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2日凌晨3時30分許，涉毒死緩犯人黃德軍從大理境內(nèi)小白營停車區(qū)廁所逃脫。掙脫控制“自由”了約30個小時后，23日上午9時46分，黃德軍被警方控制。

30個小時的“自由”，卻讓他遠(yuǎn)在湖北省十堰市房縣老家的家人，時刻處在擔(dān)驚受怕中。“知道他被抓了，我心里像是一塊石頭落了地。”3月26日，黃德軍的哥哥黃德林坐在房縣城關(guān)鎮(zhèn)東街家中的椅子上告訴紅星新聞。

因為多日來的精神高度緊張，他黝黑的臉上滿是憔悴。

窗外就是房縣東關(guān)菜市場，堂弟夫婦在陽臺上忙著晾曬衣服，不時有熱鬧的叫賣聲和買菜人的說話聲飄入屋中。但黃德林無暇關(guān)心這些，坐在板凳上的他一次次從自己的腦海里打撈記憶的碎片，試圖找出弟弟走上這條不歸路的真實原因，“主要是因為沒人管教吧！”

“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交友不慎！”良久的沉默后，他補充道。在他的印象中，弟弟黃德軍比他聰明、比他能說會道、比他有想法，但因為父親的入獄、母親的改嫁，長期疏于家庭管教的黃德軍就“走錯了路”。

兄弟依然情深。黃德林在等待著云南方面的消息，“如果一周內(nèi)沒信兒，我就再去一趟。”黃德林說，他想見弟弟一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問清楚，“估計也是最后一面了！”

“殘缺”的童年

父親入獄母親改嫁

年幼的兄弟倆跟奶奶相依為命

往年這個時候，黃德林早已前往浙江打工了。但今年，他還要在家多待些日子。

在輟學(xué)近兩年后，1998年正月二十四，黃德林前往浙江溫州，正式加入外出務(wù)工大軍，“出海打魚，一個月一千多塊錢”。

工作雖累，但他很知足。在他的印象中，自家的經(jīng)濟條件一直不好。而他的工作，則給僅靠三分菜地度日的家庭增加了一份收入來源。

在家排行老三的父親因盜竊被捕入獄時，黃德軍還不到一歲。黃德林感慨，從那時起，自家便開始連遭厄運。但影響最大的，是母親的改嫁。因為忍受不了日復(fù)一日的絕望，在父親入獄兩年后，1985年，黃德林母親遠(yuǎn)嫁江蘇。之后，兄弟二人便與奶奶相依為命。

黃德軍小黃德林一歲。黃德林說，與沉默寡言的自己相比，弟弟的性格像父親更多些，能說會道、聰明、有想法，“我可能像媽媽多一些”。說這話時，黃德林低頭不時撥弄攥在手里的手機——他并不確定自己對自己性格的判斷。在記事后，他和弟弟只見過母親一面，“一直到走，也沒喊出那聲媽”。

關(guān)于父親，黃德林談得很少。從1983年入獄到1995年年底減刑釋放，父親在他2歲到14歲的成長階段缺席，以至于他對父親的記憶完全空白，“他回來兩個多月后，我們才開口叫爸。”黃德林告訴紅星新聞，之后在浙江有過短暫相聚，但因各有事要忙，父子三人幾乎沒有交流。

而對撫養(yǎng)自己長大的奶奶，黃德林評價很高，“奶奶是個很好的人”。性格敦厚的他在年少時，因弟弟調(diào)皮的牽連，沒少挨奶奶的打。奶奶對于兄弟倆過分嚴(yán)厲，黃德林認(rèn)為，應(yīng)該是家里突遭變故所致。

然而，生活上的困窘讓已撫養(yǎng)了五個子女的老太太疲于奔命，她除了打，貌似在教育這對兄弟倆上并無太多的辦法。

2008年冬天，黃德林奶奶去世。那年春節(jié)的雪下得沒完沒了，在浙江打工的他沒能買到回家過年的車票，也沒見到奶奶最后一面。

輟學(xué)入社會

外出務(wù)工干體力活又失業(yè)

兄弟倆千里尋母卻被告訴“以后別來了”

老太太去世時，黃德林的堂妹黃麗（應(yīng)受訪者要求化名）就在身邊。

“奶奶咽氣前一直盯著大門，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堂哥（黃德軍）。”她告訴紅星新聞，因為黃德軍屢次犯事，奶奶平時也沒少教訓(xùn)他，“他回房縣，我都會囑咐他幾句讓他好好掙錢別干違法亂紀(jì)的事情，他總是一笑，回上一句‘我知道’”。

