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30歲,風口下的老太太|鏡相
鏡相欄目首發獨家非虛構作品,如需轉載,請至“湃客工坊”微信后臺聯系
作者 | 嚴柳晴
編輯 | 吳筱慧
編者按:
過去十年,隨著互聯網行業的壯大,互聯網公司天然區別于傳統行業的特點被人們廣泛討論,而身在其中的互聯網人,他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也作為社會現狀的縮影,成為這個時代的注腳。
鏡相欄目此前發起「互聯網人生存百科」主題征稿活動,透過作者筆下切面,解鎖當代互聯網生存實錄。下文是第三篇作品,講述了一位三十歲的職場人從傳統行業投入互聯網浪潮的適應過程。
人在低谷時,好比身處一個盆地,周圍都是高山。知道山外有山,卻無法逾越。王天凡30歲出頭,在傳統行業干了7年,陡然回到求職市場里。這時候的人,就像落市的蔬菜,遭受各路圍觀者的東挑西揀。
“你實在是年紀大了。在夕陽行業的人,三十歲就一定要找對行業,別太在意薪酬。如果三十不轉身,轉圜的余地就少了”;“如果到三十五歲,還在靠投簡歷找工作,是沒前途的”;“人到四十,他們非升即走,業余斜杠,夾縫中創業,那些被迫出局的人,拼命地學技能想抓住一根稻草,到那個時候就晚了。”
雜志社的生活暮氣沉沉,年輕人陸續出走,剩下的人明顯在打發日子。早上,豆漿包子,養生壺煮茶,慢悠悠打開電腦;飯后,身邊文職人員居然打起了毛衣。如果說職業生涯是一場長跑,她的起點就是這家雜志社,當年雜志社廣告生意接連,同儕小年輕十幾個,一道興沖沖地跑了幾年,而今才發現方向反了。
雜志社里的老師傅常說,你們前途無量,練好一門手藝,到哪里都不愁沒飯吃,站著把錢賺了。而今7年多過去,手藝是練得差不多了,江湖卻沒有她的生存之地。有天和師傅吃飯,中途接到獵頭來電,獵頭又對她說了一句戳心話,入錯了行業,就好像重倉購入了一只ST而無法解套。她把獵頭的評頭論足轉達給老師傅聽,師傅嘆了口氣說,我四十好幾,跑不動了,你們割肉跑吧,我給你們鼓鼓掌。
“一把年紀”的王天凡下決心躍入了互聯網行業。此時已是2019年末,行業已經走過了瘋狂增長階段。那一年還發生了一件事,“996·ICU”成為一樁萬人熱議的網絡事件,從業者怨聲四起。無論如何,在傳統行業者的眼里,互聯網這個行當,總是未來大勢所趨,它還在緩緩上升,讓人看到希望。
經過輾轉幾人引薦,她入職了一家互聯網公司。公司在一個園區里,園區公路邊上,大塊頭的集卡車吹得人灰頭土臉。入職第一天,辦完手續,看完振奮人心的公司紀錄片,她對老師傅報喜,這家公司不錯,同事來自東西南北,團建去過普吉島、斯里蘭卡、北歐,照片貼在茶水間的墻壁上;新人入職如過江之鯽,花名各有風格,從艾瑞克到咸鴨蛋,從三國到希臘神話,從希拉里到二棍子,克里斯蒂娜、托羅斯基、貓王狗娃,應有盡有。以至于從入職到離職,如果沒有過深的私交,甚至不會知道同事本名,江湖大,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郊區大廠外景(注:非文中所述的公司)
王天凡在入職第一天就被貼上了一個標簽“傳統出身”,聽上去像是從孔廟出來,念著四書五經的老夫子。BU老大身材壯碩,一眼難以辨出真實年齡,穿一件黑色T恤,梳著油心菜一樣的大包頭,業務出身,眉宇里一道川字,像從水滸里跑出的魯智深。
“我們本來不敢用傳統出身的人,來過幾個,都適應不了互聯網的節奏。面試見了見,覺得你靈活性好,想試一試。”魯智深的電子煙吐出一把霧水,似黑色煙囪上面冒出的炊煙。
“你要知道,你們這些人,從傳統行業到互聯網,這可是升維了,你要適應這樣的升維啊。”
