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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勛:人對物無情,常常也就是對人無情的開始

2022-10-20 15:51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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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題《貪看白鷺橫秋浦》,作者蔣勛,著名美學(xué)家、作家。原載作者散文集《舍得,舍不得——帶著〈金剛經(jīng)〉旅行》。

貪看白鷺橫秋浦

文 | 蔣勛

來源 | 《舍得舍不得》

入秋以后,惦記著島嶼各處剛剛開始抽出的、泛著銀粉色嶄新亮光的芒花。一簇一簇,一片一片,隨風(fēng)翻飛在田陌、山頭、河谷、沙渚。翻飛在墓地、路旁,翻飛在廢棄的鐵道邊,也翻飛在久無人居住的古厝院落。

那銀白泛著淺淺粉紅的芒花,波浪一樣,飛揚起伏,閃爍在已經(jīng)偏斜、卻還明亮晃耀如金屬的秋日陽光里。

島嶼一年四季有花。初春二月,最早開的常常是苦楝。淺淺淡淡的粉紫,在高大喬木青翠葳蕤的葉間搖晃。一片迷離、朦朧、若有若無的粉粉淺紫的光。遠遠看去,不確定是色彩,還是光。如果是坐火車,走花東縱谷,過了瑞穗,一路上,遠遠近近,就都是早春苦楝的花,爛漫搖曳,輕盈而且歡欣。

苦楝之后,通常是白流蘇,也是小小的花絮,團團簇簇,遠看像雪片紛飛,也如苦楝,迷離成一片。

杜鵑過后,木棉開的時候,通常已近節(jié)氣的立夏了。木棉花色艷而肥大,開在葉子稀疏橫向生出的長枝上,一朵一朵,像燃燒的火焰,強烈而醒目,掉落到地上,也“啪”的一聲,冷不防驚動樹下走過的行人。

苦楝、流蘇花蕾都細小,在風(fēng)中飄零消逝,常去得無影無蹤。沒有覺察,抬頭看樹上濃綠葉蔭,茂密扶疏,已不見花的去向,已沒有了初春的蹤影。

木棉掉落地上,輕易不容易消失,一個完整厚重的花型,觸目心驚的顏色,經(jīng)人踩踏,常常黏在人行道水泥地上,許久許久,臟了,爛了,還是不容易去得干凈。

木棉過后,就輪到莿桐了。比木棉要深艷濃烈的紅,每一朵花像一只側(cè)面的鳥,飛揚著羽翅。我童年時臺北多莿桐,孩子們也喜歡摘莿桐花做成飛鳥,取其花瓣如鳥之翼吧。不知為何莿桐在市區(qū)里不多見了,我散步的河邊倒有幾株,盛艷的紅色,仿佛提醒夏天的來臨。

高速的交通工具多起來之后,不容易瀏覽凝視車窗外的風(fēng)景了。偶然一瞥,驚覺到正過大安溪,河床卵石、沙渚間應(yīng)該可以看到新起的芒花了,然而速度太快,匆匆一瞥,只是霎那的印象,總覺得遺憾。

我想看芒花,也順便去清水找裝池裱褙的蘇彬堯先生,坐了一段高鐵到烏日站,再轉(zhuǎn)乘接駁的支線火車經(jīng)追分、龍井、沙鹿,到清水。支線火車速度慢,每一站停留時間也長,沿路就看到許多芒花。

新綻放的芒花果然一叢一叢,連民家社區(qū)的院落轉(zhuǎn)角,甚至磚瓦縫隙,也都有芒草,如果在大都市,可能早被拔除了吧。

這一路支線的火車建設(shè)于日治時代,許多火車站還保有上個世紀(jì)二十、三十年代的古樸風(fēng)格。簡單的候車室,簡單的月臺,月臺上站著年歲不小的站長,灰藍制服,大圓盤帽,恭敬地向乘客鞠躬。火車緩緩進站,緩緩離去,他都一樣敬禮,像是半世紀(jì)來一直站在月臺上的雕塑。同樣的、單純的動作,如果重復(fù)三十年,四十年,就像默片時代的影片吧,每一格看起來都一樣,但連接起來,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了吧。