黃德林與弟弟也有類似的交流，但效果不好，“剛開始還應(yīng)聲，最后就成了我一說，他就不耐煩，扭頭走了”。

黃德軍開始有偷東西的行為，是在七八歲的時候，“吃不飽，他就去街上拿人家吃的東西。”黃德林告訴紅星新聞，期間曾被奶奶發(fā)現(xiàn)，“打了他一頓，后來就沒再發(fā)現(xiàn)有這種行為”。

1995年年底，被判有期徒刑15年的父親減刑出獄。黃德林回憶，出獄后的父親并沒有彌補缺席兄弟倆童年缺憾的打算，依然整日不著家，“有很多人找他”。

父親的歸來也沒有阻擋兄弟倆的雙雙輟學(xué)。也是在這段時間，性格外向的黃德軍開始在街上“混社會”，認(rèn)識了一大幫“狐朋狗友”，為他第一次因盜竊入獄埋下伏筆。

父親在家里晃蕩了半年多后，去了浙江溫州，“在那邊干體力活，挑沙子搬磚之類的。”黃德林說，1998年年初，他追隨父親，也去了溫州開始了自己持續(xù)至今的海上打魚生涯。當(dāng)年年底，黃德軍也前往浙江溫州，父子三人住在一起，有了短暫的相聚時光。

在那段時間，黃德林出海打魚，暈船的弟弟則跟隨父親在海邊干苦力活。出海短的時候要七八天，長的話要個把月不能上岸。雖然名義上是一起，但他與父親、弟弟的相處時間很少，“有過交流，就是說要賺錢回老家蓋房子之類的”。

1999年初，不能勝任工作的黃德軍失業(yè)了。在送黃德軍回家時，黃德林被弟弟想去江蘇看母親的念頭打動，“地址是從外婆那里要到的，當(dāng)時我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想去看看她過得幸不幸福”。

兄弟倆從浙江溫州出發(fā)，坐了一天的火車趕往地址上的位置，“我們到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就在火車站湊合了一宿，第二天一邊走一邊問，問了三四家才找到地方”。

黃德林告訴紅星新聞，當(dāng)時母親已另組家庭并有了小孩，“十三四歲吧，上中學(xué)。”黃德林說，現(xiàn)在回想起當(dāng)時情景，依然覺得媽媽是幸福的。

看著媽媽還在上學(xué)的另外一個兒子，黃德林承認(rèn)，自己心里有很大的落差。讓他至今無法釋懷的是，當(dāng)天晚飯后媽媽對兄弟倆說的那句話，“她說：以后沒事別來了”。

黃德林回憶，雖然離開后沒跟弟弟交流這個事，但他能感到弟弟的失落和憤怒，那次見面，兄弟倆誰也沒喊出那句“媽”，一開始是認(rèn)生，最后卻是賭氣，“我們有15年沒見了，去找她，竟得到了這句話”。

這是兄弟倆記事后，唯一一次與母親相見。自此后，再未聯(lián)系。

頻傳噩耗

沾染盜竊輾轉(zhuǎn)四次入獄

父親生前曾說“上梁不正下梁歪”

失落的相見后，黃德軍回到了房縣老家，黃德林則返回浙江繼續(xù)打魚生活。沒想到再次聽到弟弟的消息時，已是噩耗。

2000年，黃德軍與其他三名同伙站在了房縣法院的被告席上。庭審沒有懸念，因為盜竊，黃德軍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緩刑四年。前前后后在看守所待了一年后，黃德軍回到了家。

黃德軍堂姐回憶，緩刑期間，頭幾個月里，黃德軍一直在家待著，“確實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甚至，黃德軍還在2001年間在房縣拜了師，學(xué)了一身煎炸炒烹的手藝。但好景不長，因為廚師收入太少，在房縣干了一段時間后，辭職。

2003年，整個家族的人行動，將家中老宅翻新，修成了一棟六層小樓。就在黃德林認(rèn)為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時候，當(dāng)年11月，還處于緩刑期的黃德軍又因為盜竊入獄。

沒多久，父親在浙江溫州醉酒失足，從租住的閣樓摔下身亡，“第二天工友去叫他吃飯時才發(fā)現(xiàn)，血都干了。”黃德林告訴紅星新聞，父親去世時，身邊沒有一個親人。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黃德林去獄中探望弟弟，“我轉(zhuǎn)告他說，父親不怪他”。黃德林說，在弟弟第一次被判刑后，有次他出海回來和父親一起吃晚飯，表情難受的父親告訴他，弟弟出事都怪他，“他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說完就默默吃飯，整晚都沒再說一句話”。

