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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1996俄國大選:葉利欽如何擊敗了“勝券在握”的俄共
普京毫無懸念的在俄國近日得大選中連任了。而22年前的另一場俄國大選,則耐人尋味得多。經(jīng)歷了解體后“休克療法”的洗禮,1990年代的俄羅斯社會處在深刻的動蕩之中,葉利欽在1996年的大選前夕幾乎失盡了公信力,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面對這場大選時“勝券在握”,葉利欽如何贏得了這場大選?
斯莫倫斯基、霍多爾科夫斯基、別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這些都是在1990年代主宰俄羅斯經(jīng)濟命脈的新晉巨富,也是彼時克里姆林宮圈子周邊活動的人。1991年,蘇聯(lián)解體之后,繼承了蘇聯(lián)主體權利的俄羅斯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經(jīng)濟體系崩潰,政治則走向西式選舉民主。在這個過程中,國有資產(chǎn)變賣改組的收益成為了新富們的第一桶金。到1996年,葉利欽面臨俄共的挑戰(zhàn),和巨富——也即是寡頭們結成了政治同盟。
1990年代的混亂和財富與權力的極度不平等成為俄羅斯人的共同創(chuàng)傷,也成為普京時代整肅寡頭,重新瓜分權力與利益的基礎。但要理解今天俄羅斯的政經(jīng)格局,就必須回到1990年代,追溯寡頭們崛起的歷史。
戴維·霍夫曼(David E. Hoffman)是資深的美國時政記者、作家,也對俄羅斯政治有深入了解。其著作《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于2017年由上海譯文出版社推出中文版。《思想市場》欄目經(jīng)出版社授權,節(jié)選其中第十三章的《拯救鮑里斯·葉利欽》部分文字,以饗讀者。

1996年,在阿爾卑斯山一個小型滑雪勝地——達沃斯,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正在太陽星公園酒店的會客室舉行簽名會,一大群西方商業(yè)巨子圍著久加諾夫,《消息報》的經(jīng)濟編輯米哈伊爾·貝格爾正在推敲他的每句話,他們都企圖從這位極有希望成為下屆俄羅斯領導人的口中套出什么。久加諾夫剛在12月份議會選舉中獲勝,他十分熱衷于在其西方追隨者間進行游說。據(jù)說他一天要接受20個記者專訪。在1996年2月第一周的世界經(jīng)濟論壇上,他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政治經(jīng)濟精英齊聚一堂。在香檳酒杯聲聲碰擊、樓道走廊喧嚷不息、起居室新聞媒體濟濟一堂之中,久加諾夫已成為達沃斯的焦點。他給人的感覺是一個更加溫柔、紳士并會尊重民主和一些私有財產(chǎn)的共產(chǎn)黨領導,在早前總統(tǒng)選舉中票數(shù)領先的久加諾夫聲稱自己是“地球上最愛好和平的人”。他還表示自己不會采取大規(guī)模重歸國有化政策。他曾表示:“我們知道如果將工廠收歸國有,從摩爾曼斯克到海參崴將會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暴動。”久加諾夫身材結實健壯,有著高額頭、日益稀疏的灰發(fā)。他是西方金融界人士關注的焦點。“我們的印象是,西方國家似乎已經(jīng)認為他會是下一屆總統(tǒng)。”這是貝格爾,一位從早期就偏向改革的人物對久加諾夫的評價。
