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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康路店主們的淡淡“憂愁”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十一長假過后,人潮褪去,熙熙攘攘歸于平靜,對于任何一條吸引游客的商業街來說,都是件挺正常的事。但對于永康路的店主來說,這種平靜不是一種常態。起碼,永康路不應該是這個樣子,過去也不是這個樣子。
一個普通的工作日下午,陽光懶洋洋地灑在馬路上,六六咖啡店的趙銘邀請我喝一杯咖啡,說要帶我逛逛永康路。
上海人愛喝咖啡,永康路就是咖啡黨們的“朝圣地”。這條全長600米的馬路,東段的157米是潮流聚集區,最高峰時擠滿了十幾家咖啡店。在成為“網紅”的日子里,來這里拍照的人甚至比喝咖啡的還多。
趙銘的店就開在“熊爪”咖啡的隔壁。我還記得上一次特地來時,正好趕上“熊爪”開業,設計團隊在水泥墻上掏了一個洞,里面伸出一只萌萌的“熊爪”,給顧客遞上咖啡,奇思妙想相當“吸睛”。站在一旁的上海老爺叔咂了咂嘴,跟我說這家店真會搞噱頭,然后抓起相機,瞄準人群中的美女食客咔咔拍上一通。這一轉眼,竟然已經過去了兩年光景。
如今,“熊爪”還在,只是少了噶熱鬧的爺叔們。
“他們是風向標。他們集中在哪條路,說明哪里現在就火,永康路已經被他們拋棄了。”趙銘說。

上海人愛喝咖啡,永康路是咖啡黨們的“朝圣地”。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永康路的“觀察者”
趙銘很懂永康路。這種懂,在他的言語間可以深刻感受到。他不僅可以精確地說出每一家店是做什么,有什么特色,甚至可以告訴你那些食客不太容易知道的背后故事。
“Volcán咖啡館是永康路的三巨頭之一,他們家生意一直蠻好的,有不少老客人。”
“吉吉干洗店是老店,有三十年歷史了,老板剛來這里的時候也就30歲,他孩子就出生在這里。”
“這家酸奶店叫舔勺,之前生意一直不好,前兩年突然火起來了,很多人都說他們酸奶特別好吃,還賣冰淇淋,現在把隔壁也吃下來了。”
“Loop58的老板是永康路的潮人,我們都叫他永康路的KFC,因為他長得跟肯德基爺爺有點像。”

永康路上,拿著相機的上海爺叔比以往少了許多。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趙銘從2004年起搬到永康路附近居住,作為一個老街坊,他默默注視著這條馬路的每一次蝶變。事實上,在成為“網紅咖啡街”之前,永康路東段最早是一片馬路菜場。2009年,與其僅一路之隔的復興菜市場開門迎客,永康路上的嘉善露天菜便從此退出了歷史舞臺。隨后,當地政府希望打造一條當代藝術街,把店鋪出租給了很多藝術家做畫廊,結果效果并不如預期。反而由于附近居住的老外增多,從2011年起陸陸續續開出許多酒吧,永康路成為了酒吧一條街,繁榮一時。不過,這些酒吧大多開在居民樓下,深夜噪聲擾民現象尤為嚴重,由于投訴不斷,酒吧街時代最終在2016年戛然而止。
酒吧街的結束,曾讓很多喜歡永康路的人感到落寞。不過,永康路似乎天生具備“網紅體質”,隨著咖啡文化的引入,商家回來了,顧客回來了,這條街很快又以新的姿態“火”了起來。

永康路的Loop58門口的潮男潮女。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在外人看來,能在永康路上開一家咖啡館,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為起碼說明你對自己的咖啡品質很自信或者很有態度。趙銘做了幾十年“咖友”后,也決定開一家咖啡館試試。
“就想做一個咖啡好喝也能看書的空間,時不時我還可以搞一些活動,比方說詩歌朗讀、文化沙龍。不過像我們店只賣咖啡的,那咖啡必須得做得好。”趙銘驕傲地說。