當(dāng)時，黃德軍平生第一次向哥哥表達(dá)懺悔，“我會好好改造的”。黃德軍說著，像下定了很大決心似的，使勁抿了抿嘴，“他是不甘平凡的人，但又沒有好的辦法，所以走錯了路”。

2009年年初，刑滿釋放的黃德軍前往浙江臺州打工。9月28日，因非法入侵住宅罪，第三次被判入獄。“十個月”，黃德林回憶，2010年7月出獄，弟弟去山東打工。2012年中秋，黃德軍帶著女朋友回了家，“有個女兒，他不介意，就在一塊了”。

堅信弟弟走上正道的黃德林怎么也沒想到，不久后，弟弟再一次因盜竊入獄。這一次的涉案地點，在寧波的象山。

這次入獄也直接導(dǎo)致黃德軍與其女友感情破裂。

被判死緩

說去打工結(jié)果販毒被抓

“他有想法，別人說的走不進(jìn)他心里”

黃德林回憶，2016年春節(jié)，他第一次聽弟弟說起有出去發(fā)展的打算。

那時黃德軍第四次出獄沒多久，“他聽別人說去緬甸能掙錢。”黃德林在得知弟弟的想法后下意識地阻止他，“他笑著跟我說，自己談了個女朋友在那邊，年后要去云南打工”。

黃德林說，他沒見過弟弟這個女朋友，只是聽說是重慶的。

“他不是個十惡不赦的人。”黃麗至今仍堅持這個觀點，黃德軍只要回房縣，都會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去游樂場，還買東買西，“看得出來，他也想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

之后沒多久，弟弟就去了云南，中間有幾次聯(lián)系，黃德軍從不說自己在哪兒做什么，“問也沒用，他有自己的想法，別人說的根本走不進(jìn)他心里”。

之后再聽到他的消息，就是因販毒，他被判了死緩。

在一份云南德宏州中院編號為（2017）云31刑初188號刑事判決書中，紅星新聞看到：

黃德軍化名王勇和女友郎某春抵達(dá)芒市后的10月21日，和一名叫郭松的男子在芒市遮放買了兩輛舊摩托車，并到界河對岸的阿寶家談事情，阿寶將一個藍(lán)色的蛇皮袋捆在了黃德軍駕駛的云NQ2777摩托車上，走的時候又將一個白色塑料袋塞進(jìn)他牛仔褲的后口袋。當(dāng)晚6時許，黃德軍駕駛摩托車在芒海至遮放公路36公里處的工開緝查點時被抓獲，當(dāng)場查獲毒品甲基苯丙胺6331.7克和海洛因8.99克。

2017年11月27日，德宏州中院判決黃德軍犯運輸毒品罪，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chǎn)。

就在黃德軍在押運途中逃脫的十幾天前，3月7日左右，黃德林剛?cè)ピ颇峡催^他，“先坐飛機到重慶，然后坐火車到昆明，又坐火車到了德宏”。

這次見面，兄弟倆總共說了二十多分鐘，“我給他說了家里的近況后，就問他為啥會干這樣的事。”黃德林說，弟弟告訴他自己也是被騙了，“他說不知道運的東西是毒品，知道后已經(jīng)晚了”。

3月23日，黃德林在手機上看到有個涉毒的死緩犯跑了，“后來知道是他，我就一直在擔(dān)心，直到被抓，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

“他一直說后悔，但后悔有啥用？”黃德林說，他準(zhǔn)備在家再待一段時間，如果一個星期內(nèi)沒有消息，他就再去一趟云南，“再見他一面，當(dāng)面問清到底是咋回事！”過了一會兒，黃德林補充說，“這估計也是最后一面了！”

黃麗也表達(dá)了類似的想法，“他是那種有愛心，有親情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的人，我們作為親人是不會管他的”。

目前單身的黃德林與前妻有個11歲的女兒，讀五年級，“還是得上學(xué)，砸鍋賣鐵我也得把她供出來，讀書太重要了”。

已近不惑之年的他，內(nèi)心深處還是羨慕那個能待在母親身邊的兒子，雖然他不愿意承認(rèn)。不然，已過去十幾年，他為何還清晰地記著，推開母親家門時，母親坐在屋子里洗衣服的背影？ 

（原題為《云南脫逃死緩毒販兄長：奶奶的黃荊條沒打出人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