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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的美國史︱改變美國國運和南北格局的水路:伊利運河
號稱世界第八大奇跡的工程有很多,紐約州北部的伊利運河(Erie Canal)便是其中之一。這條運河連接了哈德遜河畔和伊利湖,全長843千米,沿途經過三十多個船閘,河道寬12米,最初的深度約1.2米,于1825年十月建成,耗資約700萬美元(約合現在的1.6億美元)。從規模和建設難度上看,伊利運河在那些號稱世界第八大奇跡的工程里都不算出眾,但它的建成讓美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格局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對推動美國的歷史進程起到了關鍵作用。

北美是一個物產豐富的大陸,其腹地的大平原沃野千里,從殖民時代開始,那片水草豐茂的富饒之地就不斷地吸引著人們。然而,北美的東西向交通一直以來都困擾著那片土地上的人們,其中,在距離大西洋大約三四百公里,就有一條南北走向綿延上千公里的阿巴拉契亞山脈。能夠通過這座山脈的道路少之又少,而且無一例外地曲折難行。拜阿巴拉契亞山的崎嶇地形所賜,在19世紀之前,從紐約乘坐馬車前往九百公里以外的底特律,需要花上一個月,平均到每天的路程只有30公里,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既然陸路不好走,有人就想到了水路。然而縱觀北美東部的河流,例如康涅狄格河、哈德遜河、特拉華河、利哈伊河、薩斯奎哈納河、皮迪河、薩凡納河等,大多數都是南北走向的,若論東西走向的主要水路,只有五大湖-圣勞倫斯河這么一條。五大湖水域廣闊,互相之間也有河道相連,照理說通行船只毫無問題,一旦五大湖的水路打通,那么美國腹地的中西部地區及大平原,便和大西洋對接上了。可惜的是,在伊利湖和安大略湖之間,有一道船只無法越過的屏障——尼亞加拉大瀑布。這條氣勢恢宏的瀑布向人類展現了大自然的神奇,卻同時也給試圖利用五大湖作為水道的人類出了一道難題。

早在1780年代,美國獨立戰爭期間,便有人提出,在瀑布上游、伊利湖邊的布法羅附近開鑿一條運河,將伊利湖和位于安大略湖南岸的重鎮羅徹斯特連通起來,通過人工船閘的方式來幫助船只克服落差。然而當時由于戰亂和經濟困難,這個意見沒有得到采納。到了19世紀初,美國的煤鐵等重工業開始起步,此時,在東海岸的工業和商業的發達地區和中西部的原料產地之間開設一條捷徑,便迫在眉睫了。
于是,那個多年前的修建運河的提案再度被人想起。這一次,人們調整了思路,不僅要連接布法羅和羅徹斯特,還要連接羅徹斯特和奧爾巴尼,這樣一來,伊利湖里的船只不僅可以經過安大略湖和圣勞倫斯河,借道加拿大進入大西洋,還可以直接經運河進入哈德遜河,從紐約進入大西洋。這樣的提案獲得了重視,伊利運河委員會于1810年成立,負責規劃和籌建運河。
伊利運河委員會隸屬于紐約州政府,名義上的主席是美國的開國元勛、美國《憲法》序言的作者古弗尼爾·莫里斯,但實際上管事的是時任紐約市長的德維特·克林頓(DeWitt Clinton)。克林頓上任后立即帶隊去測繪規劃運河的路線,經過幾個月的努力,他們向紐約州提交了一份規劃報告。次年,紐約州根據這份報告,修改了一系列相關的法律法規,為運河的建造鋪平了道路。克林頓如此熱情地規劃伊利運河,其中一大原因是他在競選美國總統,而伊利運河是他所能想到的能給美國帶來最大實惠的工程。然而在1812年,克林頓競選失敗了,而且美英之間爆發了戰爭,伊利運河的修建被迫擱置。