趙銘的六六咖啡館就坐落在熊爪咖啡旁邊。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咖啡街的“熱鬧”哪去了?
永康路名聲在外,很多人可能會跟我有類似的感受: 這么火的一條街怎么會被“拋棄”? 這么多沿街小店不是還開著嗎?Loop58門口不是坐了挺多人嗎?工作日的下午人少一點不是很正常嗎?
趙銘擺擺頭說,這不是永康路應該有的樣子。“以前就算是工作日,路兩邊都坐滿了人,周末就更不要說了,摩肩接踵,車子都開不出去。現在大概只有過去的一半。”
改變的時間點,自然是疫情。2020年疫情初年,趙銘拿起相機對準永康路,記錄人們的緊張、迷茫和困惑。不過那一年,就好像僥幸“躲過”一劫似的,大家雖然戴起了口罩,但出門的欲望沒有消退。到了今年3月,上海疫情突然暴發,而這一次,深處中心的人們無法再逃避隨之而來的影響。

在永康路上做核酸。 趙銘 圖
站在門窗緊閉的Griffin Coffee店外,我忽然感受到了永康路暗流涌動的不安。這家曾經的咖啡三巨頭之一在疫情之后還是選擇了離開。Griffin是一家以自行車為主題的咖啡店,以復古綠色和白色為主調,明亮清爽,很多年輕人喜歡來打卡。而在小紅書上,關于Griffin最近的一張照片還停留在2022年1月。照片中,網友舉著Griffin最人氣的Dirty,歡快地在下面寫到“永康路屹立不倒的咖啡三巨頭”,如今看來不免有些傷感。
“這邊兩家酒吧從封控開始到現在,一直沒能再開。這家原來是做越南米粉的,叫‘越南公主’,疫情之后撐不下去了,徹底關掉了,現在變成Money Shops了。”
“Money Shops邊上這家店原來是吃湯包的,叫‘滿隴春’。疫情影響生意不好,就改成了東北餃子館。沒想到餃子館也不行,老板就離開上海了。換了一個新老板把店鋪盤了下來,改成了現在的鮑魚撈飯。”
“后面就是嘉善路了,十字路口邊上有個核酸亭,有時候我們晚上6點開始做核酸,你就會看到整條街突然搭出五六個藍色的棚子,變成了‘核酸一條街’。”

門窗緊閉的Griffin Coffee,咖啡三巨頭時代落幕。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同樣沒有開業的Coffee Studio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在趙銘的導覽下,幾個月里永康路上發生的點點滴滴像舊日歷被重新翻開一樣,一頁頁被鋪開。雖然從外人看來,路上的店鋪數量似乎從未改變,事實也的確如此,被騰出來的店鋪總會有新買家迅速填入,但永康人始終是念舊的 ,不在了不代表從未存在。
“其實對于做生意來說,永康路的先天優勢并不見得好,旁邊不靠近辦公大樓,又不像南京西路人流量本身就大。所以能做起來,完全靠口碑和老客戶,一家咖啡館要積累客人,起碼要四五年,流水的店鋪積累不了。”趙銘說。

除了店鋪外,永康路上還有臨街的住戶。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Bathe coffee在永康路開了3個年頭,店長“快樂”還記得6月封控剛結束時的情景。“整條街十分蕭條,路上的人屈指可數。過去忙的時候,我們會懷念自己坐在店門口喝咖啡的清閑日子,后來清閑來了反而不習慣了。”
Bathe是一家主打咖啡特調的店鋪,粉粉嫩嫩的裝潢吸引的就是熱愛可愛事物的摩登男女,同時也因一塊創意獨特的“香皂”甜品,在社交媒體一炮而紅。“我們當初選擇在這里開店就是因為氛圍很好,而且作為網紅一條街,也有一定的流量效應,那時候一到周末潮流男女就特別多,還會有一些跟拍的人。”
“以前大家會在店里慢慢地享用咖啡。疫情之后,人們喝完咖啡就匆匆走了,因為他們不太想被困在某個地方。”快樂說。

