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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祥樂隊《江湖卡夫卡》:苦楚的中年人生快照
生祥樂隊的“莊”系列告一段落,新專輯《江湖卡夫卡》是“某個時期的第一張”。
人到中年,進退失據,歷經跌宕,舉步維艱。鐘永豐的詞里面,用來表述這種狀態的形容有一堆:被命運顛狗追咬的倒霉蛋、身體臃腫卻變不出蟬的胖蟲子、推石頭的西西弗斯、機車里卡住的螺絲、每聽到科恩的歌就會發愣的江湖客……林生祥和早川徹的曲,活潑、機敏、輕盈、律動,用絕對不會被忽視的閃光燈,拍下這組有點苦楚的中年人生快照。
寫之前,猶豫過要不要聽馬世芳《音樂五四三》復刊號的林生祥、鐘永豐訪談。重磅節目長達四小時,一首歌一首歌掰碎了慢慢聊,容易形成先入為主的印象,溫柔地被請入良夜。不聽,它又很誘人。節目里會放一版又一版的demo,甚至各種器樂被拎出來單獨品評,還有兩位主創的很多故事和感悟。結果還是聽了,得到大段時間的高質量溫暖陪伴,一堂寓教于樂的大師級音樂課。
但最終,聽歌還是一個人的體驗。節目里被剖析過的一首首歌,一段段器樂、旋律,仍然需要在獨自聆聽時將它們合為一體,形成持久的印象。故事不知道也罷,就像林生祥在節目上,也沒有細說這幾年直面了哪些導致“人生破敗感”的事件。他只是講自己近年,好像變成話少的中年人。同樣的趨勢也發生在詞作者鐘永豐的身上。《江湖卡夫卡》的詞篇幅明顯比之前短了。不講故事,立住腳步,審視自己,直抒胸臆,這樣的寫法有時候比寫故事更難。因為沒有一種自我陳述,是前人沒有說過千萬次的。但終究,群體的經驗不能代替個人,觀察不等于經歷。就算此刻遭到十面埋伏的有億萬人,別無他法,還是惟有寫出自己的感受才算有交代。
創作這張專輯的時候,他們是否也這樣想過呢?

左起:馬世芳、鐘永豐、林生祥
也是節目里聽來的,我很喜歡這張專輯的一點是:“戒掉北管”。林生祥讓吹奏樂手黃博裕戒掉凄凄慘慘的北管,尋找吹奏樂器另外的表達方式,才有了同名歌《江湖卡夫卡》里神出鬼沒的管子。管子的聲音像嗩吶,比嗩吶溫柔一點點。“身體卡卡,江湖卡夫卡”的卡頓境地,既是從政多年的鐘永豐的切身體驗,亦能推及在場的所有人。少年考學、青年求職、中年危機、老了還要被退休金、醫院和孤獨多頭灼燒,亦步亦趨的人生尚且難有暢快時,何況想自己闖一闖走新路的勇士。
人生好難,所以我一直不喜歡某些傳統弓弦和吹奏樂器(的傳統演繹法)。它們發出泄氣又悲涼的聲音,讓人氣力消減,從出生看到末路。
喪歌也要喜唱,正因為含有諷刺意味,才應該格外的興致高昂。低音提琴越是牽扯頭皮,管子就越要樂到脫形。“身體卡卡,江湖卡夫卡”這一句,注定會在腦海里搓手搓腳不肯淡去。林生祥唱得很皮,潑皮無賴的那種皮法。六弦月琴悠閑地和打擊樂們聊了起來,自成一個圓桌派對,似乎并不在意唱詞的內容。
就算兇險的命運化身成顛狗,音樂也可以在另一個頻道講自己的閑話。《命運像顛狗》先射出兩支尾羽交織的箭,用嗩吶和電吉他勾勒出房屋傾坯的光景。節奏灑漫在空間里,打擊樂按自己的心意劃出一塊很大的地盤。兩句寫景,一句寫“我”,重復兩段。“我”是被環境和命數壓制住的那一個。毫無疑問,音樂比“我”自由無憂得多。一直以來,只要在歌里聽到和肚子痛有關的描述,就會真的感到痛苦。因為肚子痛是一種很原始也很平等,人人皆會遇到的癥狀,所以比五花八門關于痛苦的表述要有效得多。“我腸胃抽筋”,顛狗還要“吠我,咬我”,落魄之極也不過如此了。
《ばか》里的“ばか”形容一種卡殼的狀態,“螺絲甭牙”,喝涼水也會塞牙。接下去的句子,翻來覆去,進進退退,都來形容這種狀態。市井、鄉野多能人。有的人天生擅長就一種狀態和一種心情展開長篇大論。一個詞語可以概括的事,他/她能用眼花繚亂的語匯讓情緒宣泄最大化。這首歌里的宣泄者亦是能人,還有文化。西西弗斯滾石頭的意象,與變形記里那個孤獨的大甲蟲構成這張專輯的兩大文學母題。因為這兩個主題過于強大,其余部分如何與它勢均力敵就很重要。