1815年,戰爭結束之后,伊利運河委員會召集舊部,重啟了這個項目。然而因為戰爭,紐約州的財政陷入了困境,沒有足夠的資金來支持運河的修建。1817年,克林頓當選第六任紐約州州長,他代表紐約州向聯邦政府陳述了修建伊利運河的種種好處,游說聯邦政府提供資金。在他的努力下,麥迪遜總統批準了支付伊利運河修建預算的四分之一,同時他也找到了一些外來的援助,設立了運河基金。雖然錢還是不夠,但克林頓仍舊讓伊利運河的修建工程按計劃展開了。
運河開始修建后,遭到了很多人的質疑。有的質疑來自克林頓的政敵,特別是在政見上和他勢不兩立的坦慕尼派(Tammany,原為慈善組織,后卷入政界,反對克林頓所在的聯邦黨)和鹿尾派(Bucktails,專門反對修建運河的一個組織),他們不顧一切地利用運河向克林頓潑臟水,聲稱修建運河是勞民傷財之舉,并將這條運河稱為“克林頓的大水溝”。還有的質疑是比較有理有據的,比如有的人把修建中的伊利運河和18世紀修建的波多馬克運河進行對比,來質疑伊利運河的意義和作用。
波多馬克運河是弗吉尼亞及馬里蘭的一系列運河的統稱,其中最主要的是切薩皮克-俄亥俄運河,但它是一項典型的規劃失敗的工程。因為技術和資金的限制,它原本要從華盛頓建到匹茲堡,以連接大西洋和俄亥俄河,但實際上只修到了馬里蘭西北部的小鎮坎伯蘭,就因為無法翻越阿勒格尼高原(阿巴拉契亞山的一部分)而終止了。它的沿線除了原本就可以通航的華盛頓以外,再無重要城市,只有一些煤業小鎮。雖然它替代了通航不利的波多馬克河上游、加快了阿勒格尼高原上的煤炭運往大西洋的速度,但總體來說,這項工程無疑是虧本的。

對于第一種質疑,克林頓嗤之以鼻,而對于第二種質疑,克林頓也不為所動。伊利運河的線路是他親自帶隊規劃的,沿線的莫浩克河谷和塞內卡湖等,都是在阿巴拉契亞山中可以借用的天然水道,因此他對伊利運河全線的成功建設充滿了信心。然而,最初的建設和反對派預測的一樣,困難重重。兩年過去了,規劃全長八百多公里的運河,只有奧內達湖到尤提卡的24公里河段建成通航。照這個進度下去,伊利運河需要三十年才可以建完,人們的熱情和信心都不斷滑坡,伊利運河很可能要步切薩皮克-俄亥俄運河的后塵,成為一個爛尾工程。
克林頓仔細分析了施工進度緩慢的原因,他發現最大的障礙有兩個:第一是沿途要經過許多原始森林,千百年來在泥土里盤根錯節的樹根,非常難以挖掘,第二是勞動力嚴重不足,工程前線急缺人手。對于第一個問題,克林頓和工程師們研討之后,發明了一種新型的掘根機。這種掘根機由三個輪子和一條軸組成,兩側的輪子比中間的輪子略大一點,軸上則套有鉸鏈和鐵鉤。在河道經過的原始森林里,當樹木被砍伐后,工人們就讓牛或馬拖動這種掘根機前進,這一過程會產生很大的力,軸上的裝置就能將樹木殘余的根部鏟除。這項發明后來被用在了很多工程上,被稱為伊利運河挖掘機。

對于勞動力的匱乏,新一批來自歐洲的移民幫了克林頓大忙。在修建運河的工人中,來自愛爾蘭的移民擔任了主力。這些愛爾蘭人追隨著前輩,于1810年代后期,從愛爾蘭北部的烏爾斯特地區,來到美國謀生。在這支生力軍的幫助下,伊利運河的修建速度得到了極大的提升。這些工人們為運河的修建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比如在卡尤加湖附近的沼澤地區(雪城以西、伊薩卡以北),因為蚊蟲眾多,數百名工人在修建運河的時候死于傳染病。
改變格局的通道
1825年,伊利運河全線開通。正如克林頓所想的,它的貫通在美國引起了巨大的反響,美國人也正式感受到了工業時代的來臨。運河的過路費為紐約州帶來了持續可觀的財政收入,它還給紐約州及整個美國帶來了很多變化。首先,最明顯的變化就是交通。伊利運河的開通,讓大西洋的船只可以直接進入伊利湖,進而前往上游的休倫湖、密歇根湖和蘇必利爾湖。由于伊利運河的成功,賓夕法尼亞、俄亥俄、伊利諾伊等地紛紛開始建造運河,紐約北部也建起了更密集的運河網絡。這些運河跟五大湖以及可通航的天然河流相連,讓船只可以從東海岸直接進入密西西比河流域,從而將整個美國東部的水路連成了一個網絡。

