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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科醫生的一萬個生死秘密

文 | 魏曉涵
編輯 | 王一然
在給自己辦葬禮的前一天,路桂軍還一如往常的奔波忙碌,從北京飛到廈門參加生死主題的分享和研討會,他的補覺時間都在路上——坐車和飛機的時間超過一小時,就要睡著了。而第二天霧氣彌漫的、灰蒙蒙的清晨,他靜靜地躺在百合花、黃白橙交錯的菊花的簇擁之中,白布覆身。現場視頻在播放入殮師為他放松身體的片段,那一刻他想,這么多年一直在無休止地透支自己的身體,從沒想過我的身體也需要放松和愛撫。
他試圖模擬一場葬禮,無限接近死亡的體驗。周圍坐著神情肅穆、前來“悼念”的親友,妻子和兒女輪流發表準備好的“悼詞”,四位年輕人以他的口吻回顧他的一生。當妻子和女兒深深墜入情境之中,摸著他的臉頰泣不成聲的時候,他決定叫停。
這是2021年的清明,路桂軍給自己和親友們上的一堂“死亡課”,隨著媒體報道也被公眾了解:他是清華大學長庚醫院疼痛科的主任,也負責安寧療護的工作。每一年,他都在為普及生死教育做些什么,今年的清明,他分別邀請來喪失妻子、丈夫、女友、父母的幾位家屬,用六支音樂連接生與死的思念。至于下一個清明,他也計劃好了,大概會是一個和生死有關的電影展映會。
實際上,作為一名疼痛科的醫生,從二十多年前接觸癌痛患者開始,路桂軍頻頻和死亡打交道。在治愈率為零的安寧病房,生死教育每一天都在眼前上演。

●路桂軍帶領團隊問候病人。講述者供圖
醫生不是天生就懂得如何應對,也要一點點學會感受——他帶著醫生們蒙眼查房,體驗因腦瘤發生顱內轉移而雙目失明患者的世界;參加葬禮,去聽一個人的親友如何講述他,體會“病人”身份之外的“人”等等。以及,他說心懷真誠和熱情總沒錯,彌留之際的病人也能輕易辨別。
治療身體上的疼痛、延緩死亡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身體之外,社會、家庭和心理因素對人的影響比想象中要大得多,這是路桂軍的經驗,即使和臨終、慢性疼痛病人打了這么多年交道,也難免有新的狀況引起他的反思。
疼痛的背后是什么?走到生命盡頭的人們需要什么?那些逝者的親友們又要如何與哀傷共處?在蕭瑟的冬日即將降臨之際,我們和路桂軍聊了聊這些話題,試圖通過他的經歷窺見我們終將面對的生死世界。以下是他的講述,部分內容結合公開資料整理。
第一課:死亡
2019年的春天,我飛到南方的一座小城參加一個病人的葬禮,那是當地一位小有名氣的人物。他是跳樓自殺的,所有的親友都很錯愕,對他的傷痛渾然不知,葬禮上,他的夫人痛心疾首地說,前一天晚上睡覺前,他還說老婆晚安,這讓我怎么心安?對于我來說,也是很打臉,因為我是做疼痛心理和生死教育的,我的病人自殺了。
清明節前,他因為隱私部位疼痛來找我尋求治療。治療之后,癥狀疼痛好轉了80%,但他最后還是自殺了。后來知道是因為神經功能出問題,疼痛合并抑郁了。我回看和他的通話記錄(發現了一些跡象)。4月1日,幾分鐘的通話中,他告訴我,“疼痛好轉了,但最近總有一些不好的想法”,我沒有保持太多的警覺,匆匆結束了對話。
你會發現痛苦是多維度的,一方面是沉重的疾病本身,另一方面是得病之后,人只能向別人索取而無法給予,帶來了無價值感,內心失控和失序了。
這件事帶給我帶來很大沖擊。參加他的葬禮讓我更理解了他,第一次知道他是一個那么豐滿的人——是單位里的支柱,得到過許多榮譽。從那以后,我都建議(我們醫院安寧療護)團隊的成員去參加病人的葬禮,也會為他們寫挽聯,面對剩下的病人,會有更多的愛心。
疼痛科有一部分工作是在臨終關懷病房,只要在北京,我每天都會去。除了查房,有些年輕大夫溝通不暢,我會再和病人聊一聊。