年代久遠的支線小火車站,常都有花圃,隨意種一點扶桑、月桃、茉莉、桂花、羅漢松,或者荒廢無人照料了,就自生自滅長起一叢叢芒草,在這季節(jié)也開著一片芒花。

我很高興,不只是來清水找蘇先生裱畫,也一路看了島嶼初秋最華美潔凈的芒花。

清水車站也是老建筑,1920年代,日本就已經(jīng)發(fā)展了島嶼海線的火車交通。原有的清水老車站在1935年中部地震時毀壞。目前清水車站是地震后重建,也已經(jīng)有七十幾年的歷史了。

今年走過幾次花東縱谷,發(fā)現(xiàn)老車站都在重建。怪手開挖,毫不留情,許多時間的記憶,許多人與人相見與告別的空間記憶,剎時間片瓦無存,令人愕然。

島嶼許多記憶的快速消失,使人愕然。記憶突然消失的驚愕,或許常常是煩躁焦慮的開始吧。上一代的記憶,無法傳遞到下一代,下一代也無法相信自己建構(gòu)的世界可以天長地久。我們毀壞了過去,我們建構(gòu)的一切,不會被下一代毀壞嗎?怪手開挖,很輕易摧毀積累半世紀(jì)、一世紀(jì)歲月的建筑,歲月與記憶一起被摧毀。人對物無情,常常也就是對人無情的開始嗎?因為沒有任何事會長久,也就難以有堅定的信仰。

如果,不能天長地久,粗暴與優(yōu)雅、野蠻與文明、殘酷與溫柔,戰(zhàn)爭與溝通,會有任何差別嗎?

“天長地久”是漢字文明多么久遠就建立的信仰,然而,站在一件一件拆除的廢墟上,還能重建天長地久的信念嗎。

蘇先生在車站門口接我,我回頭看車站,看到三條不同高度平行而不同長短的水平屋脊的線,覺得安靜穩(wěn)定,毫不夸張造作,連飛檐的張揚都沒有,內(nèi)斂而含蓄。仿佛它如此安分做一個小鎮(zhèn)的車站,素樸,不奢華夸大,可以安安靜靜在七十幾年間讓許多人進進出出而不喧嘩。

目前清水車站大致還保有老的建筑格局,雖然加設(shè)了突兀的天橋,破壞了原來安靜的天際線。雖然站前計程車停車位置太逼近建筑體,干擾了原來列柱的簡單比例。但是,還是敬佩七十年前島嶼建筑工作者的人文品質(zhì),有如此不夸大張揚自我的教養(yǎng)。

清水鎮(zhèn)蘇彬堯先生的家我很愛去,不只是為了裝裱字畫,也常在他家品茶、喝酒、吃極鮮美的魚與青菜。他的家,也常給我天長地久的寧謐安定的感覺。蘇先生沉默不多言語,蘇太太細心介紹一包鐵觀音,超過六十年武夷山的老巖茶,水好,茶好,坐在他的客廳,喝著有歲月的老茶,也覺得眼前歲月都如此靜好,樸素?zé)o喧嘩,醇厚淡遠,不疾不徐。

今天來,喝茶的空間墻壁上多了一件肅親王的書法。我仔細看,墨韻極好,線條邊緣,墨色與紙泛成一片沉靜的光,也像這秋日午后的清水小鎮(zhèn),如此天長地久。

我一面喝茶,一面看字,蘇先生說這是新收到的條幅,還是日本原來的裝裱。他指給我看條幅上下金色綾子的“錦眉”,單一金褐色纏枝牡丹花草織錦,是唐代影響到日本的久遠織品,極華麗貴氣,卻還是沉靜不喧嘩。

我對日本裱工不熟,知道日本裝裱常維持唐風(fēng)畫軸上端兩條可以飄飛的“驚燕”。中國到宋以后,飄飛的“驚燕”功能消失,固定成裝飾性的兩條,稱為“宣和裱”。

蘇先生跟我說日本裱裝背后,多用楮樹樹皮抄制的紙,纖維長,紙質(zhì)細而薄,托在背后,拉力平均,使畫幅可以更平正。

這件作品日本的原裝原裱,或許對蘇先生研究裱褙的材質(zhì)技法有許多專業(yè)的驚喜吧。

“也是有緣,遇到了。”他淡淡地說。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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