粉粉嫩嫩的Bathe coffee。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疫情之后,客人愿意呆在店里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有夢之地,會消失嗎?
永康路沿途被永嘉路、太原路、復興中路、襄陽南路包圍,這一圈有充滿風情的石庫門建筑,也有歷史遺留下的西方韻味。
雖然有眾多餐館、咖啡店,但這里仍然保留著開了幾十年的老店,比如煙雜店、干洗裁縫鋪,電器修理店,并且仍然有許多原住民在永康路上生活著。
“黎民煙雜店在永康路有十幾年了。你不要小看這一家店,它就是一家人的生計,夫妻倆靠這家店在上海打拼。有一次,我看到店主一個人坐在外面,我說你怎么了?他說我今天有點高興又有點失落,我說你高興什么?他說我幫兒子的婚房買好了,那為什么失落呢?他說因為我沒錢了。”趙銘動情地說道。

黎民煙雜店,這樣的小雜貨鋪已經少見了。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在黎民煙雜店斜對面的吉吉干洗店是永康路上最老的一家店。生意清淡的時候,老板于先生會雙手抱在胸前,站在街邊,看來往的路人,或跟里弄里走出的老鄰居閑聊幾句。
“這個店已經有30年了,我們本身是做裁縫的,后來做衣服少了,我們就幫人修修補補,然后提供洗燙服務。那時候房租才1000塊錢,現在水漲船高了。”于先生向我介紹道。
和趙銘一樣,于先生也見證了永康路從馬路菜場到咖啡街的變遷。三十多年間,太多店鋪起起落落,他已經數不清了,“現在業態不行,說個真話這些咖啡館也都是在‘等死’。”
我有點訝異,連忙問他為什么這么悲觀。“咖啡跟酒吧不一樣,晚上關得早,吃早咖的人也很少。營業時間短,利潤那么低,怎么開得下去。”于先生解釋道。

工作日下午四點的永康路已經顯得冷清。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話雖說得尖刻,但不可否認這是如今許多獨立咖啡店經營的窘態。咖啡館入行門檻較低,賽道火熱,但現實中并不好掙錢,因為往往在裝修、設備方面的成本要求高,翻臺率卻很低,更不要說疫情期間,線下消費者數量大幅減少,堂食受到限制,大量咖啡館因此倒閉。
另外過來人都知道,任何小本經營就要做好吃苦的決心。“我們基本上早上八點就開門了,一直到晚上十一二點閉店,除了睡覺的時間,一直都在工作。三十年如一日。這樣的生活真的太苦了。”于先生感嘆道。

開了三十年的吉吉干洗店和于老板。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店里的老古董熨斗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不過,就像是有魔法一樣,永康路就是這樣一個吸引“有夢青年”的寶地,這些人和30年前的于先生并沒有什么不同,懷揣著夢想,決定在這片“淘金地”上碰一碰運氣,失敗了或成功了,日子照樣繼續。
“老百姓其實是最勤勞的,也是最智慧的,你只要給他一個自由生長的空間,都會想到生存的辦法。”趙銘說。

趙銘發起的“永康包”公益活動。 趙銘 圖
為了讓疫情后的永康路重現活力,趙銘在國慶節期間發起了“永康路復蘇力計劃之永康包”公益活動。15家永康路上的店鋪和機構參與到活動中——吉吉干洗店的張國蘭大姐為“永康包”進行縫制,56 RUE DE YONGKANG 的張泉勛、Loop 58 的婁鑌參與了“永康包”式樣的設計,海報設計是菲林公園的鄒巍設計的.......他們想用這只藍色的“永康”包,鼓勵堅守了三年、八年、三十年的老店主們,以及剛剛到來的新店主們,繼續保持初心。
“永康路不只屬于咖啡,這里有雜貨店、有干洗店、有原住民,是一條充滿煙火氣的市井街道,大家生活在這里,互相都是朋友,對這條街很有感情。”趙銘說道。

這是一片有夢之地。 澎湃新聞記者 王昱 圖
趙銘告訴我,明年夏天,永康路可能會面臨一小段的拆遷,拆遷以后會怎么樣,誰也不知道。不過眼下,他只希望永康路能重新熱鬧起來,因為永康兩字對于當下的店業主們來說就像美夢,雖如此,但是美夢要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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