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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癡迷,就有了境界
一個人如果因愛而癡,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門徑。
只要從頭走過來,只要愛得真摯,就會癡迷。迷了心竅,就有了境界。
——張煒

01.
“只要愛得真摯,就會癡迷?!?/p>
生活中無數次證明:忍受是困難的。一個人無論多么達觀,最終都難以忍受。逃避、投誠、撞碎自己,都不是忍受。拒絕也不是忍受。不能忍受是人性中剛毅純潔的一面,是人之所以可愛的一個原因。偶有忍受也為了最終的拒絕。拒絕的精神和態度應該得到贊許。但是,任何一種選擇都是通過一個形式去完成的,而形式可以是多種多樣的。
一個人如果因愛而癡,形似懵懂,也恰恰是找到了自己的門徑。別人都忙于拒絕時,他卻進入了忘我的狀態。忘我也是不能忍受的結果。他穿越激烈之路,燒掉了憤懣,這才有了癡情。愛一種職業、一朵花、一個人,愛的是具體的東西;愛一份感覺、一個意愿、一片土地、一種狀態,愛的是抽象的東西。只要從頭走過來,只要愛得真摯,就會癡迷。迷了心竅,就有了境界。
當我投入一片茫茫原野時,就明白自己背向了某種令我心顫的、滾燙燙的東西。我從具體走向了抽象。站在荒蕪間舉目四望,一個質問無法回避。我回答仍舊愛著。盡管頭發已經蓬亂,衣衫有了破洞,可我自知這會兒已將內心修葺得工整潔美。我在迎送四季的田頭壑底徘徊,身上只負了背囊,沒有矛戟。我甘愿心疏志廢、自我放逐。冷熱悲歡一次次織成了網,我更加明白我“不能忍受”,扔掉小欣喜,走入故地,在秋野禾下滿面歡笑。
但愿截斷歸途,讓我永遠呆在這里。美與善有時需要獨守,需要眼盯盯地看著它生長。我處于沉靜無聲的一個世界,享受安謐;我聽到至友在贊頌堅韌,同志在歌唱犧牲,而我卻僅僅是不能忍受。故地上的一棵紅果樹,一株纈草,都讓我再三吟味。我不能從它的身邊走開,它們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們的淡淡清香中感動不已。它們也許只是簡單明了、極其平凡的一樹一花,荒野里的生物,可它們活得是何等真實。
我消磨了時光,時光也恩惠了我。風霜洗去了輕薄的熱情,只留住了結結實實的冷漠。站在這遼遠開闊的平疇上,再也嗅不到遠城炊煙。四處都是去路,既沒人挽留,也沒人催促。時空在這兒變得曠敞了,人性也自然松弛。我知道所有的熱鬧都挺耗人,一直到把人耗貧。我愛野地,愛遙遠的那一條線。我癡迷得不可救藥,像入了玄門;我在忘情時已是口不能語,手不能書;心遠手粗,有時提筆忘字。我順著故地小徑走入野地,在荒村陋室里勉強記下野歌。這些歪歪扭扭的墨跡沒有裝進昨天的人造革皮夾,而是用一塊土紡花布包了,背在肩上。