魯智深在互聯網行業十幾年,講起互聯網的風光,眉飛色舞。他經歷了互聯網行業的迅速成長,泡沫越吹越大的幾年。講起往事的光榮夢想,忘乎所以。他受到一路提拔,跟著他的大老板,從小舢板到航空母艦,大船到小船,小船又成了一百多人的事業部。從兵馬幾個,到上百人的隊伍,即使事業做大了,仍然萬事親力親為。
魯智深給她布置了第一份作業:想一想如何讓自己“升維”。王天凡不知道升維的標準是什么——是996不下班地工作,還是要學那些不明所以的高級詞語,比如迭代、裂變?魯智深抬起眼皮,“你和互聯網從業人員,還差得有點多,知識溝很深”,要求她去跟部門的標桿員工討教經驗。這位標桿是個臉圓圓的萌妹子,畢業跟著魯智深打拼,工作兩年多,朋友圈除了P得粉白的加班照片,還有自己讀的書,《內容運營X講》和《XX的文案課》,圖片旁邊的備注是“轉化率提高200%”的喜訊,內容改變世界。
天凡不知道如何對付空洞無物的“升維”和標桿妹子的“改變世界”,她找到一位2年前跳槽到互聯網的前同事,前同事告訴他,這份價值觀的功課,只是一個投名狀,切勿太當真,找一本互聯網大佬的書,模仿幾句,八九不離十。天凡瞬間明白,天下文章一大抄。她打開工作簿,從互聯網結構講起,互聯網如何引起一場革命,行業怎么迭代,作為來自傳統行業的新兵,怎么丟掉老八股,怎么調整自己的思維。后來在部門的新員工發言上,她言之有物,自圓其說。魯智深點頭稱好,部門群里稱贊,豎起一排大拇指。她的第一關,就這么稀里糊涂地過去了。
中小型互聯網公司生存艱難,頭部公司憑著大筆資金,在各領域圈地,小企業只得喝著頭部漏下的湯。盡管如此,如果能找到頭部還未發現的市場,或被大企業注資,那中小型企業仍有生存空間。她到公司的第二年,那是2021年的秋天,公司的生活服務板塊,變成了全新的賽道,得到了一筆私募投資,她所在的事業部規劃從50多人擴張到了160多人,一部大車在寬闊的道路上奔騰向前。公司群里每天充斥著煙花和歡呼,像天上掉下了百萬英鎊,群賢畢至,一切都來得輕而易舉。

王天凡夜晚下班走在空闊的高架道下方(注:非文中所述的公司)
萬馬奔騰,有餅就畫,組里有名額,還沒想明白人用在哪里,就立山頭招兵買馬,一個個小原子的組織立地為王,猶如戰國時代,相互聯系又各自為戰。天凡所在的2人小組拆成了A、B兩組,每組各自引入了幾位新兵,標桿妹子負責A組,天凡被安排負責B組。她們的工作是創造信息流的內容,助推引流,簡單來講,如果人群是水流,推送的通道是水管,那么他們就是在水管里加一個水泵,讓水流得更快。A、B兩組競爭規則明確,每組的內容方案在上線前,有一場“小組賽”:兩組內容分別被納入A/B test,在用戶群里做轉化測試。在競爭中勝出的內容,才有資格正式上線。當然,小組賽入圍后,還要經歷上線后的真實考驗。B組在第一次A/B test勝出上線,但由于標題的點擊不高,流失了三百個用戶。魯智深開會時,意味深長地說,看到掉粉了嗎,出內容的人,做事要動動腦子。
“當然,流量不是唯一的考量標準。”魯智深又補了一句。
每一次的小組賽,都是用數據說話,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內容有新意”:它博得了魯智深或者更高層的欣賞。比如高層出身小鎮,其對小鎮的話題會格外關注,又或者他喜歡吃臭豆腐,那么臭豆腐就值得一提再提。只要在高層的趣味點上,不管甜辣咸酸,這類選題就有生存空間。
想在這部落聯盟里得到一席之地,當年“老師傅”的經典標準不再適用,標準變得更簡單也更奧妙了——要不搞定領導,要不搞定用戶,兩者總要占一樣。
事業部的財力更加景氣,部門的HR伙伴從一個變成了一排,面試候選人中出現了名校學生,學歷歧視也在年輕人當中蔓延開來。王天凡聽到小年輕們精明地打聽每個人的出身背景。小年輕問王天凡,你是什么學校的,以前在哪里工作?王天凡腦子一轉,你們都是高材生,我沒有讀過大學呀。公司講的,英雄不問出處。