久加諾夫在達沃斯的出現(xiàn)開啟了一場平靜的戲劇,這將再次改變俄羅斯的發(fā)展軌跡。此次會議,丘拜斯、別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霍多爾科夫斯基、盧日科夫全部出席,他們對于久加諾夫的出席表現(xiàn)出不同程度的驚慌和焦慮。因為他們比那些圍繞在其周圍的政經(jīng)界精英更加了解他。在別列佐夫斯基的帶領下,眾寡頭還是想盡力拯救鮑里斯·葉利欽。
丘拜斯回電給莫斯科的阿爾卡季·葉夫斯塔菲耶夫,葉夫斯塔菲耶夫是俄羅斯公共電視臺的首席代表,他曾是丘拜斯早期私有化的私人顧問和媒體代言人。丘拜斯向他索要了俄羅斯共產(chǎn)黨的綱領和一些久加諾夫的講演稿的復印件,葉夫斯塔菲耶夫很快傳真給了他。于是在論壇閉幕那天,丘拜斯召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他公開指責久加諾夫是一個“典型的共產(chǎn)黨騙子”,在國內和國際上,他的言行舉止完全不一,他只是假裝友善給西方社會看。丘拜斯表示:“久加諾夫是個兩面派,在國外和國內兩頭倒。”他引用了共產(chǎn)黨文件中關于能源國有化、銀行國有化以及撤銷私有化的一節(jié),久加諾夫一旦執(zhí)政,丘拜斯堅信其“第一步就是禁止言論自由”,然后“將所有政敵打入監(jiān)獄”。丘拜斯發(fā)出陰暗的警告:“我認為這種專制政策勢必使俄羅斯再次經(jīng)歷血雨腥風。”
古辛斯基對久加諾夫在達沃斯的出現(xiàn)也有所警戒,他回憶起早年他與久加諾夫在莫斯科的長時間會晤。游說他像東歐其他一些前共產(chǎn)黨一樣成為社會民主黨,
但在達沃斯,古辛斯基意識到久加諾夫不會有所改變。“久加諾夫與瑞士銀行總裁會晤時,我也在場,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至關重要,我發(fā)現(xiàn)他已摸透了西方總裁們的心思,對他們撒謊,說他們想聽的話。這是典型的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克格勃的雕蟲小技,我就知道!他們會干掉我們的。久加諾夫一旦獲選,必將打倒我們。我很驚恐。”
在近一年時間里,別列佐夫斯基一直與古辛斯基僵持著。但在達沃斯,他撥通了古辛斯基的電話,于是兩人迅速決定會面。他們之間的異議可以追溯到1994年俄羅斯航空爭奪戰(zhàn)和“雪中的臉”事件,現(xiàn)在全都拋開了。“我們并沒為尋找共同話題而浪費一分鐘。”別列佐夫斯基回憶道,“我們都明白,重返共產(chǎn)主義所面臨的威脅需要我們共同應對。”古辛斯基后來回憶,別列佐夫斯基走到他面前說道:“現(xiàn)在停戰(zhàn)還不晚,我們的國家正處在一個艱難的十字路口,不知朝哪個方向走。這已經(jīng)不是選舉了,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
“我十分同意他的看法,我相信那時如果不是因為別列佐夫斯基,葉利欽將不會成為俄羅斯的總統(tǒng),歷史也會就此改變。”古辛斯基告訴我。
別列佐夫斯基在達沃斯從金融家喬治·索羅斯那里收到警告,索羅斯害怕久加諾夫會擊敗葉利欽。索羅斯回憶他曾告訴過別列佐夫斯基,如果久加諾夫獲選,葉利欽將會被“斬首示眾”。別列佐夫斯基對此番對話的回憶是,索羅斯告訴他久加諾夫必勝無疑,他應該離開俄國以求自保。