土紡花布小包裹了我的癡唱,攜上它繼續前行。一路上我不斷地識字:如果說象形文字源于實物,它們之間要一一對應;那么現在是更多地指認實物的時候了。這是一種可以保持長久的興趣,也只有在廣大的土地上才做得到。瑣細迷人的辨識中,時光流逝不停,就這樣過起了自己的日子。我滿足于這種狀態和感覺、這其間難以言傳的歡愉。這歡愉真像是竊來的一樣。
我知道不能忍受的東西終會消失;但我也明白一個人有多么執拗。因此,歷史上的智者一旦放逐了自己就樂不思蜀。一切都是平平淡淡地過下去,像太陽一樣重復自己。這重復中包含了無盡的內容。
02.
“孤獨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棄自尊。”
在一些質地相當純正的著作里,我注意到它一再地提請我們注意如下的意思:孤獨有多么美。在這兒,孤獨這個概念多少有些含混。大概在精神的駐地,在人的內心,它已經無法給弄得更準確了。它大約在指獨自一人——當然無論是肉體方面還是精神方面的狀態。一個動物,一株樹,都可以孤獨。孤獨是難以歸類的結果。它是美的嗎?果真如此,人們也就勿須慌悚逃離了。它起碼不像幻想那么美;如果有一點點,也只是一種蒼涼的美。
一個人處于那樣的情狀只會是被迫的?,F代人之所以形單影只,還因為有一個不斷生長的“精神”。要截斷那種恐懼,就要截斷根須。然而這是徒勞的,因為只要活著,它總要生長。偽裝平庸也許有趣,但要真的將一個人扔還平庸,必然遭到他的劇烈抵抗。
獨自低徊富于詩意,但極少有人注意其中的痛苦。孤獨往往是心與心的通道被堵塞。人一生下來就要面對無數隱秘,可是對于每個人而言,這隱秘后來不是減少而是成倍地增加了。它來自各個方面,也來自人本身。于是被嘲弄被困擾的尷尬就始終相伴,于是每個人都在自覺不自覺地掙脫——說不出的恐惶使他們丟失了優雅。
在我眼里,孤獨是可怕的,但更可怕的是放棄自尊。怎樣既不失去后者又能保住心靈上的潤澤?也許真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也許它又是一個等待破解的隱秘。在漫漫的等待中,有什么能替代冥想和自語?我發現心靈可以分解,它的不同的部分甚至能夠對話??墒遣谎远?,這樣做需要一份不同尋常的寧靜,使你能夠傾聽。
正像一籽拋落就要尋下裸土,我憑直感奔向了土地。它產生了一切,也就能回答一切,圓滿一切。因為被饑困折磨久了,我遠投野地的時間選在了九月,一個五谷豐登的季節。這時候的田野上滿是結果。由于豐收和富足,萬千生靈都流露出壓抑不住的歡喜,個個與人為善。濃綠的植物、沒有衰敗的花、黑土黃沙,無一不是新鮮真切。呆在它們中間,被侵犯和傷害的憂慮空前減弱,心頭泛起的只是依賴和寵幸……

這是一個喃喃自語的世界,一個我所能找到的最為慷慨的世界。這兒對靈魂的打擾最少。在此我終于明白:孤獨不僅是失去了溝通的機緣,更為可怕的是頻頻侵擾下失去了自語的權力。這是最后的權力。
就為了這一點點,我不惜千里跋涉,甚至一度變得“能夠忍受”。我安定下來,駐足入驛,這才面對自己的幸運。我簡直是大喜過望了。在這里我弄懂一個切近的事實:對于我們而言,山脈土地,是千萬年不曾更移的背景;我們正被一種永恒所襯托。與之相依,盡可以沉入夢囈,黎明時總會被久長悠遠的呼鳴給喚醒。
世上究竟哪里可以與此地比擬?這里處于大地的中央。這里與母親心理的距離最近。在這里,你盡可述說昨日的流浪。凄冷的歲月已經過去,一個男子終于迎來了雙親。你沒有泣哭,只是因為你學會了掩淚入心。在懷抱中的感知竟如此敏銳,你只需輕輕一瞥就看透了世俗。長久和短暫、虛無與真實,羅列分明。你發現尋求同類也并非想象那么艱苦,所有樸實的、安靜的、純真的,都是同類。它們或他們大可不必操著同一種語言,也不一定要以聲傳情。同類只是大地母親平等照料的孩子,飲用同樣的乳汁,散發著相似的奶腥。
在安怡溫和的長夜,野香熏人。追思和暢想趕走了孤單,一腔柔情也有了著落。我變得謙讓和理解,試著原諒過去不曾原諒的東西,也追究著根性里的東西。夜的聲息繁復無邊,我在其間想象;在它的啟示之下,我甚至又一次探尋起詞語的奧秘。我試過將音節和發聲模擬野地上的事物、并同時傳遞出它的內在的神采。如小鳥的“啾啾”,不僅擬聲極準,“啾”字竟是讓我神往的秋、秋天秋野;口、嘴巴歌喉——它們組成的。還有田野的氣聲、回響,深夜里游動的光。這些又該如何模擬出一個成詞并匯入現代人的通解?這不僅是饒有興趣的實驗,它同時也接近了某種意義和目的。我在默默夜色里找準了聲義及它們的切口,等于是按住萬物突突的脈搏。
一種相依相伴的情感驅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與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經歷和承受。長夜盡頭,我不止一次聽到了萬物在誕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這樣領受了凄楚和興奮交織的情感,讓它磨礪。
好在這些不僅僅停留于感覺之中。臆想的極限超越之后,就是實實在在的觸摸了。
03.
“我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生命的寂寥?!?/p>
因為我在很大程度上擺脫了生命的寂寥,所以我能夠走出消極。我的歌聲從此不僅為了自慰,而且還用以呼喚。我越來越清楚這是一種記錄,不是消遣,不是自娛,甚至也來不及傷感。如若那樣,我做的一切都會像朝露一樣蒸掉。我所提醒人們注意的只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因為它們之中蘊含的因素使人驚訝,最終將被牢記。我關注的不僅僅是人,而是與人不可分剝的所有事物。我不曾專注于苦難,卻無法失去那份敏感。我所提供的,僅僅是關于某種狀態的證詞。

