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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米爾誕辰390周年|他畫出了“北方的蒙娜麗莎”?
如今,17世紀荷蘭畫家約翰內斯·維米爾在繪畫史上的地位,就像陶淵明之于文學史,J.S.巴赫之于音樂史,毫無疑問地處于最頂尖大師之列。在西班牙著名超現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的大藝術家評分系統中(包含技法、靈感、色彩、素描、天賦、構圖、神秘、真實八個維度),維米爾的綜合評分甚至超過了達·芬奇和拉斐爾,在他開列的十一位西方大藝術家中高居榜首。更有意思的是,與陶淵明和J.S.巴赫的后世命運如出一轍,維米爾在死后同樣被世人長期遺忘,卻又冥冥之中似有天意般地迎來了超越眾人的華麗轉身。就像陶淵明邂逅了蘇東坡,J.S.巴赫偶遇了門德爾松,維米爾幸運地碰見了提奧菲爾·托雷-伯格,這位慧眼識珠的法國藝術史學者一直致力于尋找和證實他提出的“代爾夫特的斯芬克斯”(Sphinx of Delft)的蹤跡。正是他在19世紀60年代撰寫的大量研究性文章(尤以1866年在《美術公報》上的長文為代表),讓已沉寂兩個世紀之久的維米爾名聲大噪,并由此開啟了這位“謎一般的畫家”在之后一個半世紀的堪稱輝煌的逆襲之旅。
17世紀的荷蘭與世界
如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們早已習慣了“全球化”對生產生活帶來的巨大影響。殊不知,這艘龐大的巨輪從四個世紀前已緩緩啟動,在那個全球化世界的黎明,一次漫長而偉大的環球航行開始了,而始發港的名字正是——荷蘭。于是,17世紀成為了人類近代史一個重大改變的開端,而17世紀的荷蘭,就像18世紀的法國、19世紀的英國以及20世紀的美國,對整個世界和歷史的進程產生了重大且深遠的影響。饒有意味的是,17世紀的荷蘭乃至世界所發生的種種變化——無論是社會、經濟、文化和歷史等諸多方面,許多都可以從維米爾的畫作中尋覓到細膩豐富的線索和蹤跡,讓人不由感嘆“一畫一世界”。可以說,維米爾的畫就像一顆因陀羅網上的寶珠,從這顆寶珠上,我們可以找到一扇門,通過這扇神奇的門,便能走向整個世界。
在海牙與鹿特丹之間,坐落著一座優美而寧靜的小城——代爾夫特,這是維米爾出生乃至居住一生的地方,后世那些享譽全球的繪畫杰作正是從此發源。當時,這座只有兩萬多人的小城鎮可謂光芒四射,不僅是全球最強大的貿易公司——荷屬東印度公司在荷蘭的六大據點之一,更是成功引進了中國的瓷器,并發展成了享譽世界的代爾夫特藍陶(Delftware)。1660年前后,維米爾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大型的風景畫作《代爾夫特風景》,他以自己獨特的對光影和色彩的敏銳捕捉力,刻畫了這座17世紀中葉的荷蘭小城寓平凡于永恒的經典風景。一場陣雨過后的天空烏云仍未散盡,人與風景的對望中貯滿了寧靜和詩意,三座塔樓以及鹿特丹門錯落有致,在比例巨大的天空映襯下顯得渺小而謙卑,極輕的油彩敷出的近乎透明效果的運河,在觀者的心中輕輕泛起時光的漣漪……

《代爾夫特風景》
后來有人直言,歷史上從沒有一幅荷蘭風景畫比《代爾夫特風景》更接近彩色照片,似乎維米爾是駕馭光影的魔術師。就連19世紀荷蘭最杰出的繪畫天才梵高在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都不由感嘆:“如果有人在海牙近距離看《代爾夫特風景》這張畫,那真是無與倫比,色彩完全出人意料,不同于周圍的作品。”20世紀初,法國文學大師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中稱“自從我在海牙的博物館看到《代爾夫特風景》,我就知道我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畫”。其實,除了構圖、光影和色彩的強烈美感之外,這幅杰作中還隱藏著一顆有價值的寶珠——港口停泊的兩艘鯡魚船。要知道,鯡魚捕撈原本是北部挪威的產業,那里有傳統的鯡魚漁場,但是全球降溫改變了鯡魚的活動范圍(有人將1550年到1700年這一百五十年的降溫期稱作“小冰期”)。氣溫降低使北海的鯡魚漁場向南移向波羅的海,最終落入荷蘭漁民之手。正是由于這意外的天賜良機,才讓荷蘭人有資本投入造船和海上貿易,成為日后主導全球經濟的主力之一。

《維米爾的帽子——17世紀和全球化世界的黎明》
另一顆寶珠鑲嵌在創作于1657年的名作《窗前讀信的少女》中,正如《代爾夫特風景》是維米爾最大型的室外風景畫,這幅作品是作者最大幅的室內畫。只見一位正臨窗專心看信的女子,專注的神情顯示她被信中的內容深深吸引,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在沉靜中消失而不復存在——維米爾善于抓住一個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場景,并賦予其一種崇高冷峻的美感。有人說,“維米爾可以說是先鋒畫派中的一名電影導演,他創作了許多電影般的鏡頭。”看看這件杰作中分布在帷幔、波斯毯子、果盤、水果上的光線,分明超越了倫勃朗和卡拉瓦喬,物體的質感與量感從未如此自然而真實,像極了歐洲藝術電影中的一個鏡頭。