無處不在的競爭,比學歷歧視還要無聊透頂。A/B兩組難分伯仲,兩組的下班時間越來越晚,一到冬天,月黑風高,在公司過夜,宛若駐守邊塞。這時公司增加了新福利,如果在方圓1公里內租房,有1250元的補貼,1250塊錢夠在周圍合租一套一居室。可上班到下班的衣食住行,都在公司周邊解決,年輕人的世界就更小了,像驢被套了一根繩索,他們也被牢牢地套在公司附近。如果周六再多場培訓,業余時間就像一塊被剪裁的布頭,所剩無幾。

這是一處互聯網公司所在園區,工作日晚上9點,是出租車司機的“夜單圣地”。
基層的蝦兵蟹將用更多的大餅爭取項目和預算,A組出一套方案,B組必然跟隨;B組出個創意,A組趕緊模仿,無論做什么都窮追猛打。每一周的相互較量的數據都直接放在顯示屏上。即使是蝦米層的帶隊人,也得去打探高層的情報。“見風使舵”是生存策略,組長作為小船的掌舵人,如果劃錯了方向,整組人都要在溝里翻船。
信息流推送短平快,眼看現有的創意彈盡糧絕,A/B兩組箭在弦上,盤算新的內容產品。王天凡請組里每人都出一個內容創業項目,提高引流效率。組里三個年輕人交了三個選題,關于人文地理、業務進修。王天凡提示他們想一點更接地氣方向,比如美食、汽車、時尚、醫美等,天凡很同情這群孩子,剛出社會,賺得比傳統行業高一倍,但終年無休,他們渴望在工作的夾縫中,吸收有營養的知識。但是,商業需要的是流量、金錢,是合于時,那群孩子就只能是一頭拉磨的驢。
競爭1個月之后,王天凡想放棄帶兵打仗,自行退后一步,她向魯智深提出申請,由A組掌舵,自己做幕后支持角色。在雜志社的黃金時代,她有過扎實的內容訓練,為了給用戶提供更好的服務,需要一個從審美體驗到內容質量的全盤規劃。她想到那部安妮·海瑟薇主演的電影,70歲的老頭到互聯網公司當實習生,一大把年紀和小年輕混在一起。老是老了,但做做參謀,還有價值。
魯智深聽完怒不可遏,一通火冒上來,可以倒拔楊柳:可這是互聯網世界,赤裸裸的商戰。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嗎?你以為我是沒有文化,才做業務的嗎?你錯了,帶兵征戰,浴血而戰。百無一用是書生,不沾血的人,不配有自己的地盤。
“你們項目的整體目標是,半年內用戶數增長三倍。OKR明天交給我,細化到每周。”
“文字好,就是你的刀槍、利劍。不把它們用好,你還有什么特長?”
“你覺得手下不行?那你七天內把他搞走,不要人事出面,辦法請你自己想。”
“在這個行業不認識人?服務商的電話不就寫在內網上,你他媽是不認字,還是不會撥電話嗎?”
被敲了一悶棍,王天凡失眠了一夜。打開招聘網站想看看其他去處,但又不想再面對那些挑三揀四的獵頭。老師傅安慰她說,熬一熬,東邊的老虎吃人,西邊的老虎也吃人。
為了不被吃,王天凡終于換了一個人。
她不再歧視那些讀“財富自由100天”等雞血書籍的人,也不再笑話那些“不打開錯過500萬”之類的標題。這些文字,是能讓她活下來的都是好東西。看到流量涌入,她有種“天上掉下餡餅了”的感覺。流量,真香。她硬著頭皮擠入兩派對打,為了打贏,兩組瘋狂甩出各種標題,一個比一個奪人眼球,“生活便利的700種活法,不看會拖累你的人生”“再不明白就晚了”,直指人的七情六欲。
在互聯網叢林戰里,王天凡最大的難題,不在于A/B test,而是不懂得叢林的規則。身邊的人都比她靈活機敏,人情練達。她這人,在傳統行業慢吞吞的節奏里浸泡,不爭不搶,略顯得憨傻。身邊游走著一群人精,他們懂得一眼分辨誰是老板的馬仔,什么人有話語空間,什么方式能誘惑顧客下單,怎么深思熟慮地打算盤同時還顯得簡單坦誠,以及怎么成為一個體面的劃水人。
王天凡覺得他們很可惜,職業路上從來沒有碰到過好師傅,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內容,不知道什么是美。但是美,多少錢一斤呢?