但別列佐夫斯基并沒這樣做。“喬治,我們可以打敗久加諾夫。”他自信地告訴索羅斯,“我感覺到,他看著我,以為我瘋了。”
索羅斯回答說:“鮑里斯,你錯了。”
接下來,別列佐夫斯基與丘拜斯進行了一次單獨會談,別列佐夫斯基建議丘拜斯將一些企業(yè)巨頭重新拉回葉利欽身邊。他和古辛斯基一同參加了丘拜斯的記者招待會,記者貝格爾坐在他們中間,他們十分樂意聽丘拜斯對久加諾夫的抨擊之詞。[別列佐夫斯基又去見了同在達沃斯的霍多爾科夫斯基和維諾格拉多夫,甚至還見了盧日科夫,他想尋求支援,建立一個拯救葉利欽的同盟。這個同盟以“達沃斯條約”為名。盡管盧日科夫沒有同意正式加入,但他決定在暗中給予支持。
別列佐夫斯基與古辛斯基都是有錢人,但是“達沃斯條約”不只關乎財富。這兩位大亨掌控著俄羅斯三個主要電視臺中的兩個。他們可以操縱輿論,而這對于葉利欽來說是最有價值的。回到莫斯科后,別列佐夫斯基立刻投身這一新計劃,除了已經(jīng)列入陣營的古辛斯基、霍多爾科夫斯基以及維諾格拉多夫,他還拉攏了斯莫倫斯基、波塔寧,以及阿爾法集團之首弗里德曼和他機敏的伙伴彼得·阿文。這個“七人幫”(別列佐夫斯基、古辛斯基、霍多爾科夫斯基、波塔寧、維諾格拉多夫、斯莫倫斯基、弗里德曼阿文)組成了金融和政界寡頭政治的核心。他們中大部分曾在雀山俱樂部,大部分曾參與貸款換股份方案,如今他們開始嘗試拯救葉利欽。
這些寡頭一致認為,作為大規(guī)模私有化和貸款換股份方案的設計師,性格頑強果斷的丘拜斯是幫助葉利欽重新獲選的最佳人選。丘拜斯近四年來所展現(xiàn)的決斷舉動正是這七位寡頭所尋找的。在后來不到六個月中,他們依靠借貸分成獲益匪淺,并且盼望著能帶給他們工業(yè)財富的第二把金鑰匙。他們欣然接受了丘拜斯,這個自從一月份起被葉利欽免職并逐出政界的人物。大亨們支付給他高額的薪水。
在經(jīng)歷了12月議會選舉的失敗后,葉利欽免去了三人的職務,這三人和早前民主改革運動密切相關,他們是丘拜斯、外交部長安德烈·科濟列夫(Andrei Kozyrev)及其參謀長謝爾蓋·菲拉托夫(Sergei Filatov)。丘拜斯的職務由弗拉基米爾·卡丹尼科夫接替,卡丹尼科夫曾是別列佐夫斯基在伏爾加汽車廠和全俄汽車聯(lián)盟時的搭檔;安德烈·科濟列夫的職位由葉夫根尼·普里馬科夫(Yevgeny Primakov)接替,這個人不僅是外國情報方面的領導,還是個老式蘇聯(lián)干部的代表,對西方并不友好。葉利欽團隊的新成員都是民族主義者和倒行逆施者,寡頭們開始擔憂亞歷山大·科爾扎科夫集團將攻占克里姆林宮。
2月15日,葉利欽在葉卡捷琳堡——他在這里當過共產(chǎn)黨領導——發(fā)表演說。他的一些親密顧問站在一旁,泣不成聲。他們害怕這將是最后一次為葉利欽喝彩。大部分主要的民意調查顯示在總統(tǒng)候選人中,葉利欽位居第四或第五。
但這些寡頭有另外一個計劃。會前,他們同意坦白地告知葉利欽,他已經(jīng)不再受民眾歡迎了,這是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但伊柳辛認為,葉利欽不會相信。“我們決定告訴葉利欽,他的支持率只有3%。”古辛斯基說,“因為克格勃人員一直告訴他,他的民眾支持率不低于98%。”
這個二號總部的中心人物便是葉利欽的小女兒,塔季揚娜·季亞琴科,她首次涉足政界,并在競選中充當葉利欽的耳目,她個頭不高,比較害羞,眼睛像葉利欽,額頭梳著松散的劉海,她學的是系統(tǒng)程序設計,在一個與防衛(wèi)相關的空間軌道局工作。她并不是一個公眾人物,在此之前人們很少聽到她的名字。她也沒有任何政治經(jīng)驗,但她可以用一種別人不敢用的口吻和葉利欽說話。寡頭們視她為繞過科爾扎科夫向葉利欽傳遞消息的一大途徑。