●路桂軍為患者做相關溝通。講述者供圖
(安寧療護)團隊有醫生、護士、藥師、醫務社工,我們發現患者會優先選擇一個人信任。可能因為醫學知識差距,他看不懂化驗單、檢查結果,但這個大夫是否真誠,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真誠體現在細節中。比如有些病重患者起身困難,他仰視你,是會有壓迫感的,我們就盡量把床升高一點;如果病人側臥不能翻身,你需要蹲下來,眼神低于他。
尤其是很多腫瘤后期的患者七八十歲了,意識障礙的時候出現譫妄,彌留之際意識模糊了還會喊“媽媽、媽媽”。人在彌留之際,身體本來就孱弱,內心又受到很多沖擊,畢竟到了暮年,父母走了,好哥們兒也沒了,需要一個示弱的空間。在面對死亡那個場景時,都希望被親人緊緊抱在懷里,我們就拉著他的手撫摸他的額頭,告訴他我一直都在。
在健康時候人可能風光無限,擁有很多社會資源、政治資源、經濟資源、文化資源,但在臨別的時候,只有愛你和你愛的人(是最重要的)。我在2021年清明為自己辦葬禮中,最觸動的也是孩子們念“悼詞”的時刻。
躺在那個會場中,人的聽覺會變得異常靈敏,從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很容易分辨出親人和朋友的。我聽到兒子的聲音:“如果我父親辦這個活動是為了提醒我總有一天他會離開,而讓我有所準備的話,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所有人:我永遠不會準備好”;還有女兒的傾訴:“對我而言,爸爸就像一堵墻一樣,盡管人遠在千里之外,卻一直給我提供著遠距離的支持”。
那一瞬間,我很感動,也很舍不得他們。其實對于這個葬禮,孩子們是有點無奈的。兒子說特鬧心——有個有點文化的爸爸天天給死亡方面的意見,還寫過一封遺書給他們,讓他非常難受。
我希望我的孩子通過接受死亡教育,能主動成長。很多青壯年罹患重病即將告別世界的時候,孩子會(被迫)變得特別成熟懂事,這種被動的成長讓人心疼。
但在真正體驗死亡的時刻,我還是忍不住崩潰了。葬禮現場,女兒和妻子兩雙手在我臉上撫摸的時候,我叫停了拍攝記錄。整理完思緒,第二天給一位現場的記者朋友發去消息:
面對生死我好像沒有想象中的從容的淡定,因為我的家人一出現,我全線地崩塌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場引領風尚的生死高峰論壇,但沒有想到,最后變成了我個人和家庭的成長。面對生死,我可能只是比平常人多了一點勇氣。
第二課:痛苦
二十多年前,我還在河北一個地方二級醫院做疼痛科醫生,當時這樣的科室北京都很少,也沒什么病人。我也困惑過疼痛到底看什么?有(別的)醫生問,闌尾炎腹痛你能治嗎?高血壓頭痛你能治嗎?我一直記得開通門診的心情,在一樓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每天門兒總是虛掩的——既擔心沒有病人來,來了又害怕來了病人自己治不了。
開始做臨終關懷,是因為一個癌痛的病人。那個三線城市是一個腫瘤高發區,除了常見的頸椎痛、腰腿痛、腱鞘炎、慢性疼痛的病人,也有很多腫瘤后期患者來看癌痛。我接診過一位直腸癌患者,雖然做了手術,腫瘤還是轉移了。他特別疼,不能坐,也不能開車,走路像尿了褲子一樣,腿就叉得老開,寢食難安。
給他處理之后疼痛明顯緩解,行動也自由多了。我問他,是不是好多了?他說,路大夫你知道嗎?切斷過往、接受現狀的痛苦,遠遠大于身體里邊兒的疼痛。他不到50歲,是88年的東北某省高考狀元,畢業之后在一個非常大的跨國公司一直做到亞洲大區的領導,經常半個半球飛,患病之后卻步履維艱。
他讓我意識到生命盡頭的患者在軀體疼痛之外,還有如此多無法排解的痛苦,涉及到心理、社會等更深層的問題,后來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長。