在地緣格局上,伊利運河導致了兩個十分顯著且重要的變化:第一是新奧爾良等一些老牌港口城市地位的下降,第二是紐約州北部以及五大湖沿岸的港口和城鎮(例如奧爾巴尼、羅徹斯特、伊利、底特律等)地位的提高。從前的北美第一大港新奧爾良扼守著美國中部大平原上的唯一水運通道,形成了交通上的壟斷,而在伊利運河開通之后,這一壟斷不復存在,南方最后的一顆明珠也就此黯淡了下去,加劇了美國南方在經濟和政治地位上的相對落后。
而五大湖沿岸則得到了極大的開發,豐富的煤炭、鐵、銅等資源得到了利用和開發,于是五大湖沿岸成為了美國工業化進程的大本營。在1820-60年代,匹茲堡、揚斯敦、克利夫蘭、密爾沃基等工業城市紛紛興起,一座座礦場和煉鐵爐在阿巴拉契亞山背后的中央低地平原上拔地而起,地理位置重要的芝加哥,更是由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一躍成為了繁華的大城市。為了爭奪伊利湖邊的良港托萊多,俄亥俄和密歇根在1835年進行了邊境戰爭(史稱托萊多戰爭)。此戰之后,俄亥俄獲得了托萊多港,而作為補償,聯邦政府將原本屬于威斯康辛的上半島劃給了密歇根。獲得了托萊多港的俄亥俄成了從五大湖水道上獲利最多的州。獲得了上半島的密歇根,后來在那里發現了大型純銅礦,也獲益匪淺。

從伊利運河里獲益最大的城市,要屬紐約。在伊利運河開通之前,東海岸的紐約、波士頓、費城、巴爾的摩甚至諾福克都有成為經濟和商貿中心的可能,然而伊利運河開通之后,紐約成了進入中部大平原的捷徑,其地位可以媲美曾經的新奧爾良,這是其它幾座城市所沒有的優勢。由此,許多駛往那幾座城市的輪船,紛紛改變方向,朝著紐約集中,而商人們也隨之搬遷著大本營,往交通和物流最暢通的紐約靠攏。從此,紐約成為了美國的商業中心,后來發展為全球金融中心、世界級城市,其地位無可替代。而其它的幾座城市則在伊利運河修通之后徹底失去了和紐約競爭的實力。費城和波士頓因為有濃厚的歷史和文化積淀,尚且可以成為文化中心和區域中心城市,而以港口和貨運立足的巴爾的摩和諾福克則遭到了和新奧爾良一樣的打擊,從此便退出了一線城市的行列。至于那條切薩皮克-俄亥俄運河,在伊利運河修通之后便徹底沒有了發展的希望,后來被徹底廢棄了。
除了城市格局的改變和工業的興起之外,伊利運河對美國的經濟還有更深遠的影響。比如,伊利運河讓美國的經濟逐漸轉化為由消費者主導的經濟,為后來的美國經濟格局奠定了基調。伊利運河建成之前,生活在中西部和大平原的人們,基本上是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們生產的糧食,除了一部分運往新奧爾良出售,剩下的都自產自銷。他們的家具、生活用品和衣物也大部分靠自己制作。伊利運河的修通讓東海岸到中西部的運輸變得更快,而且耗費降到了十分之一,因此,許多以前只在東海岸才有的商品,可以被運送到曾經很荒涼的中西部,這其中還包括產于大西洋中的新鮮生蠔,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中西部的居民們生產的農副產品也可以大規模地送往東海岸發達地區。這樣的一來,大平原上的耕地越來越多,東海岸和中西部的商品交換也越來越多。中西部的人們將谷物賣到紐約,再從紐約買回農具、家具、服裝以及別的商品,他們不再自給自足、自產自銷。于是,美國的經濟逐漸地轉向了消費者主導的經濟。
在文化上,伊利運河的開通給了第二次大覺醒運動一個很好的傳播途徑。第二次大覺醒運動是19世紀初的一次重新振奮美國人宗教熱情的文化運動,紐約州西部是它的核心區域之一,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伊利運河的開通。在運河兩岸興起的小鎮上,各個教派紛紛派人去這些教堂尚未普及之處傳播福音,而一些新興的教派也在這片新興的土地上生根發芽,這其中就包括后來發展迅猛的摩門教。除了宗教在伊利運河沿線傳播之外,很多新的思潮也在運河沿線涌動,例如早期的女權運動、廢奴運動和烏托邦主義等,都在那一帶新興的城鎮里找到了最初的支持者。因此,伊利運河的建設為美國文化格局的改變起到了推動性的作用。