這大概已經夠了。這是必要的。我這兒僅僅遵循了質樸的原則,自然而然地藐視乖巧。真實伴我左右,此刻無須請求指認。我的聲音混同于草響蟲鳴,與原野的喧聲整齊劃一。這兒不需一位獨立于世的歌手;事實上也做不到。我竭盡全力只能仿個真,以獲取在它們身側同唱的資格。
來時兩手空空,野地認我為貧窮的兄弟。我們肌膚相摩,日夜相依。我隱于這渾然一片,俗眼無法將我辨認。我們的呼吸匯成了風,氣流從禾葉和河谷吹過,又回到我們中間。這風洗去了我的疲憊和倦怠,裹攜了我們的合唱。誰能從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為了自然之聲。我生來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驕傲。
我所投入的世界生機勃勃,這兒有永不停息的蛻變、消亡以及誕生。關于它們的訊息都覆于落葉之下,滲進了泥土。新生之物讓第一束陽光照個通亮。這兒瞬息萬變,光影交錯,我只把心口收緊,讓神思一點點溶解。喧嘩四起,沒有終結的躁動——這就是我的故地。我跟緊了故地的精靈,隨它游遍每一道溝坎。我的歌唱時而蕩在心底,時而隨風飄動。精靈隱隱左右了合唱,或是合聲催生了精靈。我充任了故地的劣等秘書,耳聽口念手書,癡迷恍惚,不敢稍離半步。
眼看著四肢被青藤繞裹,地衣長上額角。這不是死,而是生。我可以做一棵樹了,扎下根須,化為了故地上的一個器官。從此我的吟哦不是一己之事,也非我能左右。一個人消逝了,一株樹誕生了。生命仍在,性質卻得到了轉換。

這樣,自我而生的音響韻節就留在了另一個世界。我尋找同類因為我愛他們、愛純美的一切,尋求的結果卻使我化為一棵樹。風雨將不斷梳洗我,霜雪就是膏脂。但我卻沒有了孤獨。孤獨是另一邊的概念,洋溢著另一種氣味。從此盡是樹的閱歷,也是它的經驗和感受。有人或許聽懂了樹的歌吟,注目枝葉在風中相摩的聲響,但樹本身卻沒有如此的期待。一棵棵樹就是這樣生長的,它的最大愿望大概就是一生抓緊泥土。
文字 | 選自《上海文學》1993年第1期
編輯 | 茜尹
原標題:《愛得癡迷,就有了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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