3月4日,尤馬舍夫和季亞琴科去拜訪了NTV的總裁伊戈爾·馬拉申科,并邀請他擔當選舉重職——媒體和公眾公關。這是古辛斯基集團中一個特殊的職位。馬拉申科這個有著一頭短發(fā)的退役軍官在政界摸爬滾打已有年頭,他告訴他們,他相信“葉利欽背后有著巨大的力量,畢竟這個國家以前并不是共產(chǎn)主義;他現(xiàn)在所需要的是一場真正的選舉,每天制造新聞,每天制造故事,在電視上頻繁露面,而且一定要表現(xiàn)良好”。馬拉申科建議采用他所知的里根選舉技巧,比如視察制旗廠。
葉利欽認識到他一定要投身于一場“真實的”選舉中,他必須親近選民。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免去了索斯科韋茨的職務,任命丘拜斯執(zhí)掌大權。沙赫諾夫斯基負責制定行程,然后葉利欽去實施,葉利欽在4個月內走訪了24個城市。一張大選宣傳照上顯示葉利欽在一次搖滾音樂會上受到年輕人的熱烈歡迎,在舞臺上搞笑地跳舞。
在國際影像(Video International)的一次頭腦風暴會議上,更加溫和友善的葉利欽競選陣營誕生。國際影像是當時莫斯科兩所主要的電視廣告公司之一。這一陣營的領導者米哈伊爾·馬爾格洛夫(Mikhail Margelov),一位身材魁梧、追名逐利、滿腔抱負的年輕人,他出身于一個軍官和知識分子組成的家庭。他曾在克格勃高等學校教授阿拉伯語,該校負責培養(yǎng)間諜,然后又在國家新聞所工作。但在1990年,他投身于廣告和公共關系事業(yè)。國際影像與丘拜斯集團合作,幫助葉利欽從民眾懷疑的目光中拉選票。馬爾格洛夫回憶說:“我們的出發(fā)點是,葉利欽就是總統(tǒng),他統(tǒng)治著整個國家。他以前犯過很多錯。1989—1990年間,人們很支持他,但現(xiàn)在已不再歡迎他了。”[32]結果有了全國范圍的宣傳廣告,葉利欽僅僅在最后一個鏡頭露面。其中,很多上年紀的選民和退伍老兵及工薪階層給了這位俄羅斯總統(tǒng)一些溫和但模糊的評價,廣告中大部分主題和共產(chǎn)黨支持者的意思接近,但是這些人卻表示他們會投給葉利欽。主題是“用心選擇”,為的是打破僵局,鼓勵人們選舉葉利欽。他們回避了葉利欽在位期間出現(xiàn)的經(jīng)濟、犯罪、意識形態(tài)以及各種棘手問題,以免勾起人們對他的不滿。馬爾格洛夫回憶他為葉利欽做了一份商業(yè)廣告,講的是一名幾個月都沒有發(fā)工資的水手承諾會支持葉利欽。該廣告在最后一刻被放棄了,因為沒有人會相信。
在廣告中葉利欽遠離紛爭,以穩(wěn)定的保障者、慈父的形象出現(xiàn)。“可能西方人覺得此競選口號比較愚蠢,但俄國人覺得很正常。”馬爾格洛夫說。季亞琴科帶給馬爾格洛夫一箱葉利欽的相冊,他選了一些最好的相片,作為最后廣告的中心素材: 讓葉利欽敘述自己的家庭史。配以感性的背景音樂,葉利欽追憶起他母親做的烤餅,相片展示了葉利欽的少年時代,那時他著裝整潔,濃密的黑頭發(fā)向后梳。從一個運動員,一個反叛者,一個父親,到一個祖父。最后成為蒼老發(fā)福的葉利欽,他坐在攝像頭前淺褐色的椅子上,穿著開領的白襯衫,在鏡頭前表達了對近年來民眾飽受痛苦的同情,他說:“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結語是“我們相信,我們確信,我們希望”。
