾米作品的一種象征性的縮影,他不正是在現代的時尚的包圍中,呼喚人們回味并記住那些更原始、更本真,也更人性的東西么?它說:“請抱抱我。”那是要我們擁抱自己的未嘗異化的人生呵!
書中還有一些我非常喜歡的詩,它們寫的是小孩的語言和故事,其實卻表達著大人最關切的話題。比如:
當然知道,
太陽出來時,雪人就會融化。
心里還是會忍不住難過。
我要趕在雪融之前,熱情地擁抱你。
大聲告訴你: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畫面是大雪飄飄的冬天,小孩抱著一個大雪人;他們的頭頂上,溫暖的太陽已經笑微微地出來了。畫是兒童畫,但那樣一種留戀的心情,卻只有成人才會有。所以,這其實是一首愛情詩,它的題目也寫得很明白:《及時說愛》。
到這里,我想我們已大致說清了幾米的美學特質;它之所以被成人喜愛,也應不成為問題了。接著想簡單討論一下的,就是他所能給予兒童文學的啟迪。我以為主要有兩點:
第一,兒童文學再也不必妄自菲薄了。幾米從兒童文學中稍稍取走了一些東西,略經升華,就成了那么美好的經典性的作品,讓由俗到雅的那么多的成人為之著迷,這不正說明兒童文學中有著無盡的寶藏么?其原因不難找,就在于兒童的心本來就與人類的未經異化的赤子之心相通。我原先說過,新美南吉的那則小小的童話《去年的樹》,放在莎士比亞的任何一部偉大悲劇面前,都不會顯得遜色。現在,幾米更增添了我對這一判斷的自信。
第二,兒童文學完全可以和成人文學“打通”。這當然不是指取消二者的界限,而是說二者本來就氣息相通。幾米通過兒童的語言、故事、畫面,成功地表達了成人幽微的心理與永恒的渴念。他從兒童文學走到成人文學,卻并不拋棄兒童文學中一切美好的東西。既然如此,同為文學,為什么兒童文學作家有時卻視成人文學為洪水猛獸呢?當初我說了一句“兒童文學就是成人文學”(當然后面還有一句:“那是一種特殊的成人文學”,即它必須照顧到兒童的審美特性),不料竟引起了一陣恐慌,現在想來實在沒有必要。我們如能像幾米從兒童文學中汲取豐富營養一樣,大膽地(甚至應該肆無忌憚地)汲取成人文學的營養,也許就能促成兒童文學真正的大突破。如兒童文學只是汲取自身的營養,那就會形成悖論式的循環,必將逐漸導致老化和弱化。我想這也應是不言而喻的了。
此外,幾米創作時的心態也很值得借鑒。他與成人交流,卻決不回避自己兒童般的趣味和心境,這對于我們為兒童寫作,也將大有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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