南北對立的催化劑
伊利運河給美國帶來的另一大改變卻不那么正面:它加劇了美國南北對立的格局。除了新奧爾良的相對衰落以及五大湖的強勢崛起之外,伊利運河的貫通讓南北交界區的社會矛盾嚴重激化。在運河修建之前,南方人沿著密西西比河北上,在伊利諾伊和印第安納的南部建立起了種植園,同時也把奴隸制帶到了這些地區。
伊利運河建成之后,中西部地區成了工業大發展的核心地帶,伊利諾伊、印第安納和俄亥俄等州先后進入了大工廠時代,機器和煙囪逐漸替代了農業莊園,成為當地的經濟支柱。由于新建的工廠需要工人,工廠主們便看上了在莊園里干活的奴隸,他們建議這幾個州廢奴,解放黑人,讓他們成為自由勞動力,去工廠上班。他們的想法得到了北方各州的支持。當地蓄奴的莊園主們感覺受到了威脅,他們對于廢奴是堅決反對的,而他們也得到了南方各州的聲援。于是,分別代表北方和南方對于奴隸制觀點的兩派人,在這幾個州的南部地區狹路相逢,形成了劍拔弩張的對立局面,社會矛盾急速激化。由于涉及到雙方的核心利益,這個矛盾在當時是不可調和的。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快速工業化的俄亥俄河流域,包括肯塔基以及弗吉尼亞的西部,以及處于中西部外圍的密蘇里州。密蘇里州是一個蓄奴州,于1820年加入美國聯邦。在它加入聯邦之前,美國南北方各有11個州,因此雙方圍繞著這個州將成為自由州還是蓄奴州,還產生過激烈的爭論。后來經過妥協,密蘇里州以蓄奴州的身份加入了聯邦,而為了平衡雙方所控制州的個數,北方的自由州馬薩諸塞一分為二,將它的緬因部分單獨成立了自由的緬因州。然而當伊利運河建成之后,密蘇里州在二十多年間快速地發展起了規模不小的工業,導致了支持奴隸制的人數比例在此州大幅度下降。

到了1850年代,緊鄰密蘇里州的堪薩斯領地也因為蓄奴和廢奴之爭而爆發沖突,后來于1854年簽署了堪薩斯內布拉斯加法案。這個法案表面上化解了矛盾,實際上是將南北矛盾勉強掩飾,推遲了大規模沖突爆發的時間而已。解放黑奴只是一句道義上的口號,真正導致后來南北戰爭的,是種植園與大工廠之間的經濟和勞動力之爭。而讓這個矛盾蔓延至整個美國的導火索,便是伊利運河的修建。
南北戰爭爆發前夕,肯塔基和密蘇里等原本是蓄奴制,但工業化進程比較好的幾個州宣布保持中立,而弗吉尼亞州西部靠近俄亥俄河谷工業區的二十多個郡,宣布脫離站在南方一邊的弗吉尼亞,自成一體保持中立,最終演變成現在的西弗吉尼亞州。這幾個州的選擇,讓南方聯盟的實力大幅削弱,也進一步注定了南北戰爭南方失敗的命運。

盡管伊利運河加劇了美國的南北對立,但總的來說,建造它的利是遠遠大于弊的。從它建成的那一天起,阿巴拉契亞山到密西西比河之間的廣闊區域,特別是五大湖周圍的中西部地區,便不再是美國的邊疆,而和東海岸一樣,成為了美國的核心地帶。它所觸發的經濟和社會的變化,也使美國踏上了向強國發展的第一步。中西部地區可以快速地工業化,形成五大湖工業區、礦區和城市帶,和伊利運河是分不開的,因此很多人將伊利運河的開通,視作美國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正式開端。
雖然克林頓在運河完成之前就從紐約州州長的職位上卸任,并且在兩年后因為政敵的攻擊,被迫在運河完工前夕離開了伊利運河委員會,但他極力主張修建伊利運河對整個美國所立下的功勞是有目共睹的,他也因此被視作是紐約州歷史上最偉大的州長,中西部有很多小鎮和河流以他的名字來命名,他的母校哥倫比亞大學也以他的名字設立了美國歷史研究的獎學金。
1860年代,伊利運河完成了擴建,其寬度和深度幾乎都翻倍,讓更大型的船只可以通行。雖然在鐵路和公路網發展成熟之后,伊利運河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它一直發揮著自己的作用。1918年,運河再度擴建,并被納入了紐約運河系統的一部分。擴建后,運河的深度達到4米,寬度達到37米,可以通行更大的船只。改造后的運河直到今天仍然可以通行,雖然它的交通價值已經不高了,但它成為了紐約北部的水上消遣場所,河面上來往著觀光船只和快艇。同時,它也是紐約北部和西部一些地區的灌溉水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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