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英國或許曾“為幸運之神眷顧”，自工業革命以來創造了一系列發展與擴張的“奇跡”。經歷兩次世界大戰以后，雖然其昔日的輝煌不再，而英國歷史仍舊給人類留下了豐富的遺產。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組織“窺見英倫”系列，邀請校內外不同學科的學者，從歷史的角度為主、輔以政治、經濟、社會、文學等多種視角，通過一系列個案與問題的討論，嘗試窺見英倫。以下是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蘇耕欣教授的文章，原題為《從史詩看英國的重大歷史轉折：〈仙后〉與伊麗莎白女王的宗教改革》。

英國詩人埃德蒙德·斯賓塞創作于16世紀末的《仙后》。

伊麗莎白一世統治的16世紀后半期是英國歷史上首個盛世，該國在經濟、軍事和文化方面均達到歐洲之巔，史稱伊麗莎白時期。我們當然可以通過史書了解這段歷史，但文學作品也是一本極好的教材——實際上，文學雖非歷史，卻又勝似歷史，透過文學我們可以窺見史書無法記載的內容。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史詩《仙后》。

史詩輕易不出現，往往誕生于重要歷史節點前后，或開國，或中興，或換代，因此，史詩的題材多涉國家與民族之重大事件，主角常為舉足輕重的英雄人物。英國歷史上出現過三部主要史詩，均屬此列。第一部是用古英語寫就的《貝奧武夫》，此詩出現于這個國家形成之初，講述的是移民至不列顛島的北歐人講述其祖先在故土經歷的英雄事跡。17世紀末出現的《失樂園》則是英國內戰的產物，這部曠世巨作是曾經參與清教革命并在其政府里擔任要職的詩人彌爾頓對于革命失敗的深刻反思。

這里要說的是由詩人埃德蒙德·斯賓塞創作于16世紀末的《仙后》。與前面提到的兩部史詩一樣，《仙后》也是一件里程碑式的作品，而孕育這部史詩的“土壤”是英國歷史上的另一重大事件——16世紀宗教改革。

英國原先與歐洲多數國家一樣信奉天主教。教廷梵帝岡占地雖小，卻影響力巨大，是西方社會的精神中心，在歐洲堪稱國上之國。那時的英國國王亨利八世原與教廷關系甚密，但后因其妻未生男嬰而亨利欲求嗣子多次休妻殺妻重娶，違反教規，雙方關系破裂，英王被教皇開除出教，英國自立教會，擁抱新教。由德國教士馬丁·路德發起的新教運動誠如其名稱（Protestantism）所示，是一場針對教廷的抗議活動。路德譴責羅馬教會的貪婪與思想壟斷，拒絕承認教廷，基督教世界開始最后一次重要分裂。英國與羅馬脫離關系后，國王取代教皇成為本國教會領袖。英國宗教改革在亨利之子愛德華在位時得到深化，但在信奉天主教的長女瑪麗繼位后，英格蘭重回羅馬懷抱。瑪麗不僅修復與教廷的關系，還大肆迫害參與改革的官員與新教民眾，史稱“血腥瑪麗”。瑪麗四十出頭即逝，其位由信奉新教的同父異母妹妹伊麗莎白繼承。在伊麗莎白治下，英國再回新教之路。伊麗莎白女王的宗教改革深刻改變了英國社會的走向，若以重要性而言，此事在該國歷史上不亞于1066年的諾曼征服和1688年的“光榮革命”。斯賓塞的史詩反映的就是這一重大轉折。

《仙后》這部作品集史詩、騎士傳奇與宗教寓言三種文學形式于一體，文化元素極其豐富。作者聲稱其創作目的是塑造一個“理想紳士”，他通過六個騎士傳奇故事來展現那個時代的上流社會人士應該具備的六種主要基督教品質，如神圣、節制、貞潔等，每一種品質由詩中一個人物來代表。匯集起來，史詩描述的仙國看似群賢薈萃的人間仙境，人們或勇敢善戰，或白璧無瑕，或疾惡如仇…… 盛世自然配明主，騎士們的忠貞與賢良間接反映了他們所服務的仙國女王之尊貴與英明。作者以此詩恭維當朝君主之意路人皆知，而女王對于此詩也顯然相當滿意，斯賓塞因此獲得了五十英鎊的終身年金。

《仙后》不僅歌頌女王有功，對于女王所延續的都鐸王室乃至新教英國的美化同樣不遺余力，而為達此目的作者在形式上采用了史詩這一不二之選。這種文學形式不僅與國家與民族之誕生與起伏等宏大主題聯系緊密，其源頭更是西方文化的發祥地古希臘文明，因而長期以來史詩在西方文學諸體中地位最高，用史詩講述故事能夠制造一種古老與崇高感。在16世紀中葉的英國，無論是伊麗莎白女王還是都鐸王朝，都迫切需要這樣一種感覺。都鐸家族本無王室血統，女王曾祖歐文·都鐸趁紅白玫瑰戰爭之亂通過婚姻使其后代獲得王位，王室合法性廣遭質疑。頗諳上意的斯賓塞積極配合朝廷之需，在史詩的框架內填充上亞瑟王傳奇的情節，將一個個引人入勝的騎士冒險經歷放在傳說中亞瑟王追尋仙后這一愛情故事的大背景下，以此制造出伊麗莎白女王與都鐸王室繼承自亞瑟王這個英國民族之源的印象。在具體撰寫中，斯賓塞還采用在當時已經過時的老式英文拼寫法來創作此詩，進一步加強了所述故事的歷史感。

