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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丨喜歡陶淵明的生活境界
11月2日是李澤厚先生去世一周年,本文選自《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一書,謹以此紀念李澤厚先生。

《人生小紀:與李澤厚的虛擬對話》,馬群林 編撰,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6月版
一輩子都在孤獨中度過
馬:您說過“實惠的人生我并不羨慕”,那么,理想的人生或者說你最想過的人生是什么?
李:雖然孤獨和寂寞,但我也不覺得不幸福,現在能活著就不錯了。那么多政治磨難都逃過來了。每個時代都有局限性。理想的人生我是看不到了,但生活還是要有一些責任感為好,享受并不最快樂。
馬:有沒有想過抱孫子?
李:沒有。這比較特殊些,是個性問題。我不相信什么傳宗接代,我這輩子見不到孫子都沒關系,我不重視這些。
馬:有沒有特別脆弱的時候?
李:我不認為自己是強悍的人,但也還不那么脆弱,不然早死了。我想得開,很多事無所謂。
馬:您的學生許多已是當今著名學者、教授,趙汀陽還是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院士),他們來美國看過您嗎?
李:趙士林來過,當時他在加拿大。我沒有學生,都是名義上的。我回國到北京他們都不來看我,當然這完全不能怪他們,我也不通知人家。他們做學生時,我就跟他們說,過年不要到我這里拜年,因為我從來不跟任何人拜年,幾十年來一直如此。
馬:您旅居美國近三十年了,為何仍不入美國籍?
李:要入美籍很容易,但過不了這心理關,不能成為美國公民。拿中國護照心理上比較舒坦些。當然,有時也比較麻煩。記得有一次到奧地利開會,提前三個月就申請,到了最后一天,還得請奧地利外交部幫忙,才搞好落地簽證。
馬:您的學說倡導“樂感”,自己卻很孤獨。
李:我這一輩子都在孤獨中度過,不孤獨的時候少。
馬:所以,您一直不喜歡與人打交道?
李:人本是社交動物,有社交的本能和欲望,但我的個性就是比較孤僻,不愛傾訴,不愛與人交往。我從來不是要人幫忙解悶的人。包括在美國散步,也喜歡一個人,不讓太太陪。我從小就見不得生人,見人就往后躲,這就是個性,個性的偶然性,沒法改。我的人際關系不好,沒什么人緣。我在香港一年,離開后沒跟任何人打電話聯系過。當然,別人打電話我是接的。有人認為我很傲慢,其實我是沒事就不聯系。我從來不主動去拜訪人,連打電話問候也不會。我喜歡獨處,即使是非常熟悉的人,整天在一起,搞幾天我就煩,就要獨處。我這個人講話也比較隨便,常常沖口而出,那也不行。
我還有三個先天性毛病,與不喜歡跟人交往的個性惡性循環:一是記不住面孔;二是記不住聲音,別人打電話我總要問“哪位”。有次包括我兒子,所以他現在總是先報上名來;三是記不住路。(笑)
馬:近幾十年,感覺您似乎是在自覺地與主流環境疏離,甘于邊緣,甘于寂寞,執著于自我,繼續孤獨地走自己的路。
李:對許多事情感到很失望。自己知道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就是了。
從未有失落感
馬:您希望有更多年輕人來閱讀您的作品嗎?
李:當然了,因為我的一些東西一直遭到誤解,希望多些人看,了解得更多一些。但我不抱這種奢望,這不是我能左右的。特別是現代社會更加多元化、專業化,很多人根本不會看,很難強求。不可能、也不必要回到八十年代那種盛況。
馬:您在八十年代有巨大影響力,1992年出國以后這種影響力在逐漸減弱,有沒有失落感呀?
李:哈,從過去至今幾十年來,我就從未感到過得意,所以也就從無失落感,所以能活到今天。我不在乎那個東西。在美國,我沒有什么名氣。即使在國內,我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從心里就平等待人了。人貴有自知之明,認識到自己只有那么一點點力量,就會專注于自己能做到的事。我始終就是個普通老百姓嘛。但大概由于不喜往來,人們可能感覺不到這一點。我在美國基本上什么會也不參加,也不習慣主動跟人來往,過的是非常平靜、非常單調、非常寂寞的退休生活。
馬:如何評價自己?覺得歷史將會如何看待您?
李:我從來不評價自己,評價留待他人或后人,不管別人說我是或不是都無所謂。現在快死了,更無所謂了。
馬:我感覺您對自己提出的那套理論、學說,還是滿自信的?(笑)
李:當然。否則就不會去搞了。概括說來,我先后寫了 “思想史三論”(“巫史傳統說”應該在“古代”內)、“美學三書”、“哲學三綱要”、“倫理學三說”,加上《論語今讀》一本,當然還有本“康德書”和對談與訪談等,“4×3+3=15”,多乎哉,不多也;少乎哉,亦不少。如此人生,而已而已。
我的哲學簡單用一句話說,就是要以“人活著”(中國傳統的“生生”)來替代或超越海德格爾及西方傳統的Being。對我的東西的現在,我很悲觀;但對將來,我非常放心。
馬:您這個“4×3+3=15”的概括非常有意思!我還想問的是:在這“15”里,您比較滿意的是哪一本或哪幾本?