《窗前讀信的少女》
當然,這件作品最引人注目之處無疑是前景中盛放水果的青花瓷盤。事實上,這個看似普普通通的盤子正是中國參與和改變世界貿易的一個縮影。眾所周知,17世紀荷蘭與西班牙、葡萄牙之間的戰爭重新劃分了世界秩序。隨后,歐洲列強爭先恐后地抵達擁有古老文明的東方國度——中國,在吸引歐洲人的眾多貨品中,富有光澤、釉面堅硬,色彩靚麗生動的瓷器(china)尤其受到歐洲人的青睞和追捧。青花瓷起初是為迎合波斯人的審美而逐漸創新形成,在近代的演化中融入了歐洲人的審美趣味,并無意間改變了全球的陶瓷制造工藝,這是中國文化發揮全球影響力的又一例證。
北方的蒙娜麗莎
毫不夸張地說,就藝術表現力和作品影響力而言,能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相提并論的肖像畫,全球范圍內大概只有維米爾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它被譽為“北方的蒙娜麗莎”。就像世人沉醉于蒙娜麗莎那神秘的微笑,人們著迷于這位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望向“畫外”的姿態與眼神,以及光線在她身上所呈現出來的微妙效果。幾個世紀以來,人們為這位神秘少女驚鴻一瞬的回眸深深吸引,至于她的身份之謎,無數新的研究仍無法給出答案。嚴格說來,維米爾這幅享譽全球的杰作并不能算是一件肖像畫——畫中的女孩缺乏某個具體人物的特征,她沒有雀斑、沒有痣,也沒有疤痕。17世紀的荷蘭人通常將這種畫稱作“Tronie”(人像畫),代表著“某類人物”的理想形象。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
有意思的是,謎一般的維米爾喜歡在畫作中留下一些謎題,這更加深了其傳世作品的神秘感。2018年,在《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的館藏地——荷蘭海牙莫瑞泰斯皇家美術館內,國際藝術專家團隊運用科技手段對作品進行了全面的掃描和透析,這次舉世矚目的名畫鑒定得出了一個爆炸性的驚天結論: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并非真正佩戴了耳環!也就是說,這是一件名不副實的作品!研究發現,畫面中疑似珍珠的物體可能只是兩撇薄涂上去的白色顏料,事實上并沒有具體的輪廓,它們構成的球形具有很強的迷惑性。2022年的國產懸疑劇《獵罪圖鑒》中,編劇巧妙地將少女的“耳環”設定為兇手密室的開關,并借檀健次飾演的天才畫像師沈翊之口道破天機:“你們仔細看,少女的耳垂和這個所謂的珍珠之間并沒有連接物,是維米爾利用錯覺欺騙了我們的大腦枕葉。”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局部
那么,這顆“假珍珠”僅僅只是維米爾的惡作劇嗎?當然不是。事實上,17世紀的荷蘭畫家普遍善于借用圖像來表達某種世俗化的道德寓意。本來沉甸甸的珍珠耳環,在維米爾的畫筆下卻成了輕飄飄的白色懸浮物,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喻!他分明是在用這個隱喻告誡世人:珍貴的寶石也許只是源自于華麗的視錯覺,精致描繪的現實表面之下往往隱藏著人生的浮華和虛無。時至今日,這幅名作依然存在著眾多未解之謎。然而,答案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為觀者帶來非凡的美感和無窮的想象力。這一穿越時空的經典回眸似乎有種魔力,讓人不禁停下來凝神冥想,編織著畫面背后的動人傳說。
1981年,19歲的女孩特蕾西·雪佛蘭(Tracy Chevalier)第一次看到《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就像被閃電擊中一般,一直對它念念不忘。18年后,已是英國女作家的雪佛蘭以畫作中少女細膩而微妙的情愫為靈感,寫出了風靡全球的同名小說(全球銷量超過500萬本),她在書中圍繞維米爾、畫中少女和畫作本身講述了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2003年,英國導演彼得·韋伯(Peter Webber)將維米爾和女傭葛莉葉的這段柏拉圖式的愛情搬上了銀幕,網友們盛贊這部電影的“每個鏡頭都如油畫般漂亮”。杰出的攝影和服飾設計讓它一舉斬獲多項奧斯卡提名獎,不僅開啟了時年19歲的斯嘉麗·約翰遜(Scarlett Johansson)的好萊塢星途,也使全球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天才畫家維米爾和這幅杰作之上。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電影海報(2003)