阿列克謝·萊文森(Alexei Levinson)是西式焦點小組中的專家,他通過測試組來評估產(chǎn)品或廣告。他告訴我在1996年競選中,如此強大的電視廣告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對于很多俄羅斯人來說,廣告是個新鮮事物,僅有兩三年的歷史。幾乎沒有一個孩子像你們美國人一樣從小就知道廣告的。對于成年人來說,廣告仍是新鮮之物。”
最不可能投票給葉利欽的人數(shù)超過50%,但是他們也是最易受廣告影響的。他還告訴我:“他們極易受廣告的吸引,但他們又最討厭廣告。所以工作并不簡單。廣告的藝術在于吸引久加諾夫100%的支持者們。當人們看到一個談論生活困苦的人,這和共產(chǎn)黨統(tǒng)治沒有必要的關聯(lián),只是突然拋出一句話,’讓我們選葉利欽吧’。這就會使他們頭腦很混亂。”
他們必須摧毀久加諾夫。報紙頭版是一幅令人吃驚的照片,堆滿樓道的定額配給香腸充斥著畫面——人們很容易想起在供應不足的蘇維埃年代為了得到一片香腸而排起的長隊。該報出版第六期,發(fā)行量達到10000份——是最暢銷周刊發(fā)行量的兩倍之多——1996年4—6月間,遍布俄羅斯全國各地的郵箱公共場所。報紙名為“Ne Dai Bog”(天理不容),這是葉利欽反擊久加諾夫的最好工具之一。《天理不容》用詞巧妙,是對共產(chǎn)主義最冷酷的抨擊,矛頭直接指向了久加諾夫選票率很高但向市場經(jīng)濟轉型最艱難的省份。每期報紙都有抨擊犀利的文章、華麗多彩的照片和插圖,向人們傳遞著這樣的信息:如果久加諾夫當選,俄羅斯勢必發(fā)生大退步。第六期頭版是關于一次共產(chǎn)黨秘密會議的偽造記錄,標題是“脫口而出”。“我們無法給予人們我們所承諾的一切。”更早的一期對一場兒童作文競賽進行了專題報道,其中一個孩子寫道:“俄羅斯是我的城堡,我的家。但如果共產(chǎn)主義者執(zhí)政——那就是我的棺材了。”
這份報紙由葉利欽的選舉委員會秘密出版發(fā)行。此外還有其他的一些黑暗宣傳策略——造謠,使壞,買報紙版面,不具名廣告,偽造文件——矛頭直指久加諾夫。還有一百萬份海報,印著一個怒目而視、咄咄逼人的久加諾夫以及一句話:“快儲存食物吧,這是最后的機會了。”這些海報都緊緊貼在全俄羅斯食品供應店的窗戶上,極難撕下來,真是一種可怕的伎倆。葉利欽競選陣營從不肯承認他們就是幕后黑手,但他們就是。
其實就算沒有陰謀和賄賂,傳媒界也有不少記者支持葉利欽、反對久加諾夫。一些正直的新聞工作者也極力支持葉利欽,因為他們害怕看到共產(chǎn)主義回歸。他們和別列佐夫斯基的看法一樣,“這不是一次正常的選舉,這不是一個美國式大選,這不是共和黨和民主黨之間的競選,我們的大選是在選擇兩種不同的政體。”
葉利欽之所以受到如此歡迎,一方面是因為金融寡頭一手策劃,另一方面是記者們愿意參加這支十字軍。在傳記中葉利欽嚴重偏離事實,甚至稱馬拉申科“創(chuàng)造了一個堅實的垂直管理鏈,管理電視新聞記者的工作”。事實并非如此,因為根本不必如此,新聞記者們十分愿意效力于克里姆林宮集團。
這場欺騙一直持續(xù)到投票表決的那天。在巴維克哈,葉利欽在投票地點投了自己的選票。在克里姆林宮的攝像機中,葉利欽站在那兒,有一瞬間露出了人們熟悉的苦笑。但是這盤錄像帶是被編輯過的——為了剪掉他身旁的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那本應該暗示著事情有點不對勁兒,而葉利欽和其競選團隊是不會冒這個險的。7月3日,葉利欽以53.82%投票率當選,久加諾夫只收到40.31%的選票,還有4.83%的選票投了雙方的反對票。“達沃斯條約”勝利了,丘拜斯非常高興。在8月5日的記者招待會上,丘拜斯把葉利欽比作俄羅斯歷史上最偉大的皇帝、成功地把俄羅斯向西方國家轉化的第一人彼得大帝,聲明俄羅斯的后共產(chǎn)主義路線不可動搖。“不可動搖。俄羅斯的民主政治不可動搖,俄羅斯的私有制不可動搖,俄羅斯的市場改革也不可動搖。”