李:若講比較滿意的話,應是湖南岳麓書社“當代湖湘倫理學文庫”中的《李澤厚集》(即《倫理學新說述要》增補本,2021年),算是我的心理主義的倫理學小結,其中包含告別任何政治宗教等論點。當然,就我全部論著來說,《人類學歷史本體論》和《由巫到禮 釋禮歸仁》兩書可與這本《李澤厚集》并列。其他一些論著和各種對話之類,就不列舉了。
馬:您只列舉了三本,難道您那本最負盛名的《美的歷程》還列不進去?(笑)
李:當然排不上。
馬:我發現一個現象:相比您極盛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以來,國內和國外學術界對您的關注、研究似乎更多了起來,有關您的學術研討會開了好幾次,研究專著出版了多部,研究論文也屢屢刊發,博士和碩士論文也不少。所以,我相信,您的原創性思想系統是不會被漠視的,未來,或許還會有“重新發現李澤厚”“回歸李澤厚”這樣的情況出現。(笑)
李:我的文章論著,從美學到哲學到倫理學,從思想史到“告別革命”等等,大都曾遭到各種狠厲攻擊。一生如此,至老猶然;頗為感慨,卻不傷心。我愿學魯迅,死后還有人咒罵。
我不太愛說狂言,不過現在想說一句:我那些書里還有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到現在為止還沒有被人認真注意。不過沒發現也沒關系,遲早會被注意到;如果一直沒有,那也就算了。但真理早晚有人發現,科學上不常有重新發現的事情嗎。朱熹死的時候,他還是“偽學”,不讓人去告別嘛;王陽明死后四十年,他的書才讓出版。王船山更是被埋沒了幾百年。
馬:生前名和身后名?
李:倒不是名利問題,那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許多時候真理不大容易被人們接受,或害怕接受。我多次說過,包括愛因斯坦的相對論,一開始也受到當時的大物理學家的反對和指責。康德也如此。我堅持我的哲學,也從不怕任何挑戰。哈哈哈……
還有幾個題目
馬:還有什么新著問世?
李:前面講過,“文革”中擬過九個研究提綱,可惜現在只完成了五六個。雖然還有一些東西想寫,但身體不行,正式文章也寫不成了,最多只能聊聊天。我這一輩子是純粹單干,一直沒有任何助手和幫手。為核對一條小材料,查出處、翻書刊、跑圖書館等等,都得靠自己。現在沒法做了。
說來題目還有好幾個。例如,寫一本《新大同書》。原來是想在總結百年思想史特別是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歷史基礎上,提出對未來的展望。這未來既指中國,也指世界。我似乎在無意識地重走康德晚年和馬克思晚年的腳步。康德晚年寫了永久和平論等著作,盼望人類遠景。馬克思晚年寫了大量關于人類學的歷史筆記。這說來會被人笑罵,我居然還想重提作為儒家宗教性道德的大同理想。當然這不是作任何具體的設想或設計,而只是借用一下康有為的書名。我似乎與康有為有緣,第一篇思想史論文就是《論康有為的“大同書”》。當然,我現在對康的評價也不像以前那么高了。
馬:您還有一本待整理出版的與另一位學者的對話錄《返回古典》,這本書什么時候可以出版?
李:不會有了。“尊孔讀經”的復古思潮如此甚囂塵上,在此情況下,“返回古典”就不再多講了。
馬:真遺憾!您說的“返回古典”是什么意思?
李:我們所謂“返回古典”是建立在現代性基礎之上,不要現代性的古典是種倒退。“返回古典”就是重新探求和確立人的價值。我提出過希望有“第二次文藝復興”。第一次文藝復興是回歸希臘,把人從神學、上帝的束縛下解放出來,然后引發了宗教改革、啟蒙運動、工業革命等等,理性主義、個人主義盛行,也導致今日后現代的全面解構。我希望第二次文藝復興將返回原典儒學,把人從機器(高科技機器和各種社會機器)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重新確認和界定人是目的,發掘和發展個性才能。由“道始于情”而以國際和諧、人際和諧、宗教和諧、民族和諧、天人和諧、身心和諧為標的,使人類走向光明的未來。但這仍然需要人類自身的努力奮斗。
馬:發掘和發展人的個性才能,就涉及到教育問題。記得在1981年《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中就講過,教育學是未來社會的中心學科。
李:我的原話是:“這可能是唯物史觀的未來發展方向之一:不僅是外部的生產結構,而且是人類內在的心理結構問題,可能日漸成為未來時代的焦點。語言學是二十世紀哲學的中心,教育學——研究人的全面生長和發展、形成和塑造的科學,可能成為未來社會的最主要的中心科學。”
馬:還有,您提出教育應以培育人性為根本,我很贊同。
李:我認為,教育不應成為其他事務(如培育資本社會所需要各種專家,培育傳統社會所需的士大夫),而將以自身亦即以塑造人性本身、以充分實現個體潛能和身心健康本身為目標、為鵠的,并由之而規范、而制約、而主宰工藝(科技)——社會結構和工具本體。歷史終結了,教育倒可以開辟新天地。
當然,歷史根本并未終結……路還很長很長。
去留無意
馬:您欣賞誰的生活境界?