沾過一點冥想皮毛的人都知道,退后一步,就是自救。如果還能創造,更有機會脫離苦海,逃出生天。工作場合,有一位官員在場時鐘永豐會特意準備紙筆,記錄他的話。此人曾用客家話念白的腔調在電話里對下屬說:“速速來中原”,言簡意賅,意味深長,從此被鐘永豐列入重點觀察對象。
《議場猴話研究》又是我很喜歡的一類生祥樂隊作品。官場漫畫,這次連素描都算不上,就由林生祥一人分飾多角,念出讓人噴飯的臺灣政治語匯。
自古以來,對草民來說,能夠沖淡政治險難的,唯有視之為兒戲的旁觀者視角。拉丁美洲的作家們最擅長這種方式。他們眼看著這片土地幾百年來被反復蹂躪,各種勢力和思想做著極其幼稚又殘暴的斗爭,造成的死魂靈太多,只能讓死人也開口說話,創造出魔幻現實主義。讓自己不瘋掉的關鍵是:看透其中的荒誕,還能覺得有趣。要注意把握那個度,若不慎從看透直接掉進虛無,就會康拉德《諾斯特羅莫》里的西化精英考迪略,在海上一槍崩死了自己。
《議場猴話研究》則表現出有度的健康心理狀態。各種俗語諺語俚語展示圓滑與狡詐。“你的孩子若放屁就說是正在長大,我的孩子若放屁就說是腸子在爛”,是非黑白倒錯信手拈來。其中的竅坎,是個中國人都能會心一笑。林生祥自帶delay的浮夸唱法精神頭十足,最后兩分鐘節奏一變,進入戲的高潮。重要的小人物登場,怪話連篇像一串連環響屁,看它能響多久。
《佇夜之前》和《路壞行》放在一起聽,一首回看,一首望前。回看的以電影化的視角開始,鏡頭先是聚焦在煙酒上,然后穿過空茫的孤單,來到廣闊的童年,置于“上面的阿爸”的目光之下。節目里他們兩個說到自己的父親都是愈老愈沉默。人到中年的兒子,現在可以理解缺乏溝通意愿的由來。
風雨,浪蕩,落根,意志消沉,繼而顯得滑稽,多少中年頂著一張疲憊的臉,一次次下著不大的賭注,以此安慰不得志的人生。他們喜歡仗著酒膽吼一首《愛拼才會贏》。其實心里面,流淌的是《佇夜之前》這樣的歌。歌聲掃起一地雞毛,收拾殘局。就讓自傷代替自省,徜徉在專為中老年開設的舞廳里摟著舞伴肥美的腰,醉生夢死。
《路壞行》是比較少有的鐘永豐填詞作品。林生祥給出明確的要求,“1 2 2 2,3 3 3,3,3”。結果是,一粒粒字鉆進旋律里,給出的勵志足壯筋骨。前面講運命怎樣,路怎樣,理想怎樣,愛情又怎樣,反正統統不好,又難又易變化和轉空。
“想,像山、像河、像海。爬入山、渡過河、跳入海。”要表現落差之大,只需從兩個字變為三個。原來人并不能像山、海、河一樣廣闊,只能縱聲投入其中,在廣闊中博存在。吉他和月琴互相守望,扮演山河海守護者的角色,為行路者指一條路。木魚般的打擊樂聲給冷硬的現實一點弦外之音,一線希望。希望是墻壁后面漏進的微光,不足以照明前路,僅僅夠照亮心靈。
《科恩度我》,一半科恩,一半生祥樂隊。科恩的底色和節奏,生祥樂隊的氣息和音色。愿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萊納德·科恩、鮑勃·迪倫或者湯姆·韋茨,伴你我茫茫黑夜漫游。這首歌是舞會散場前的最后一支曲子,滿是繾綣不舍。樂手們垂頭彈琴,激蕩了一晚后他們的內心平靜,貝斯浮出水面。舞池里剩余的人晃啊晃。“無自傲自卑,無怨無怪無火氣”是理想的化境,人世相爭、局勢起落卻逃無可逃。嗩吶劃過隱士的天空,露出透藍天色。
焦灼不安的才是人生。就算科恩本人,也沒能逃過晚年破產,努力巡演賺錢養家的火燒屁股。回到第一首,顛狗或許沒有那么壞。是,它追得你胃腸抽筋,但飛逃會讓活著的感覺更清晰。

《江湖卡夫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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