別列佐夫斯基也感覺豁達了很多。競選剛剛結束,他就對俄羅斯寡頭政治的權力和影響發(fā)表了自己的見解。在競選過后的采訪中,別列佐夫斯基告訴《金融時報》,七大寡頭控制著約50%的俄羅斯經(jīng)濟。別列佐夫斯基夸大了他們的經(jīng)濟勢力,但他對他們的政治影響力的評價卻非常正確。他們就寡頭政治的定義達成一致——他們都是富有、強大的君王推手。
競選之后,七大寡頭會面商討決定他們之中誰將進入政府。丘拜斯認為他們可以委派一個自己人作為切爾諾梅爾金之下的副總理。財富和權力的聯(lián)姻已經(jīng)完成,是時候該分割戰(zhàn)利品了。
以前當他們聚在一起共商大事時,當他們在雀山別墅里共進晚餐時,或者當他們進入克里姆林宮警告葉利欽時,他們都避開了大眾的眼光。但是到了1996年的秋天,他們的野心和他們在國家最高議會上的身影再也無法掩飾。他們自己擔心會出現(xiàn)反彈。他們中間五個人的父母中有一人或兩人都是猶太人: 古辛斯基、別列佐夫斯基、弗里德曼、斯莫倫斯基和霍多爾科夫斯基。1996年1月,古辛斯基當選為俄羅斯猶太人協(xié)會的主席,并在以色列進行商業(yè)活動。之前他們當中的某些人曾單獨遇到排猶主義者。但是現(xiàn)在作為一個團體,他們開始為公眾可能會對“猶太人銀行家”產(chǎn)生敵對情緒而感到焦慮。一些民族主義者和反動分子已經(jīng)說出了一些惡意之詞。當時,別列佐夫斯基告訴我:“當然,今天排猶主義在俄羅斯依然存在。但它不僅像在蘇聯(lián)時期那樣以秘密的形式存在,還以公開的形式存在。”斯莫倫斯基指出,這些寡頭知道他們煽起了怨恨和嫉妒。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如果你的水龍頭里沒有了水,一定是猶太人喝光了它。”
部分是因為害怕激起更強烈的公眾情緒,他們讓波塔寧進入政府,因為他不是猶太人。然而別列佐夫斯基很快也進入了政府。10月29日,他被任命為克里姆林宮安全委員會副書記,負責制定解決車臣問題的方案。剛被任命不久,《消息報》揭發(fā)了他持有以色列護照的事實。根據(jù)俄羅斯的法律,他不能在持有兩種公民身份的情況下?lián)碛幸粋€如此敏感的政府職位,在議會上,這條新聞引起民族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激烈抗議。別列佐夫斯基對此消息做出了生硬的解釋。他說他只去過以色列兩次。一次去了三天,另一次去了六天,最后一次是在1994年。他刻意忽略掉他是否正式取得了以色列公民身份的問題。“手續(xù)只是開了個頭,并沒有執(zhí)行到底。”在接受基謝廖夫電視采訪時,他說:“提起我公民身份的問題時,障礙就在于我根本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究竟如何。”事實上,他的確是以色列人,他廢止了自己的以色列公民身份以就任安全委員會的職位。
“達沃斯條約”鞏固了別列佐夫斯基財富應該支配權力的觀點。他認為這些寡頭是他們這一代中的佼佼者。他說,就像他們在新制度下運用自己的能力和先見之明賺到大量的財富一樣,在大選中他們同樣證明了自己杰出的政治才能。政府官員最好明白這一點。別列佐夫斯基表示:“資本強大,國家才能強大。”