李:喜歡陶淵明的。在《美的歷程》中,有一節專講陶淵明。幾年前偶然讀到《顧隨詩詞講記》(2006),頗為驚喜與自己的看法大量相同或相似。顧也極贊陶潛,說應將傳統杜甫的“詩圣”頭銜移給陶潛,“若在言有盡而意無窮上說,則不如稱陶淵明為詩圣”(第85頁),再三再四地說陶詩“平凡而神秘”(第80頁),老杜“是能品而幾于神,陶淵明則根本是神品”(第85頁),等等。陶詩展示的正是中國“天地境界”的“情本體”,偉大而平凡,出世又入世。“把小我沒入大自然之內”(第86頁)而并未消失,仍然珍惜于世事人情,“傷感、悲哀、憤慨”(同上)。不只是陶詩,顧對許多詩詞的欣賞評論也與我接近,如盛贊曹(操)詩、歐(陽修)詞。“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都是既超脫又入世,一往情深,“空而有”。
馬:您曾講過“四個靜悄悄”,哪四個?
李:一是“靜悄悄地寫”。我一生從沒報過什么計劃、項目、課題,出書或發表文章之前也從不對人說。當然,這只是我的個性。二是“靜悄悄地讀”。我的書沒有炒作,不許宣揚,書評也極少,批判倒是多。但我有一群靜悄悄的認真的讀者,這是我最高興的。有人跟我說過,我在八十年代的讀者,主要還是在大學里面,現在是逐漸走向社會,一般的青年啊、干部啊、教員啊、企業家啊、媒體人啊、軍人啊,都愿意看。他們有的還來看我,也有提問題討論的。倒是那些名流不讀我的書,或者是讀了不屑一提吧。
馬:另外兩個呢?
李:三是“靜悄悄地活”。近十幾年,我的“三可三不可”原則基本上執行了。四是“靜悄悄地死”。我死的時候除了家里人,沒人會知道。我說過,對弟、妹,病重也不報,報病重有什么意思?牽累別人掛念,干嘛呢?靜悄悄地健康地活好,然后靜悄悄地迅速地死掉。當然,這也純屬個性,我非常欣賞、贊同別人熱熱鬧鬧地活著或死去。
馬:您剛才講的“三可三不可”原則指什么?
李:每次回國,媒體的采訪邀請很多,但我能回避就回避。后來,我定了個原則:可以吃飯,不可以開會;可以座談,不可以講演;可以采訪照相,不可以上電視。因為后者太正式,前者都屬聊天,愿意聊什么就聊什么,隨意得很。至于上電視,我想是“語言無味、面目可憎”。韓國和日本國家級電視臺,鳳凰衛視與某些地方電視臺和中央某臺找到我上節目,甚至不用訪談只要同到南方游覽他們跟拍就成。我感謝他們的好意,但我都拒絕了。
這里要插一句,照相我是來者不拒,所以我和很多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都照過相。以后如用照片來說和我認識甚至很熟等等,就完全不符事實,應在此聲明一下。

2017年在北京北海
馬:您剛才提到不喜歡講演?
李:我一輩子講演沒有超過五十場吧。講課是要傳授知識,演講除了發表見解外,還要有創意,我講不出來。但這主要是個性問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1982年,哈佛的史華茲曾邀請我去講演,是Luce基金,我因答應林毓生在前,人要守信,就婉謝了,盡管哈佛名氣大。還有不少名校和一些場合、會議用高價請我講演或作Keynote Speech(主旨演講),我都婉謝了。
馬:據我所知,唯一的一次“觸電”,應是2014年參加鳳凰網、岳麓書院在北京中華世紀壇主辦的“致敬國學——首屆全球華人國學大典”啟動儀式。鳳凰臺著名主持人許戈輝在介紹嘉賓時,特別說道:“過去十多年,曾多次與李澤厚先生邀約采訪,但都被拒絕,這次李澤厚先生‘為大義而食言’,撥冗出席會議,足見本次活動的重要性。”
李:乃勉強參加,只待了十來分鐘,開幕式未完就走了。當時我便說過,“鄉情難卻,偶一為之”。我多次謝絕了許戈輝的“名人面對面”的專欄釆訪。
馬:2018年,李輝先生給我微信說,央視的朗讀者欄目想請您出鏡,他們在美國有攝制組。我轉告您,希望能破例一下,但也被您回絕了。
李:謝謝輝兄的好意。但人應能自知自愛,已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了。我喜歡靜悄悄,作為一個老人,靜悄悄地消失就行了。
馬:如秋葉之靜美!哪一天讀者突然想起您來,卻聽不見您的聲音了,就證明您是消失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笑)
李:哎,就是這樣,我比較欣賞這種。我現在努力做到寵辱不驚,去留無意,但觀熱鬧,何必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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