《仙后》在宗教方面也積極加固都鐸王室的另一根軟肋。亨利八世不惜與教廷翻臉再娶，正是為了獲得男嗣以鞏固王室地位，不料此事引發了一場宗教危機。在一個天主教占據多數的西方社會，國王遭教廷開除，對于王室之合法性以及國家之地位均造成嚴重沖擊；求嗣婚變以及其后的宗教改革將英國以及都鐸王室置于四面楚歌的不利之境。當時的教皇還公開鼓動英國百姓起來造反，甚至暗殺伊麗莎白女王。出現于這一背景下的《仙后》，顯然有在宗教方面為都鐸王室解圍、為其改革正名的意味。斯賓塞頗有針對性地將這部史詩寫成宗教寓言，將諸種基督教品質擬化為故事人物。作者通過仙國騎士們的英勇事跡和優秀品德表明，改信新教的英國才是基督教的正統傳承者，史詩對教廷之抹黑作出了有力回擊。

就其本人的具體情況而言，伊麗莎白女王也需要通過“正面宣傳”來鞏固其地位。女王繼位時是個年方二十五歲的單身女子，對于其治國能力如何，精英階級和普通大眾都心懷疑慮。雖然伊麗莎白并非英國首個女王，但其姊瑪麗在位時間僅有五年，世人針對女性執政者的懷疑與挑戰主要由伊麗莎白來承受。不僅如此，女王的出身也頗遭非議。伊麗莎白之母是亨利八世的第二任妻子安·伯林，因未生男嬰而被亨利以不忠為由處死，二人婚姻被宣布為非法。父母既非夫妻，伊麗莎白只能算作私生之女，嚴格說來不能繼承王位。針對性別的懷疑與有關繼承合法性的爭議互相疊加，給女王造成了巨大壓力。伊麗莎白一世的政敵們顯然不缺推翻她的理由，在境外敵對勢力的唆使和策動下，他們中有人蠢蠢欲動，有人悍然出手，如北方貴族之亂。伊麗莎白執政之初的局面用“內外交困”來形容也不為過。

年輕女王采取的對策是折中的改革路線和大張旗鼓的個人宣傳運動。在宗教改革方面，女王保留了天主教的主要架構、儀式與做法以安撫國內為數不少的天主教徒和教會機構中的當權者，同時強化國王與宗教的關系，以教助王。在個人宣傳方面，女王巧妙利用文人出人頭地之需大搞個人崇拜，將自己塑造成以國為夫、愛民如子的英國慈母。此舉在為原有的天主教徒提供釋放其宗教熱情之渠道的同時，也充分利用其宗教慣性，使伊麗莎白取代圣母瑪麗婭成為天主教徒偶像崇拜的對象。史詩《仙后》可謂這場個人崇拜運動的登峰造極之作。

《仙后》在內容上是中世紀騎士傳奇，這種文學也尤其適用于女王當時的宣傳之需。騎士傳奇的情節通常包含騎士驅除邪惡、匡扶正義的冒險經歷以及騎士與貴婦的柏拉圖式愛情關系等內容。騎士傳奇之核心是騎士精神，這種意識形態要求騎士忠誠于領主、虔誠于宗教、殷勤對待女性、幫弱扶小和勇敢面對敵人，后來這種精神逐漸演變成針對所有西方男性的普遍要求。騎士精神對于伊麗莎白女王的利用價值不言而喻：若將英格蘭比作女王格羅麗亞娜治下的仙境之國，伊麗莎白與臣民的關系也隨之變成貴婦與騎士的所謂“典雅愛情”。根據騎士精神的要求，尊敬與崇拜女王、努力贏得女王之贊許不僅是英國精英階層作為臣民的義務，也是英國男性成員（社會的實際統治者）素質高低的一種外在標識。英國歷史上三個在位時間最長的女性君主均給人以深受國民愛戴的印象，這中間騎士精神顯然發揮了不可低估的作用。16世紀效力于伊麗莎白個人崇拜運動的文學作品數不勝數，而《仙后》集史詩之形式和騎士精神于一體，成為最為成功的一部。在伊麗莎白女王執政五十來年間，這類文學作品通力協作，共同制造了“仙國之后”這個柔弱慈母形象，成功掩蓋了一個堅毅、冷酷甚至有些殘暴的馬基亞維利式君主的真面目。

文學作品承載與表現著不變的人性，又常是政治、哲學、宗教等各領域思想的交匯點。閱讀《仙后》這部史詩不僅能使我們得以領悟英國文藝復興時期政治、宗教和文學的真實關系，也可透過國運、王位和宗教拯救等宏大敘事，窺見性別、權欲和親情等人性元素如何展現其原有的樣貌、又如何在特定時空下相互作用，共同影響歷史進程。

本專欄內容由復旦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