“我認為,一般來說權力和財富是不可分割的。”12月,別列佐夫斯基對我說。然后他停住了。他身穿正式的西裝和一件筆挺的白襯衣,打著領帶,在羅格瓦茲俱樂部一間隱蔽的小辦公室里講話。他重新思考了剛剛的話,然后做出了修正:“我想可能有兩種類型的權力,”他說,“一種是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一種是資本形態(tài)的權力。不過如今意識形態(tài)的權力已經(jīng)不存在了。”新的權力就是資本。“如果什么事對資本有利,那么毫無疑問,它對國家也是有利的。”換句話說,這些寡頭為俄羅斯指路。
別列佐夫斯基在他的椅子上微微轉身,接過助手遞過來的手機,簡短地說了幾句。他以一種冷靜的狀態(tài)繼續(xù)著這個采訪,表達了大選勝利帶來的驚喜之情,傳達了一種他做什么都是正確的感覺,以及對于寡頭崛起的巨大滿足感。別列佐夫斯基回顧道,他度過了一個變革的年代;俄羅斯正在經(jīng)歷一場暴風雨般劇烈的大變動,公共財產(chǎn)逐步歸為私人所有。所有變革都無法避免會讓人痛苦,充滿了嫉妒和羨慕。他說,即使在大亨們之間,贏家依然貪心不足,輸家卻心存不滿。他承認,俄羅斯現(xiàn)在的兩極分化非常嚴重,窮人們極其不滿。“我知道在美國和西歐,那些非常富有的人并不怎么受歡迎,”別列佐夫斯基說,“但在如今的俄羅斯,人們對于富人們的厭惡比西方強烈一百倍。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我相信總有一天,這個社會能夠明白,這些富人們并不是很突然地、毫無預兆地得到一大筆財富,他們首先是——當然也會有例外——比別人更睿智、更有能力、更加努力工作的人。”
別列佐夫斯基是對的,這些寡頭的確是聰明睿智且工作努力的人。但其中不少人的確得到了大筆天降之財。別列佐夫斯基應該加上這樣一句話: 他們也是這一代人中最冷酷無情的。他自己的王國仍在擴張中,其中包括: 羅格瓦茲汽車的經(jīng)銷權,西伯利亞石油公司,通過海外機票銷售盈利的俄羅斯國家航空公司,俄羅斯公眾電視臺ORT,異軍突起的俄羅斯洲際航空公司,以及包括《獨立報》在內的一系列媒體產(chǎn)業(yè)。但是現(xiàn)在,在他勝利的時刻,他渴求得到敬意,為他自己,也為別的寡頭們。
1996年大選之后,寡頭開始與外國資本勾結,這種欲望也就更加強烈了。11月出現(xiàn)了轉機。俄羅斯政府發(fā)行了10億美元的歐洲債券。這是繼1917年“十月革命”之后從國際資本市場上借入的第一筆資金。如果他們經(jīng)得起華爾街以及倫敦和法蘭克福的金融資本的檢驗,那么這次債券的成功發(fā)行就為寡頭引進相對便宜的金融資本敞開了大門。
但是首先他們得在國內處理好一系列的交易問題。1996年9月1日后,該從貨款換股份拍賣中收取“第二套鑰匙”了。根據(jù)計劃,第一輪拍賣的勝出者可以出售政府為了貸款而抵押給他們的股份了。正如瑞安所預測的那樣,他們把股份賣給了自己。
霍多爾科夫斯基最為狡猾。在1996年的騷動中,他用計使自己一早獲得了尤科斯的控制權。他讓葉利欽頒布了一項命令,使他可以通過在尤科斯發(fā)行新股的方法償還子公司的債務。很簡單,這就意味著比以前多了三分之一流通股。發(fā)行新股票的結果就是霍多爾科夫斯基所持有的政府債券從45%跌至33%。然后霍多爾科夫斯基出現(xiàn)在柜臺的另一端買了新股份。這時,他買走了大部分股份,價值據(jù)說是一億美元。加上1995年他在一次投資招標會上也購買了大量股份,霍多爾科夫斯基控制了公司超過51%的股份。關鍵就是沒有人可以從他手中奪走它——霍多爾科夫斯基甚至在正式典禮舉行之前就已經(jīng)搶得“第二套鑰匙”。