如今,這幅“北方的蒙娜麗莎”幾乎無處不在。它的影響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許多藝術書籍都紛紛采用了這幅畫作為封面,甚至你還可以在靠墊、杯墊、T恤衫、手袋、襪子及手提箱等各種物品上瞥見她的芳容。除了大師級的藝術造詣,這幅杰作的顏料也令人驚嘆,這張只有44.5×39cm的小尺幅畫作用到的顏料來自世界各地:珍珠的鉛白色來自北英格蘭高地;上衣的黃色來自歐洲礦廠;嘴唇的紅色由中南美洲仙人掌上的胭脂蟲制成。當然,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少女頭巾的深藍色,它由一種叫“青金石”的原料制作而成,產自今天的阿富汗地區,當時比黃金還要貴重。維米爾使用的顏料品質之高,讓畫中美妙的藍色留存幾個世紀而不改其色。維米爾就是這樣細細打磨每一幅作品,有時2-3年才能完成一幅,以至于其存世畫作僅有35件,它們像珍珠一般散落在世界各地。
光影之謎
相較倫勃朗創造的偏暖色調的戲劇性光線,或更早的卡拉瓦喬的“明暗對照法”,維米爾將光線、透視和色彩處理得最為和諧自然,幾乎接近兩百年后才出現的攝影技法,這正是他在后世最為人津津樂道之處。是的,在維米爾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場景的作品中,光線成為一種重要的構圖手段:以側光為主的自然光線,漫射進室內,產生的光暈移動與室內空間奇妙地結合在一起。微妙的光影變化表現出物體的質感、紋理與細節,帶來一種流動的、靜謐的氣氛,點彩法的運用又增添了明暗、虛實的奧秘,而柔和自然的色彩過渡讓畫面充滿詩意。那么,人們不禁要問,作為光影魔術師的維米爾是如何做到這些的呢?
以英國著名畫家、藝術史學家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為代表的一些業內人士認為,維米爾使用了暗箱技術(Camera Obscura)或其他早期光學設備使他的作品更為真實。考慮到當時荷蘭著名的科學家列文·虎克是維米爾的好友,此人精通顯微鏡和光學透視,維米爾顯然有可能從他那里學到了這門技術。那么,答案真的就這么簡單嗎?當然不是。否則,如今一張簡單的攝影照片就能輕松超越《戴珍珠耳環的少女》。或許,我們可以這樣反問自己,畫中的少女并非擁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為什么有著一種攝人心魄的回眸之美呢?更直白地說,這幅畫為什么給人一種“好棒”的感覺呢?事實上,在維米爾的畫作中,除了暗箱幫助他得以精確繪畫,還有一些暗箱乃至照相機做不到的事。
在維米爾的時代,荷蘭繪畫的旨趣回歸到平凡的日常生活,而非“偉大的犧牲”或“恢弘的史詩”。于是,反映世俗美好生活的風景畫、靜物畫、肖像畫以及風俗畫成為主流。在維米爾的畫作中,不管畫中人是在操持家務,還是休閑娛樂,遍布于空氣中的,都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場景。然而,這些看似平凡的畫面,卻處處透露著不平凡的手筆。正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在后世的評價:“書中無一正筆,無一呆筆,無一復筆,無一閑筆,皆在旁面、反面、前面、后面渲染出來……筆臻靈妙,使人莫測。”所有這些畫作的每一個細節都是精心設計的產物,這一切背后的天才導演正是——維米爾。

《音樂課》
看看維米爾的另一幅杰作《音樂課》,地板上的方格子被故意處理成向上的角度,為的就是將你的視線引向女主人;而前景中的臺子、椅子和躺在地上的維奧拉琴,卻又將你的視線彈回,使你須臾不離開主畫面。就這樣,觀者的視線被控制在一個適當而微妙的距離,從而為男女主人營造出了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最絕妙的當屬女主人的設計,她雖然背對著畫面,卻又在上方的鏡面中映照出她的臉龐。原來,她正轉過頭,望向身邊的這位男子。或許,兩人的關系不止是師生,而正在互生情愫的曖昧階段吧。看似不動聲色地,維米爾在一個定格的畫面中,用大師級的場景布置和細節設計,將一種細膩而幽渺的情感隱約地傳遞給觀者。更有意思的是,鏡子里女子的后方有一個類似支架底部的結構,這正是維米爾的畫架。顯然,他想用這種特殊的方式告訴我們,一切盡在畫家的掌握之中。
因此,也只有維米爾,能畫出舉世無雙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當觀看這樣的作品時,你會不由自主的忘記周遭的一切,你的世界突然坍縮到只容得下她那雙非凡的眼眸,引你迷離在這場穿越時空的凝視中。或許,我們不必太糾纏于維米爾是否使用了所謂的暗箱技術,更重要的是他觀察和表現這個世界的獨特方式,是他為了表達那些細膩微妙的情感所作出的種種精心設計,是他精益求精地處理每一件藝術品的嚴苛態度。在如今這個手機攝影無處不在的時代,我們每個人都可以隨時拍出有著豐富細節的照片,從高速運動的世界中捕捉一個個清晰的瞬間。但維米爾告訴我們,在這個機器和網絡極為精密的世界里,我們——人——依然可以在精心的設計和情感的催化下,通過顏料和畫筆(或許外加一塊凸面鏡),創造出無可替代的美妙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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