●路桂軍日常走訪病房。講述者供圖
有些身體疼痛完全來自于生活中負面的遭遇。曾經有一個47歲的石家莊的女士來看病,她的盆底會陰區疼了六年,那是很隱私的部位,吃了很多藥都沒有效果。
我問她,發病之初有沒有不愉快的事,現在想起來依然放不下的?她才回憶起來,最初因為隱私部位不舒服被診斷為淋病,她滿腹狐疑,這是什么病?大夫帶點歧視地問,你得什么病得問自己,干了啥你不知道嗎?不然就問問你的愛人。她很難受,回去翻愛人的包,發現他已經治療半年了。兩人吵了半年無法忍受,就離婚了,疼痛從此就伴隨著她。
其實患者對痛苦的傾訴欲望是很強的,就看醫生愿不愿意聽。有些大夫看病的過程很匆忙,三五分鐘,有時候兩分鐘,“哪兒不好?多長時間?吃過什么藥?”很多話還沒說(就結束了)。
我還接診過一位從黑龍江來的女士,因為腹部疼痛,發現了胰腺腫瘤。在女兒北京的出租屋里,她支開女兒和丈夫,割了腕動脈,為了不污染孩子租的房子,還把手對準了下水道。(好在)沒能成功,及時被發現。當時我問她,自殺是因為得了癌癥感到絕望嗎?她說是因為太疼了,一分鐘都堅持不下去。
你會發現疼痛和(生命的)希望相關,一個人罹患疼痛的程度越深、時間越長,希望就越低,即便接受死亡,也無法接受疼痛。
這樣的情況在安寧病房也不少見,有病人剛來的時候,疼到想安樂死,止疼之后就沒有這樣的念頭了,他說,誰不想多看世界兩眼呢?所以我們在保證生命質量的基礎上,盡量延長生命的時長。
我記得當年最初在河北的醫院,疼痛科只有20張床,有六張專門提供給臨終關懷的癌痛患者。即使到現在,能住進安寧病房的患者已經很幸運了,有些根本都不進醫院。根據國家統計局的數據,去年中國死了1014萬人,得到安寧療護的不到1%。
安寧療護是剛需,但也有人會覺得,臨死這一刻多花一分錢都是人財兩空。這都是個人選擇。不是說臨終必須要住進安寧病房,不需要的人,我們也應當允許他以他的方式告別世界。“并非每一片樹葉都要埋進土里邊化成泥,它在水上腐化也可以。”

●疼痛科病房里的日常。講述者供圖
第三課:告別
在我們的安寧病房,有一張長長的壁畫,叫“生命長河”。我們在壁畫上寫上了所有去世病人的名字,現在已經三百多個了,像是一條光環落入浩瀚的藍色背景中。四月份去世的一個患者女兒告訴我們,“這是我在北京見過最浪漫的地方”。
在父親病重后,她一直在監護室、急診科忙碌,生活里各種倉促不安,一團雜亂。某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幅畫,她靠近看見了上面的名字,瞬間就理解了。父親離世之后,她也親手把父親的名字寫入了“生命之河”。她說,“今晚我將你的名字寫入這片星河,他日的星光便是你回應我思念的閃爍”,很有人情味吧?
做安寧療護,對生命的認知是不斷深入的。你會發現疼痛不光是患者個人的,也是家庭的。有家屬對父母的依戀感情很深,有預期性哀傷而走不出來。后來我們也改變了態度,不需要他走出來,而是給愛一個去處。
有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士因為媽媽罹患腫瘤末期找到我。她在辦公室門口猶豫了很長時間不敢進來,覺得媽媽還在的時候來咨詢生死問題,好像把媽媽的“死”(做實)了一樣。媽媽帶著她,在湖南一個相對偏遠的地區長大,她無法接受沒有母親的生活。
我告訴她,一定要學會媽媽的一道拿手菜——香辣排骨,精確到每一個步驟,從選排骨的中排,到調料包,配菜,烹飪。這道菜就在媽媽去世之后成為了一個抓手,每次想念媽媽的時候,她就會放下手頭的工作,去菜市場買一段排骨,各種配料,慢慢地燉調出那個糖色,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和媽媽交流一樣。

●路桂軍參加患者的葬禮。講述者供圖
最好的告別可能是不告而別,但也有人想要好好告別。
一個月前,我們病房一位清華大學的教授邀請來所有的親友,在清華大學的禮堂準備了一場告別晚會,名叫“假如愛有天意”。她穿著一件紅色的裙子站上舞臺,大家不知道的是,大裙擺下掛著兩個引流袋。前一秒她還在醫院急診打嗎啡,后一秒就穿著紅舞鞋,在舞臺上翩翩起舞,訴說心聲。
就在昨天(按講述者日期為10月22日),我們問病房一位清華大學的教授,希望能帶走什么?她的答案是一雙紅舞鞋和一件紅色大衣。
現在的她躺在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腫瘤轉移到心臟,抽出700毫升血性積液,她還說,大夫你看,到現在我都是滿腔熱血。
作為醫生,要一直做到的是“視死如生”。一個患者從意識障礙、到彌留之際、再到呼吸心跳驟停,最晚喪失的是聽力,可能心電圖已經直線了,但或許他還能聽見。我們都會坐下來拉住他的手,用告慰性的語言跟患者說話。
我常常覺得對于那些患者家庭來說,(臨終關懷醫生)像是逝者的一件遺物。在親人離世的最后一段時間,我是場景之一。他們再次見到我的時候,會睹物思人,有的在街上偶遇還會忍不住想要躲開。
但我也應該還有功能。我遇到過一個媽媽去世的年輕人,叮囑他,別總吃外賣,上班時間太緊張就換離單位近一點的地方住,他聽完很感動,這是他媽媽以前會說的話,“我就知道,媽媽還惦記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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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疼痛科醫生的一萬個生死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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