起初,霍多爾科夫斯基在1995年貸給政府1.59億美元,得到45%的公司股份。一年以后,他借一個空殼公司的名義,用1.601億美元將這筆股份轉入自己賬上。政府在這次交易中所獲利潤幾乎為零。它得到的資金僅略高于其在1995年所擁有的,而霍多爾科夫斯基則得到了一家石油公司。貸款換股份的最初概念是政府有希望在出售股權時得到一個更高的價格。但事實上,一旦那些寡頭開始把公司賣給自己,股價就會保持在最低點。
“達沃斯條約”有另一種意想不到的效果。它展示了在俄羅斯這個新興國家里電視傳媒能夠產(chǎn)生巨大的政治影響。古辛斯基就是一位偉大的先驅,由于NTV對車臣戰(zhàn)爭進行了尖銳的報道,他早在1994—1995年期間就體會到了電視傳媒所具有的威力。但是競選活動更加栩栩如生地刻畫了這種效果: 電視頻道既能造就一個人,也能毀滅一個人。它們接下來的犧牲品是曾被葉利欽任命為安全委員會主席的列別德上將。他在8月份就已經(jīng)與車臣武裝簽下了重要的停火協(xié)議。但當葉利欽的心臟外科手術進展令人擔憂時,他卻口無遮攔、肆無忌憚起來。他覺得在克里姆林宮出現(xiàn)了權力真空的跡象,于是一談起葉利欽就好像他已經(jīng)去世了一樣。作為ORT和NTV打造出來的一名重量級候選人,列別德被這兩家電視臺毫不客氣地蹂躪著,現(xiàn)在這些頻道都在播放他的斑斑劣跡。NTV播放了一盤錄像帶,這盤錄像帶記錄了一個號稱俄羅斯武裝部隊的極端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團體在圣彼得堡游行示威的過程,并暗示這些是列別德的勢力,其中一些內容已有18個月之久。10月17日,列別德被葉利欽解雇。安德烈·里希特(Andrei Richter)在莫斯科國立大學教新聞學,同時又是該大學媒體法律中心的主任,他表示電視網(wǎng)絡系統(tǒng)已成為克里姆林宮的警犬。“有一個詞,叫Fas!當你有一條狗并且讓它去攻擊一個人時,”他說,“它的意思就是,’去,干掉他!咬他!’”
別列佐夫斯基對這一點毫無疑慮;他從ORT得到的主要好處就是政治上的影響力。但古辛斯基開始感到懷疑,這一懷疑在隨后幾年里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悔恨。當我讓他回想1996年所發(fā)生的一切時,他說他對葉利欽的支持是“一個有意識的決定——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認為我們是作為一個社會在學習,”他說,“并且我和其他人一起在學,我們明白了崇高的目標是無法通過骯臟的手段實現(xiàn)的。如今我確信這一點。”
在經(jīng)歷了夏季總統(tǒng)大選的興奮之后,丘拜斯以一次苦澀的照會結束了大選之年。葉利欽首次公開承認他需要做心臟外科手術,時間安排在11月份。丘拜斯極力想跳出政府機關,但“令我傷痛欲絕的是”他被迫成為克里姆林宮葉利欽的高級助手。“我被任命為行政部門主管,但不存在真正的總統(tǒng),”丘拜斯回憶道,“實際上,根本就沒有總統(tǒng)。”沒有人知道葉利欽能否從外科手術中挺過來。葉利欽的第二任期并沒有很快開始,相反,整個俄羅斯?jié)u漸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冬眠期。世紀老人又一次進入冬眠了。
丘拜斯開始想,也許是時候改變一下游戲規(guī)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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