在這家互聯網公司,內容的評判有客觀標準,會用數據說話。天凡部門的數據師,花名悟空。孫悟空欺生,經常甩出一張讓人不知所以然的表格,表頭連名字都沒有。天凡約孫悟空聊天,謙卑地請求指點,說起自己出身不知名學校、傳統行業,如今入行已晚,上搞不定領導,下搞不定用戶。沒其他招數,請孫悟空多幫忙。
孫悟空像爐子上的茶壺,慢慢熱乎了起來。“我理解你,你也多幫幫忙,干得好,老板面前幫我們哈拉一句。我跟你一樣,上也兜不住領導,下兜不住業務。很多年輕人轉崗做數據師,那也是上當了,我們這也是青春飯,青春拿來給人當槍。”
原來孫悟空是個小鎮來的青年,在郴州的技術學校學數據庫,入行六年。憑著入行早,盡管學歷不具優勢,也曾進入一家大廠工作,大廠分工很細,他無非就是寫代碼,從把數據從庫里抽出來。但孫悟空好學,無論是hive sql、機器學習還是時興的NLP,他像一只囤鼠一樣囤積一切技能。作為一個赤手空拳的年輕人,這些技能成了他行走江湖,隨身攜帶的堡壘。
孫悟空表面是個傻呵呵的技術男,其實內心門兒清。時間長了,辦公室里的套路熟絡得像老家的巷子一樣,看似逼仄曲折,但老油條一來,就行得路路通達。孫悟空不甘心做底層技術工程師,他選擇更靠近業務的分析工作,經歷辦公室的是是非非,降伏了內心的不平。人人都以為數據是客觀中立的,其實吧,數據是死的人是活的,商業故事就像一面鐘,可以順著數,也可以倒著數。
“時間長了就知道,只要領導腦子不清楚,就會被周圍的阿斗瞎忽悠。哪有什么絕對的客觀中立,狗屁,全都是人情世故。”
半年之后,她在一輪用戶轉化的戰爭中敗下陣來。疫情之后,同事之間見面互傳小道消息:公司燒錢速度超出預期,而用戶增長卻不如人意。兩組合并之后,又有小道消息散出,公司要優化一半人員。如果消息屬實,比她小五歲的對手將變成她的直屬上級。敗北的一周,王天凡覺得自己老了。從傳統行業到互聯網的人,常常會覺得自己老了。“老”的感受是怎么來的?當人感覺到自己落后于時代,感覺失意,就會覺得“老”。王天凡從傳統產業到互聯網公司的那年,不過30歲,但眼前的一切像一面鏡子,照出一個老氣橫秋的自己。
人心如浮云,街邊的店里總是各路散兵游勇聚集。A組和B組成了江湖聯盟,共同打探高層情報。組里的女孩去算塔羅牌,算命人告訴她,最近公司動蕩,可能朝不保夕。王天凡聽了好笑,好幾個同事都去那里算過,這算命人聰明點,早就探出了苗頭,公司就像《紅樓夢》里的大家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王天凡說,她經歷的寫字樓也一樣如同白晝。
王天凡又失眠了一夜。
她再度從黑夜里醒來。打開手機,想看看卡里現金能夠支持多久。手機軟件要求刷臉驗證,看到一張煙灰色的寫滿恐懼的臉,剛滿33歲的她,覺得老之將至。
年輕人比她更焦灼,手機里存著二舅的圖,發文之前拜一拜,叫“拜二舅,得爆款”。他們計算著房租的到期時間,或下載求職軟件,或盤算著回老家。可想而知,城市里多少不眠夜。
第二天辦公室遇見,人們依舊彼此寬慰,想開點,互聯網混的,誰還沒幾次失業吶。
今年年底,AB兩組的江湖戰爭煙消云散,人人無心戀戰。在難得無所事事的午飯后,曾經的對手,A組那位斗志十足的標桿妹子坐在街邊店里。盡管她贏得了AB戰爭,但還是愁云滿面,天凡和她相對而坐,聊聊公司的末日黃昏。閑坐說玄翁,活像兩個小老太。一陣輝煌如過眼煙云。贏也好,輸也好,大家都不過是大機器里的一個插件,大敘事里的一個注腳。
在給魯智深寫的投名狀里,王天凡抄來這么一句話:“互聯網里,普通人見證產業變革的史詩,摘到金蘋果。”不過3年,普通不過的王天凡,為了一只莫名其妙的金蘋果,吞下一肚子滄桑,像是和諸神打了一場特洛伊戰爭。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除頭圖外,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歡迎繼續關注「互聯網生存實錄」專題:

海報設計:郁斐
目前鏡相欄目除定期發布的主題征稿活動外,也長期接受投稿。關于稿件,可以是大時代的小人物,有群像意義的個體故事,反映社會現象和社會癥候的非虛構作品等。
投稿郵箱:reflections@thepaper.cn
(投稿請附上姓名和聯系方式)

本文為澎湃號作者或機構在澎湃新聞上傳并發布,僅代表該作者或機構觀點,不代表澎湃新聞的觀點或立場,澎湃新聞僅提供信息發布平臺。申請澎湃號請用電腦訪問http://renzheng.thepaper.cn。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